“谁要是了解了西海固的历史和自然,就等于了解了大半个中国的历史和自然。”这是2019年7月我第一次到西海固时,时任固原市委书记张柱给我讲的一句话。每一次到宁夏、到西海固,张柱书记都要会见我一次,并如数家珍地给我介绍这里的历史现状。张柱是一位贴在宁夏大地上健步行走的实干家,每一次与他的交流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两次与张柱见面,都是晚上,天都下着雨,这令我俩格外高兴,因为雨对西海固来说,就是“GDP”。“书记,你也赞同民间的这个说法?”我问张柱书记。
他笑,连连点头:“赞同!”继而解释,“过去是这样。这些年生态环境变好了,但雨是上苍给的,而且现在西海固地区的降水量每年都在增加,像泾源已经达到年降水量800毫米了。我们感觉,整个固原地区用不了多少时间,应该都可以达到泾源的降水水平啊!但是,我希望老天还可以多下点雨,因为宁夏自古有句话叫‘塞北江南’,它指的是北部的银川一带的黄河灌区。西海固是中原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界地,是边关重地,有一朝这里的生态发生巨变后,它应当成为新一个‘关外江南’……”
张柱书记的话让我这个江南出生的人异常兴奋:倘若宁夏南北皆是“江南”后,“关外”“塞外”将何等壮美!那个时候,祖国不又多了一颗美丽明珠嘛!
“过去西海固‘名气大’,是因为贫穷的名气大,闽宁对口扶贫协作、脱贫攻坚战中,把这些个水的问题解决了,以后的新西海固,我们是真正期盼它有个好名声哟!”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张柱异常兴奋地告诉我,“现在95%以上的百姓家家都有自来水了,剩下不到5%的山区群众,也都能喝上干净水。解决水的事,就是解决了穷根,我把它看作是天大的事儿!”
是啊,水,对西海固人而言,它就是命,它就是命根!为了挖断这个“穷根”,这里的人们,流干过多少眼泪、多少血呵!
让我特别感慨的是:在宁夏的日子里,我总在历史的昨天和今天的巨大反差中徘徊与**漾,有时格外兴奋,有时异常沉重。兴奋的是看到今天的新宁夏、新西海固;沉重的当然是听人讲、看资料时回望过去的宁夏和贫困时代的西海固。言“过去”,其实时间也并不长久,或许也就10年、20年前的事儿。但不是西海固人、不了解宁夏贫困的昨天的人,很多事你无法想象得出来。比如说我们吃饭总得有只碗吧,这用碗进食恐怕有几千年的历史了。陶器出现后,人们吃饭喝水包括饮酒大概都是离不开碗的,就像原始人懂得狩猎之后,就开始离不开石器和其他械件一样,这是人最起码的生存工具。事实上它跟蔽体的衣服一样,仅是人类生存和活动的基本用具。然而,即便是这般最基本和最起码的生活用具,在西海固并不遥远的昨天,竟然在一些家庭中也没有。
这当然是过去。但对我而言,仍然是巨大的震撼。
2019年我第一次听人说,解放几十年后的西海固,还曾有一些家庭兄弟姐妹几个人共穿一条裤子,平时不能一起出窑洞,因为他们只能轮着穿这一条裤子。还有人告诉我,有的家里穷得连饭碗都没有。我便问那用什么东西吃饭?他们说在炕头的木头上挖几个坑,就算是碗了,这样不易碎,也省了花钱去买碗。家里有几口人,就在炕沿上挖几个坑。没见过这样的“碗”时,我总想不出这样的“碗”到底是什么样。
“不就是这个……”2020年夏,当我再次赴西海固采访时,在隆德的一个叫“红崖古村”的地方,我才第一次见识了这种“碗”——实在不可思议,这“碗”确实是在炕头的一根木头上挖出来的,它的大小完全取决于炕头那根木头的粗细,它的多少则取决于这家人口有多少……
站在这些“碗”的面前,我凝视许久,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因为我在想象这样的家庭的人是如何在这种“碗”面前吃东西的。它是不能被端起来的,因为它永远固定在炕头,而全家人同时吃东西的时候到底是用筷子还是用勺的呢?如果是同时吃,相互之间会不会碰撞呢?如果同时吃,那几个人的姿态该有多难堪呀!像什么样呢?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任何影像拍下这样的“景致”。而我想如果真有这样的一张影像留下当年西海固人用这种“碗”吃东西的情形,会刺痛多少中国人的心呢?
