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宁夏真正见到的第一位从贫困户脱贫致富的农民叫谢兴昌,他也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因闽宁对口扶贫协作而得利、出名的宁夏老百姓。
谢兴昌现在在当地是很有名的人,除了作为贫困农民群体中因闽宁对口扶贫协作而致富的代表人物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当年由他亲自确定的闽宁对口扶贫协作样板——闽宁镇(最早为闽宁村)——考察时,谢兴昌作为移民致富的农民代表向习近平总书记作了汇报。尤其是在汇报当年刚到“吊庄”移民点所面临的恶劣生活环境时,谢兴昌顺口说的四句话后来成为习近平总书记在银川主持召开的东西部扶贫协作座谈会上的“流行语”,老谢从此在当地声名鹊起。他说的那四句话形容的是当年他和其他移民从西海固那边的西吉县来到闽宁村时所见的情景:“空中无飞鸟,地面不长草。沙滩无人烟,风吹沙石跑。”
“不是我编的,当时就是这个样。我们天天面对的就是这景况……”2019年7月19日,我来到谢兴昌家采访,他这样自豪地说,“那天习总书记到我们这儿考察,听了我的汇报后,总书记当着许多人的面对我说:‘你是移民的引路人,又是移民致富的带头人,还是闽宁镇发展的见证人。’我现在特别自豪!”
我问镇上的干部是有这回事吗?他们都说有这事,习总书记确实是这么说的,有录像为证。
“了不起啊,老谢同志!”我不由自主地握着63岁的谢兴昌的手说道。
“哈哈……是大家的光荣,总书记是表扬我们宁夏,表扬我们闽宁镇和闽宁对口扶贫协作工作做得好。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谢兴昌说他前些年已经从村干部的位子上退下来了,现在是“自由职业者”——一是为镇上做义务宣传员,向全国各地来学习参观的人宣传习近平总书记一手关怀下建设成的“金沙滩”——闽宁镇的扶贫、脱贫奔小康的经验;二是得空帮女儿看看药店。
走进谢兴昌女儿开的达美药店,有一种很气派的感觉。药店上下两层,每层有两百来平方米,下层是店铺,上面则做办公、仓库和住宿之用。
“都是镇上统一建的,然后公开招标购买,再按相关政策补贴每户多少钱,这对我们这些贫困百姓是极大的关爱、帮助。也就是说,你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抱个致富的‘金娃娃’……”谢兴昌指着他女儿经营的药店向我介绍,这个店铺自己总共花了36000元。
“这么便宜呀!”我无法相信。
“政府对我们搬迁移民特别关照。闽宁对口扶贫协作中我们这些人是最早得益的一批人。”谢兴昌心怀感激道。
“一年能有多少收入?”我问他女儿。
“因为我跟北京的卫生部门和药检部门比较熟悉,所以我的药店比一般同类店铺可能生意好些……一年有那么二三十万收入吧!”女店主笑着说。
看样子有点谦虚。我内心真切地希望她多赚些钱,当然更重要的是,通过她能让很多有病的百姓买得起药、看得起病。
“我要求她的就是要以最低的价格把药卖给众乡亲。”谢兴昌说。
“你是哪年移民到这儿的?”