看着这些默默摆在我面前的“碗”,我沉思了很久、很久……我想不出西海固人竟然苦到如此程度。我想,用这种“碗”吃东西的家庭,他们的“碗”里不太会有饭,而饭是不能进这样的“碗”的,甚至牲畜吃的食,我都觉得不太是这样。所以用这样的“碗”的家庭,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他们吃的到底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是土豆,还是玉米?还是什么野菜或什么汤水?
“用这样的碗,除了主人没有钱给家里置碗外,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是:这样的碗,不易漏汤漏汁。”当时有人给我解释了这种“碗”的第二种用途,更让我目瞪口呆。
“为什么?”我想吃东西的时候漏汤漏汁也算常有的事,难道还会有严重的问题?
“当然。以前的西海固人不怕饿肚子,最怕没水喝。水比黄金贵,水比白米饭更诱人。用这种‘碗’吃饭的家庭,他们宁可少吃几口玉米糊糊,却不舍漏掉一滴汤汤水水!”当地人这样说。
天哪!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之后我的心更是痛了好一阵:这就是过去那个缺水的西海固的人们的真实生活呵!
没有水的生活怎是人所过的生活哟!没有水的生活人就不像是人。
一位老西海固人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在用这种“碗”吃东西的家里,一般孩子会先吃,然后男人吃,最后是女人吃。孩子吃东西的时候总不会吃得干干净净,男人也粗手笨嘴的。最后上“碗”的女人——注意,这里没有“端碗”一说,只有“上碗”,也就是说,在这炕木上用这“碗”吃东西,其实只能是半弓着腰,将头凑到“碗”口,然后或用勺或用筷子吃,如此吃法,“碗”底难免残余些东西,尤其是汤汁,总不会被吃得太干净,于是最后收拾“碗”的女人就完成这样的“打扫”。女人可怜,没有水的地方,女人比任何人都可怜。
女人本来是水做的,可没有水的地方,女人便成了一条“干涸的河”。干涸的河床所**的是生命最低贱和苦涩的本色。因为在这般干涸的河**孕育出的生命是残缺的、蒙昧的和没有真正意义的。
林月婵,一位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时就把心和情献给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的福建女干部,在她患病不能正常与人对话时,她断断续续地一边颤动着身子,一边告诉我:没有水的西海固地区的家庭中的那些女人特别可怜,她们普遍患有妇科病,这对她们自身和生育都带来了巨大的伤害,这跟妇女们不能经常清洗身子有关。
女人的病男人基本不懂,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人的身子是要经常清洗的。就跟你习惯了早上起来洗脸刷牙一样,倘若有一天没水不能洗脸、不能刷牙时,你一定会非常难受。而在贫困山区、缺水地区的女人长期不能保证有干净水清洗身子,这对她们结婚和生育将是巨大的损害和伤害。而缺水的地方一般又是贫困地区,缺医少药更是那里的一大困境,于是缺水造成身体伤害,患病的身体又不能及时得到医治,其身体上的疾病只会再度加重。如此条件下的女性又要一胎又一胎生育后代,便容易导致婴幼儿大脑无法正常发育或发育不完全。“这也直接加剧了这些地区的贫困。”患病中的林月婵伸出双手,向我表示,“我……我……第一次随近平书记到宁夏后,就提出一定要千方百计帮助那边解决吃水用水的问题,否则那边的人实在太苦了!尤其是妇女同志。”
林月婵是一位来自人民群众的好干部。而与她一起在闽宁对口扶贫协作道路上前进的习近平更加明白和清楚“水”对宁夏和西海固人民的重要性。
而水,何止让西海固的女人们受尽了苦难与煎熬、屈辱与悲辛。男人们的天性里同样喜水,并会在嬉水时格外**雄性的**。缺水的人生是多么乏味与灭绝人的本性,甚至令人不得不改变思想和信念。而人又是伟大而充满创造性的灵性之物。西海固的朋友给我看过一幅照片,它同样让我像看到炕边的那种“碗”一样感到震撼:朝觐途中的信仰者。在遥远的朝觐途中他们必须“净身”,也就是说要用水清洗身子。可在无水的途中怎么办呢?净身成了问题。最后他们只能以土代水进行净身。“水,在那一刻,就是他们心中的那片神圣之域,没有形,不流动,也非**,而是一种思想,一种希冀,一种遥想……”这位朋友如此解释“以土净身”的做法。
“不会顾及路途有多远,他们都要去朝觐。无论在路上走几十天、几个月,也不管是否能遇上水。即使没有水,他们也不会畏惧,因为他们心中的水永远在涌动,而且是无限的巨澜和波涛的那种涌动……”信仰的力量是何等强大!
无水和缺水,会断了男人和女人们最崇高和最神圣之举。无水和缺水,又永远无法阻止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最崇高和最神圣的“人生旅途”。于是在无水和缺水的西海固,人们与贫水的斗争,就是一场“悲惨世界”般的命运之战;渴望和争取水的“生命之战”,又同样可歌可泣。
在第一次到宁夏采访时,便有人给我看了一张旧照片,照片中一对父女蹲在自家的水窖上面,正从水窖里吊水。那父亲将吊出的水向一只盆内倒去时,留在镜头上的竟是一条“黄龙”一般的水柱,那水的混浊和发黄的程度简直令人不忍目睹:它黄得刺眼,黄到让人从照片上便仿佛能嗅到其浓浓的臭味。然而,更令我心酸的是,那对父女的脸上仍挂着笑容。
“干旱时,能有这样的水已经很不错了。”宁夏的朋友这样说。
“这样啊?”我的脑海一时空白。
然而在贫水和缺水的广阔土地上,又有一件事也是我没有想到的:越缺水的地方,越有那么多带“水”的地名,比如“好水乡”“山河乡”“香水镇”等比比皆是,让你感觉这片大地似乎处处有“水”,可事实上,根本不见真水。而在这些地名的背后,便是当地人渴望获得水的一部辛酸史……
有一个村子的村名就叫“喊叫水村”。一位诗人因为这个村名而触发诗情,写下这样几句诗:
一嗓子喊出来,
就有一个撕心裂肺的愿望
水淋淋地跳在地图上。
不知道喊了几辈人
就这样日以继夜地喊。
地面上到处都是咧开的嘴巴……
诗人的语言让我们形象地想象出那些缺水的大地上,有多少“咧开的嘴巴”在渴望着水、渴望着水的滋润。然而,水从来就没有滋润过那块大地上的人们。于是,人们就只能靠老天恩赐的那几滴雨水和掘向地壳深处取出的像牛尿一样的黄泥水,来做饭、洗脸,以及给女人生孩子时洗身子用……
故此我们发现这片土地上的人,牙齿是黄的,脸色是黄的,连女人的脸蛋和肌肤也是黄的,连同风吹沙打的黄土地,西海固的所有生命中那份理想与**全被无水的环境吹“黄”了——所有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任凭如何挣扎,无水的岁月就是枯萎的生命。男人阳刚不起来,女人想媚也无招可使,土地上的庄稼不茁壮,人们的生命就只能不断地枯萎和残缺——
“贫穷”成为西海固的代名词。
无水干涸的大地,一切生命都将陷入不健康的恶性循环之中。于是穷则更穷,富无指望。
这是昨天的西海固的写照。
没有水,就是一个不健康的社会,不健康的世界。而不健康的社会,就是一个灾难性的世界。2020年6月21日晚,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先生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毕业典礼上通过视频连线发表演讲,他指出:当今正在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不仅仅是一场健康危机,它暴露了当今世界的政治分歧以及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现象。数以百万计的人失去工作,全球经济走向大萧条以来最剧烈的收缩期。尽管各国在经济、军事和技术上的力量无比强大,但一种极其微小的微生物却把我们的世界搅得一片混乱。各国无论贫富和大小,概莫能外。这场疫情将影响今后几十年的世界发展,也将影响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工作。