“闽宁村建设时的第一批人,也就是1997年来的……”谢兴昌说,“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边的事,只知道福建和我们宁夏有个扶贫协作项目,就是要建一个闽宁村,而且听说福建省的领导要出席建村的奠基仪式,所以要求3月份前报名到这边,成为搬迁的“吊庄”移民之一。”
“那时你们知道这个闽宁村是习近平总书记亲自抓的项目吗?”我有些好奇地问他。
老谢连连摇头,说:“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要是像现在大家都知道是我们国家主席、党的总书记抓的扶贫项目,那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过来哩!”说完他自个儿大笑起来。
谢兴昌这笑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他听说上面又有“吊庄”移民的消息后,作为西吉县王民乡红太阳村党支部原书记,就动了心思。“当时我有这个心思,一方面是听说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些村搬迁到了玉泉营,上级希望我们村上的贫困群众也能够去一部分;最主要的是我自己也想到外面闯一闯。我们王民乡在六盘山西侧的大山沟沟里,我自己一家共有18亩地,因为十年九旱,一家人日子过得太紧巴,也太苦了!不说其他的,光说每天喝点水,都得跑到几里外的一个‘冒眼’——山泉——窝里去舀那么几碗。你想一个村庄有几百口人,靠那么点水咋过日子?牛羊不喝了?还有地里的庄稼……唉,没办法。加上县里开会号召我们参加‘吊庄’移民,我想我有责任给村上的贫困农民兄弟们带个头,为后面的村民们做个榜样,这样我就一个人先到了玉泉营这边看了看……”
“第一次来看到了什么?”
“巧啦!”谢兴昌有种中了头彩似的喜悦,说,“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是1997年7月13日那天到的玉泉营这个地方。一到这儿,我们县上在这里的吊庄移民基地办公室的人告诉我,说后天福建省的习书记等领导要来参加闽宁村的开村建设奠基仪式,让我一起参加这个活动。我心想,这是好事啊!人家省里的大领导要来,而且这个闽宁村是福建和宁夏的合作项目,以后一定错不了!但老实说,当时我们并不熟悉习近平书记呀!”谢兴昌又大笑起来。
他说:“这一次我从西吉来玉泉营是县上组织的专程班车,路上还好,但确实看到划定的闽宁村其实是一片戈壁滩,除了沙石、盐碱地外,光秃秃的,啥都没有。但周边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些绿了,也有些长得不错的庄稼地,它们就是先到这儿的移民种的。”
闽宁村是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的重要项目,它是习近平在1997年上半年第一次到宁夏考察后当场定下的协作扶贫示范点,所以从一开始就渗透着习近平同志的关切与心血。原定要参加闽宁村建村开工奠基仪式的习近平同志因其他重要会议不能前来,他专门委派福建省扶贫办主任林月婵带领相关人员参加了闽宁村奠基仪式。
1997年7月15日,这是个值得在中国扶贫、脱贫史上被永久纪念的日子。这一天,骄阳晒在贺兰山脚下的一片戈壁滩上,几百位自治区、银川市和西海固来的干部、移民群众代表披红戴花地出席了隆重的奠基仪式。林月婵代表习近平宣读了他发来的贺电全文——
在举国欢庆香港回归和庆祝中国共产党建党76周年的喜庆日子里,象征闽宁两省区友谊的闽宁村今天在这里隆重奠基了。我谨代表福建省对口帮扶宁夏领导小组,对闽宁村建设开工奠基表示热烈的祝贺!闽宁村的正式兴建,是闽宁两省区开展对口扶贫协作的一项重要成果。
坚持东部和中西部经济协调发展,这是我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九五”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中的一项重要战略举措,是我们今后经济发展必须遵循的基本方针,体现了邓小平同志走共同富裕道路的重要思想。福建省正在认真按照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第二次联席会议精神,抓好有关事项的组织实施。让我们共同祝愿,闽宁两省区对口扶贫协作更加健康发展,闽宁村早日建成,闽宁人民友谊长存。
“虽然我们当时有点遗憾没有见到习近平书记,但听他的贺信内容,我就觉得这个闽宁村今后一定是个幸福村,所以我就下决心要把西吉那边的王民乡的穷兄弟们带到这个地方来。所以,当天参加完建村开工奠基仪式后我就往西吉走……可一想又不能这样空着手回去呀!那个时候也没有手机,如果现在照上几张现场照片,让乡亲们看看那么多自治区的、福建省的领导出席建村的隆重仪式,谁还能不相信今后这里是个好地方嘛!”谢兴昌说。
“那你怎么做的呢?拿什么让你的穷兄弟们相信你呢?”