谭德塞先生指出,新冠肺炎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教训,而其中最重要的教训是,健康不是奢侈品,而是社会和经济发展的基础。
中国共产党人比谭德塞和世卫组织更清醒地意识到健康与贫穷之间的关系,也更早地行动了起来。针对西海固的扶贫脱贫战斗,最先就是从“水”开始的,而且“水”仗打得惊心动魄,又持久艰苦。
六盘山石硬又硬呀个,蹦不出半滴水啊,
黄河水从后山拐了个弯儿呀,硬是不肯回头走。
老天爷你翻着白眼,咋不可怜可怜咱种地的人哟……
西海固人喊天喊地,早把嗓子喊哑了几百年。终于有一天,他们听说福建人过来为他们打井建窖,喜得奔走相告。我听说西吉有个村子里的几群女娃等在村口,说要把头年跟着习近平一起到宁夏来的福建扶贫办的林月婵大姐接到她们的村上,还要给她安排住的地方,希望她实现“承诺”。“林大姐答应过我们,要让我们像她的福建姐妹们一样,每天有水洗身子的。”村上的男人们说这帮女娃疯了,可女娃说:“林大姐和福建人不会骗人的。”
林月婵后来真的又一次去了西吉。她真的带着一帮福建人,给这些女娃掘出几口深井,从此让这些女娃能够有干净的水洗身子。
“嘻嘻……你看你看,我的身子原来挺白嫩的呀!”
“我也是。我的比你的还白呢!”
“嘻嘻,我们都白白嫩嫩的!嘻嘻……有水真好!”
女娃们第一次发现被水浴干净后的自己的身子原来这么美、这么嫩,于是乐了好几天,让同村的男人们馋得夜夜做美梦……
在一些缺水地区,首先是要解决人与牲畜的饮水问题。“其实,我们在最初的闽宁对口扶贫协作、对口帮扶工作中,按照习近平同志的要求,可以说就是‘水’字当头,从一口井、一块田、一口水做起的。”林月婵大姐向我解释道,“宁夏西海固那里挨不着黄河,所有的水是靠老天爷的恩赐。怎么办?那就得先向地王爷要呗!所以为了解决人和牲畜的一口水,我们的闽宁对口帮扶就先做了两件事:帮助宁夏缺水的贫困地区打水窖和坡改梯。这两件事,结合国家的退耕还林还草等工程,并将我们的扶贫协作基金与国家这一块的基金捆绑在一起,重点在西海固地区全面开展了保水、保肥、保土的‘坡改梯’工程,同时投入比较多的资金,为数千个村庄打水窖、深井2万余眼……”
林月婵仅用了半分钟时间讲述了这两件事。然而我知道,这两件事其实对整个西海固、对宁夏人民脱贫和走向幸福的小康生活,具有重大意义。“我们称其为‘生命工程’。”许多宁夏干部群众一说起福建帮助的这两件事,特别激动。
一个“水”字,到底有多大分量?它蕴含了多少辛酸与幸福,怕只有视水为金、视水为命的西海固人才知道。
我见过一个因无水而衰败的村庄,如今那里是一片茂林丛生的山岗。当地干部告诉我,十几年前这个村庄集体“吊庄”移民到了银川旁的黄河灌区。但在搬迁之前,这个村庄因为缺水,全村人经常要走几里山路,到邻村那儿的一口古人留下的深井“借水”担回家。就因为这,两村没少发生群殴事件。多任政府领导出面平息两村的矛盾,然而从来就没有真正起到作用。因水受欺的这个村庄为了争口气,曾四处筹集资金,在村上打深井。钱花光了,水却未见,村子则更穷了。年轻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了光棍,没有哪个村上的姑娘愿意嫁到这个连口水都难喝上的穷村。越穷,人的生育质量就越发下降,普遍的近亲结婚导致这个村上的智障者层出不穷……“要不是赶上那年‘吊庄’移民,这类村庄的脱贫攻坚战将更加艰巨。”宁夏的扶贫干部无不感叹道。
“福建帮我们打了2万口井,一下解决了30万人和100万头牲口的用水问题,这对西海固等缺水地区的百姓来说,那真是大恩大德的事啊!因为这几十万喝上水的人和他们家庭背后的命运,你作家写几部长篇怕都写不完哪!”他说。
而我后来在福建就遇上了一位普通的宁夏人的极不普通的故事——当然是关于“水”和他家人的那些写在心头和脸上的故事。他有个要求:不希望我在书中写出他和他妻子的真名,那么我就称他们为“水根”和“月英”吧。
水根和月英是初中同学,两人的家隔一座山。月英家在山的东边,虽村庄也穷,但不算太缺水,所以月英在家乡属于比较水灵的姑娘。相比之下,在山的西头的水根家,就很缺水了。缺水人家的生活很特别:不爱洗澡,不爱合群。长得像土豆一样结实的水根,不爱合群这一点,让月英暗暗喜欢,因为她觉得男孩在一起容易搞事,而且不搞啥好事,长此以往,会变得油腔滑调。
山里的男孩与女孩好上,不用太多的理由和太复杂的过程。月英与水根好上就特别简单,在两人都没有考上高中的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们商量着未来,水根说了声想到福建那边去打工。
“你咋认识那边的人嘛?”月英问。
水根说:“有个福建来挂职的扶贫干部到村上问过有没有人愿意到他们那边打工,所以就认识他了。”
“那边好吗?”月英的心动了一下,问。
“好。一个月可以挣到三四千块工资。”水根说。
月英的心更动了,侧着脸,问水根:“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行。只要你家里人同意。”水根爽快地答道。
“那……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了!”月英说着,突然抱住了水根,紧紧地抱着。
水根的小心脏顿时乱跳,跳得快要飞出来了。突然,他用力想推开月英,但没有推得动。
“做啥吗?”月英红着脸,问他。
水根的脸也红了,喃喃道:“我身上臭……”
月英夸张地用鼻子连闻了几下水根,而后真的皱起眉头:“嗯——真的有味啊!”
“我……我家没水……所以我好几个月没洗过澡……”水根的脸已经不知搁哪个地方了,他羞得真想掘个地洞钻进去。
“可我喜欢你这味……”哪知,月英不仅没嫌他,双手反而搂得更紧,已经丰满的胸脯顶着水根的身子,让他浑身热血沸腾,魂不守舍。
山区的孩子上学晚,初中毕业生与城里高中生的年龄相当,所以水根和月英走出初中校门时,他们已经开始有了男女之间的生理欲望。
21世纪初的西海固地区,外出打工的风潮已经比较普遍了,甚至连一些考上高中的青年男女也主动放弃继续上学的机会,因为在许多家长和山区青年的眼里,上了高中并不一定能考上大学,那还不如别浪费时间了,干脆初中毕业后直接去打工,三年下来,也差不离能存够娶个媳妇的彩礼钱。
水根和月英商定的外出打工就是出于这样的“实惠”考虑,家长们自然也很支持。原先帮助水根联系到福建打工的那位挂职干部,由于身体原因,水根已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他。“好啊,我马上帮你们联系。”这位挂职干部听说水根和对象月英想去福建打工,十分热情地帮助联系了一家莆田的企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就等你们整装出发了……”次年春节后,福建的挂职干部来通知水根。
“好嘞!”水根以同样兴奋的心情,跑到山后面的月英家,把这喜讯传报给他心爱的人。
“小混蛋一个!你想干啥?想溜?门都没有!”水根没有想到,回应他的是月英的父亲,并且是手持一根粗木棍的月英父亲。
“哎哟!”水根毕竟年轻,躲过了一顿毒打。后来他弄清了事情的缘由:月英的父母发现她怀孕了……
水根开始听懵了,转头一思,又暗暗乐得直蹭双腿:我要当爸爸了呀!