“我有办法啊!”谢兴昌确实属于那种比较聪明的农民。他说他是县卫生护校毕业的,中专生,当过好几年生产大队的赤脚医生。难怪。
老谢说,他本来可以成为吃商品粮(城镇居民户口)的人。我知道在那个年代,农村户口与城镇户口对一个农民出身的家庭和他本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我1975年入党,一直挺积极、挺先进的。但计划生育没做好,生了5个孩子。”老谢自己都笑了,说,“在我们那儿生五六个孩子不算多,越穷越要多生孩子,怕人家欺负咱。所以西海固人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口出生率太高,土地又那么乏,人口翻着番剧增,肯定是穷上加穷。但你少生了也吃亏呀,在我们原先那些地方,你家里少了娃就是容易受人欺!我是党员,按理不能生那么多,但扛不住人家比呀。生完第三个后,老婆又怀上了,本来应该去做掉的,我是村支书嘛!但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恭喜你呀老谢!我说有啥恭喜的?医生说:‘龙凤胎!必须保!’这不,人家医生也坚持要保这一胎,我当然也愿意嘛!我们那儿双胞胎的情况很少,这样我就成了真正的超生户。领导找我说你这不行,党员是要为这受处分的。这样组织上就给了我一个处分,不过还是保住了党籍……但也丢了一个吃商品粮的机会。”
如今的谢兴昌当作笑话似的跟我谈论年轻时的往事,但可以想象当年他为这些事一定没少烦恼。
“农民的问题一定要以农民的方式来解决。”当了数十年村支书的谢兴昌颇有经验地告诉我,那天他参加完闽宁村建村开工奠基仪式后,便往老家走。他心想:怎么才能让本村的穷兄弟们跟自己到玉泉营这边的闽宁村来安家落户呢?“你得跟人家说这边好嘛!可光说好,这种空话谁信?”
“当时的闽宁村还是一片黄沙,你能带什么东西让众乡亲信你呀?”我问。
“是嘛,我也着急,大家看不到好的东西谁信我?”谢兴昌说,就这么一着急,他在路上左右摇晃着脑袋往四周瞅……“这一瞅就瞅到了一片玉米地。”
谢兴昌兴奋地说:“我就直往那片玉米地跑去……你不知道呀何作家,这边的玉米长得比我们老家的玉米不知大好几倍呢!那个玉米棒子一个顶我们老家的七八个!我想我啥都不用带回去,就带几根玉米棒子回去让大伙看看就行了!”
“你挑大的,大的!尽管挑!”老谢说他到了那边的玉米地后,正好有两个人在地里干活,听他一说理由,人家便让他自己挑。
就这样,谢兴昌背着几根玉米棒子回到老家西吉县王民乡那个大山窝窝。
“村民们,你们可以啥都不信,但你们可以看看人家那边的玉米棒子吧!人家也是种玉米,可个头比咱的大好几倍呢!”村民大会上,谢兴昌举着玉米棒子,作移民动员。
但因为有两个人站出来拆台,谢兴昌在自己家所在的村民小组的动员失败了。他背着玉米棒子又跑到另一个村民小组再去发动……
最后连同自己一家,全村共12户贫困家庭报名参加“吊庄”移民,计划搬迁到数百里之外的闽宁村。
出发的那一天并不壮观,一台“兰驼”牌农用三轮车,坐着连同谢兴昌在内的14个人,加上他们准备的一路吃喝睡用的物品,满满当当。“多出一个屁股都没地方搁。”谢兴昌说,“14个人中只有我老伴一个女人,其他都是一家一人,是先去建宅基和划地的,好让后面的家正式搬过去,所以一家先去一个。我老伴去是因为我们这一伙人去后得有人做饭给大家吃,她的任务就是这……”
“开着农用车到那边要多长时间?”我问。
“1997年那个时候公路路况已经不错了。我们一早从西吉王民乡出发,到那边已是晚上九十点钟了,十几个小时,还行。许多人第一次出大山,一路上都很开心……”谢兴昌说。
我知道,其实早谢兴昌几年迁走的那些“吊庄”移民,包括晚他几年的更多加入“吊庄”移民大军的贫困群众,他们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出山之路的艰难。
不用问走出大山以后的创业岁月如何艰辛,单说他们走出大山的路就足够令人感叹与感动。