可是他跟月英连结婚登记都没办呢!
“傻呀!赶紧补呗!”水根的表哥是村上的干部,一拳砸在水根的肩上,乐道。
山里人有习惯,结婚光有个结婚证还不行,必须轰轰烈烈办上十席八席婚宴才可以把媳妇娶进门。水根家按本地风俗,规规矩矩把月英娶进了家门。
蜜月还没过,水根说福建那边的厂家催他上班了,其他打工的人已经在那边上班一个多月了,水根如果再不去就只能等下一年的招工。
“去吧,放心去上班啊!等我把娃生下来后,就到你那边去。”月英一边给水根准备衣服,一边亲昵地这样说。
小两口的离别是缠绵的。天各一方的日子也让爱情与欲望火焰燃烧的这对小夫妻有种强烈的思念之情。三个多月后,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家帮公婆在地里干活的月英,不慎流产。
“别放在心上!我们还年轻,你在家好好养着,等我回去再给你‘种’颗种子……”水根顽皮地打来长途电话这么安慰月英。
国庆节放假期间,水根从福建回来,全家人喜气洋洋,尤其让月英意想不到的是:小丈夫水根竟然比以前壮实了许多,并且肤色也白嫩了许多……相比之下,月英则蜡黄了许多。
“啥滋润的嘛?没出去碰女人吧?”夜晚,月英在床头有些嫉妒地问水根。
“瞎想啥呢?”水根将月英重重地推到一边。
“咋?你变了?”月英吃了一惊,以前一上床,水根就“粘”着她不愿起床。才出去半年,他就变心了?!
月英生气地抬脚将水根蹬到一旁,嗔怒道:“你嫌弃我啦?还不承认外面有女人呢!”
“亏你想得出!每天我们在外打工累个半死,谁有那个闲心去想三想四……”水根噌地从炕上坐起,粗声粗气地对月英说,“你自己没感觉?你那身子的味道呀,能熏死三头牛。”
“啥?你嫌我身子臭?你……呜呜……”月英哭了,哭得极其伤心,“你、你不说我为啥臭吗?你家连一盆清水都没有……我、我过门八九个月了,除了回娘家洗过一回干净澡外,你家人连一盆水都不舍得给我,我身子能不臭吗?”
“你……”水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啥。
“呜……你现在嫌我身上臭,外面的女人就那么香吗?你变心了你!”
“变他妈的狗屁心!”水根被惹火了,抄起板凳就往地上砸……月英也不是好惹的,打进水根家门就没过一天好日子的她,心头的怒火顿时熊熊燃起。于是,小两口大打出手,房里直到天亮仍在“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第二天,水根气呼呼地回到福建打工去了。月英也不买账,干脆回了娘家。
就这样,小夫妻几个月互不相让。一日,水根的母亲来到月英娘家,说家里有好事了,要接月英回去。
“穷得叮当响,能有啥好事?”月英还在生气。
“是好事。福建亲人帮我们打了口深井,那水又清又甜,这回你能天天洗澡了呢!”婆婆这样告诉儿媳。
月英怔住了:“真的呀?”
水根妈笑了:“娘啥时候骗过你?”
月英信了,就回到了水根家。
第一天晚上,她就从深井里吊上几桶清水,整整花了一个晚上把自己的身子洗得干干净净。那一夜,月英偷偷地用手电筒将自己的身子上上下下照了个遍,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肌肤光滑丰腴……
之后,她开始每天用干净的井水洗身子,每每洗完后还要用润肤霜擦一擦。后来,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不仅光滑丰腴,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味儿。
“你该回来了。”这时的月英,充满自信地给远在福建的水根连续打了三次电话,催他回家。“有好事等你呢!”她对他说。
水根回来了。回来见媳妇的第一眼他就有些愣了:“咋啦?吃啥营养品了?咋又白又嫩了!”
月英妩媚一笑,说:“啥也没吃,就是每天有个干净水洗个澡。来,闻闻身子还有臭味吗?”
水根将鼻子凑到自己女人的身子上,开始闻起来,一闻就是几个小时,随后说:“我不想出去打工了!”
月英用手指狠狠地一戳水根的脑门儿,说:“你敢!”随后咯咯地笑开了,“等我给你家生个大胖小子,再跟你一块儿到福建那边打工去。”
“嗯,听你的!”水根老老实实地应道,又很不老实地折腾了月英一夜。
这一夜,是小两口结婚以后最幸福、最愉悦的一夜。
这一夜之后,月英第二次怀孕,并且生下了一个胖小子。两年后,水根又添了一个闺女。
现今,水根带着全家人已经从福建回到自己的家乡,做起了商贸,专卖闽宁特产。月英虽过35岁,但看上去非常年轻,她的一双儿女都在上中学,成绩优秀。对于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水根只说了一句话:鱼儿离不开水,西海固的人更离不开水的滋润。
水根家的生活变迁平常而波澜不惊,但如果不是因为福建亲人帮助打的一口井,这个平常而幸福的家庭或许早已消亡,就像沙漠中枯萎的一堆干草与沙砾。然而就是因为有了水,有了水的滋润,它使女人的生命丰润而蓬**来,并且牢系着一个小家庭的幸福与美满。像水根和月英这样的家庭,在西海固有千万家,他们皆因闽宁对口扶贫协作所带来的清清甘甜水而让自己的人生与命运得到了滋润和改变。这份流淌在血脉里的深情厚谊,让西海固和宁夏人民对福建亲人的恩情永世难忘。
是的,水是人类的生命之源,它可以让人类兴,也可叫人类亡。水,又是农业和土地的命脉,它更可以让农业和土地旺与茂,从而让人类更好地生存和生活在这大地之上。
对缺水的山区而言,扶贫、帮扶,将力量用在“生命至上”的工程上,起到的必定是“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有了水,女人又重新焕发了生命活力和生育能力,这一份巨变对西海固到底有多大影响,其实从水根与月英夫妻的命运就可以有足够的认识。而有水之后的干涸大地所获得的,我们今天只需到西海固走一走,便能深切地感受到——
“我再也不后悔嫁到这个山沟沟里了!”这是西吉县的一个女人发出的感慨。她叫杨慧琴,是吉强镇龙王坝村的贫困户,当然现在的杨慧琴家已经摘掉贫困的帽子了。望着身前身后那绿意盎然的山坡上的梯田,她这样说:“坡改梯之前,即使老天下雨,那水也没有留住给咱,全都卷着黄泥冲跑了!”