距王民乡近百里远的沙沟乡,地处固原、海原和西吉县三县交界地,属于真正的大山窝窝。玉泉营“吊庄”移民的消息刚刚传到乡里时,回民马炳孝那年已经70岁了,他立即找到负责这项工作的副县长,恳求全家报名移民。“再不搬,我马家就会断子绝孙了!再晚一些日子搬,可能家里过一段时间就会少一口人……”多年后,有人问马炳孝老汉为啥那么积极想当“吊庄”移民,不识几个字的马炳孝直截了当地回答。
与其说这是马炳孝从口中吐出的话,不如说是他内心深处淌出的血……
为了生存,七旬老人拼了:从偏僻的西吉县沙沟乡到县城赶毛驴车就要近一天,然而马炳孝这一次是带着全家三代七口人一起上路的——从他家老宅出发,到银川这边的玉泉营到底有多远,马炳孝老汉当时并不清楚。村里人就跟他开玩笑:“你赶着毛驴要一直往北走,别弄错了方向啊!”
“咋会弄错了方向?等我到北边去了,你们还有啥嘲笑我的?”马炳孝回敬说,“这回我是带着全家去奔小康生活的,你们以后别眼红便是了!”
“好得很!你要是找到了那个叫玉泉营的地方,半年不回来,证明那里好着呢!我们就也跟着过去。”村民们跟他打起赌来。
“说定了!”马炳孝操起鞭子,“啪——”一声响亮的鞭子声在山沟沟里回**。只见坐满一家七口的毛驴车颤颤巍巍地走出大山沟谷,向远方驶去……
我们闭上眼,设想一下:20多年前的一个日子,一个70岁的老汉,戴着小白帽,赶着毛驴车,那毛驴车上是男女老少一家7口人,还有全部的家什——尽管破破烂烂,但毕竟是一家三代人的生活与生存所用之物。他们怀着一颗“寻找活路”的心,向着“有口饭吃”的前方,一里路一里路地往北前行……对一个家庭来说,这是多么悲壮的一次旅程,因为它意味着没有后路,只能向前——假如退回到村里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啊!马炳孝早就跟家人说好了: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往里跳,不可能再回到沙沟乡了!不能让村上的人嘲笑我们!你们答应的就跟我走,没这胆的就留在老宅基上。
后来,儿孙们都点了头。于是马炳孝老汉临离开村庄时干脆把老宅都扒了,意在誓不回头。
“不易啊,我们走了整整七天七宿啊!”马炳孝后来跟人说。
不说人有多乏,单说那头毛驴,虽过去一直在马家任劳任怨,可那是在近村近地的田头或磨盘旁,再累也可以偷个懒、打个盹。然而在陌生的长途跋涉中,毛驴第一次遇上它从未有过的艰辛:山道上,它要小心崎岖陡峭的山路;公路上,它要让着、躲着争抢道路的来来往往的汽车和人流!白天的风,夜间的雨,还有陌生的街道与岔路口……毛驴从没有见过如此复杂、如此多变的路途。
它想歇一口气,只听主人们在谈论:今天必须赶在太阳落下的时候到某地。它渴得直冒白沫,想饮一口水,主人们则在议论:还有一勺水,谁能不喝的尽量不喝,留给爷爷喝吧,他要赶车……爷爷——马炳孝没有喝,而是把剩下的半勺水放到了它的嘴边……
它喝了,于是它又不遗余力地往前走。
马炳孝一家人就是这样走了七天七宿,到达了他们做梦都在想的地方——黄河灌区的西干渠旁的玉泉营“吊庄”移民基地。
七天七宿,一头毛驴,一家三代……这样的旅程,对马炳孝一家来说,就是一次为了改变命运的“长征”。这是宁夏数百万贫困百姓的一个缩影。与马炳孝走了同样多、同样远、同样艰辛的“长征”之路的还有许多人。
现在在闽宁镇园艺村落户的马守珍,是另一户回民。马守珍说他原来的家“出门就是崖,背后就是山”。他的儿子幼时因出门玩耍不慎掉到了自家门口的山崖下而致残。马守珍形容自己一家人过去是“等死人生”,因为他家里除了残疾的幼儿外,还有另外4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如果继续留在老家,难免会再出大祸,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报名加入了“吊庄”移民的搬迁大军之列。走出大山那年,孩子们都还小,一路上孩子们开始还有些好奇——他们好奇外面的世界,但走了一天又一天后,孩子们都哭了起来,哭着要回家。
“哪还有家可回呀!”