西吉县吉强镇龙王坝村梯田
“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的头几年,跟打深井同时进行的还有一项惠民工程,就是坡改梯,把过去咱们在山上种的地,改成了一层层的梯田。这一年年过来了,庄稼年年丰收了,山也绿了,沟也变得美了,所以我就办起了这个休闲山庄。城里人说,你这农庄真的是龙王回来了呀!”杨慧琴的休闲农庄全称就是她所在村的名字——龙王坝休闲农庄。盛夏时节,绿树掩映的这个休闲山庄里,利用西北特色的窑洞,置起一排排精致别样的民宿,加上心灵手巧的本事,现在的杨慧琴不仅是这家山庄的收银员,自己家也有3间民宿,里外收入一年少说也有四五万元。
“人有了水喝,皮肤身体就得以滋润,地有了水也就会生绿长草、树木茂盛。加上这些年国家号召退耕还林,我们龙王坝村从2011年开始就慢慢靠养殖起步,一步步将村里的水、电、路、房等设施完备了,发展乡村旅游,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富裕起来,村上还获得了‘中国最美休闲乡村’的金招牌。去年一年,全村接待游客24万人,营业额达到1800多万元,彻彻底底地摘掉了贫困帽子!”作为龙王坝休闲农庄的第15号“庄主”,杨慧琴当年曾几度后悔嫁错了地方,如今幸福的生活如芝麻开花,所以她才有了上面那句“再也不后悔嫁到这个山沟沟里”的话。
第二次到宁夏采访时,南下西海固的第一站就到了泾源县。看到那里郁郁葱葱的山,到处飞鸟啼鸣、鲜花盛开的自然环境和山塬间溪流丰盈的景象,我说:“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极度贫困县呢?它应该是最美风景地呀!”时任县委副书记祁强听我发问,开心地笑了,便介绍道,泾源县地处六盘山东麓,以泾河发源于此地而得名。本来这里不缺水,但泾河水并没有滋润泾源大地,而是直接流向了下游。加之以往“靠山吃山”的传统农耕方式,原本干旱的山上,全成了“和尚峰”——所以百姓越种越穷。闽宁对口扶贫协作20多年来,县委、县政府把解决百姓的吃水问题和绿化山岭这两件事紧抓不放,一直坚持到现在,所以如今泾源全域的生态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全县森林覆盖率已经达到51%,年降水量在600—800毫米,无霜期也达132天。“水丰了,地就绿了。地绿了,人的生路也就活了。如今我们正在打造全域生态旅游的新经济产业。”
“难怪你们这儿的高速公路旁边还有一条高标准的红色休闲跑道呵!”进入泾源的第一眼我就看到这一景致,只是心头一直在嘀咕:这是西海固吗?这是国家级贫困县吗?
“我们泾源在2018年时就脱贫摘帽了呀!现在我们县上有两顶新的皇冠:中国最美生态休闲旅游名县和中国最美休闲度假旅游名县。”祁强说。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说的‘到了宁夏泾源,何必再下江南’,真的名不虚传啊!”沿着六盘山主峰米缸山一路向上,是泾源县城所在地香水镇。那是个海拔2900多米高的美丽小镇,一湾清凌凌的香水湖流,将小镇深情地映在蓝天与绿林之中,构成了一幅生机盎然的诗意仙境,着实让人迷恋和忘情。
其实,因水而生美、生富的情景在今天的西海固随处可见。这种“彻头彻尾”的本质上的变化,不仅改变了西海固人自己对故乡的情感,连许多远道而来的福建人也开始爱上这片土地。在福建有“蔬菜状元”之称的林水英,有一年跟着参加闽宁对口扶贫协作联席会议的省领导到西海固走了一趟后,冲着好山好水的六盘山和泾河源,喊了一声:“这么好的地方,我来种——!”
这一喊,她就在西海固掷下了2.26亿元,建起了3个种植西红柿、甜玉米、芹菜等的万亩蔬菜基地,同时配套建成一条年加工12万吨蔬菜和甜玉米的深加工生产线,以及保鲜、制冰、物流、研发中心。如今,林水英的华林宁夏基地仅为当地解决就业就有1万多人。
丰水的地方,让许多爱水的人如鱼得水,事业与人生皆旺。带“水”的人,又让西海固五谷丰登,别开生面。
水给西海固的馈赠,又怎么可以是简单的语言所能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