“家在前面!”
“前面就是我们家了……”
“前面……”
开始马守珍还很有力气地训斥孩子们,也很有底气地告诉孩子们“家就在前面”,可后来走着走着,他自己心里也毛了起来——前面的家到底是啥样,其实他也不知道。
有一夜,马守珍一家在乱石戈壁滩上露宿。全家人裹着两条被子。为了不让孩子们冻着,马守珍自己的身子就不在被子里,他的身子底下是硌得他腰酸背痛的砾石……
“那些砾子块很气人,让你睡不着觉。也不知咋的,可能是一路太累了,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睡着,就做了梦,梦中发现自己竟然掉进金蛋蛋窝里去了!”马守珍一下笑醒了,他把梦中的事告诉给孩子和媳妇,全家人开心得蹦了起来,说我们家要发啦!要过上好日子了!
“当时我就对孩子们说,你们都给我听着:到了新家,要好好劳动,好好读书,把我们家的日子过旺了!”马守珍一家后来真的在闽宁镇过上了好日子,不仅如此,他的3个儿子也都上了大学,成为移民中的一个佳话。
谢兴昌比马守珍来得晚,早期玉泉营的“吊庄”移民过来时还没有建闽宁村,而谢兴昌不曾想到的是,他兴高采烈地来到的新村庄——闽宁村——其实也是一片戈壁滩沙丘地。这跟比他早来玉泉营五六年的那些乡亲们所经历的没什么两样。
天将晓,蚊子醒来早。昨夜嗡犹在耳,戈壁生活何时了,谁言此地好?
天已午,饥肠响如鼓。丈夫生来不下厨,戈壁滩上生烟火,泪水和米煮。
日西落,孤独向谁说?蚊子佬最得意,常常咬肿手和脚,你说怎奈何?
午夜月,朦胧似唱歌。大风怒吼百草折,飞沙走石屋顶掀,浑身直哆嗦……
一位土诗人这样形容“吊庄”移民初期的生活情景,惟妙惟肖,真实生动。
其实,无论是第一批落户到玉泉营的移民,还是谢兴昌他们这批幸运的闽宁村村民,在他们离开家乡踏上另一个新家时所经历的环境和困难基本上是一样的,因为戈壁滩的本色就是荒凉与孤独,风沙伴寂寞。也就是说,你想在这里落脚,唯有苦干,唯有一往无前地苦干到底,就像移民们第一次想在这儿喝上清清的泉水一样,必须义无反顾地往地底下挖……直到胜利为止。
谢兴昌一行14人是闽宁村的第一批移民,也是最早来落户的人——现在谢兴昌经常这样自夸,因为现在美得跟花园一样的闽宁镇原来就没有一个真正在那里住着的居民。“它是一片荒地嘛!是彻彻底底的戈壁滩地……我们是第一批。我们来之前的7月中旬,福建和宁夏两边的领导在这儿奠基。奠完基后,盖房、筑路、垦荒就是我们的事了。所以我们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土著’居民!”谢兴昌说得也在理,没有人反驳他,也确实驳不倒他。
但在当时,同他一起过来的另外12位村民一下车就骂他是“骗子”:“你个支书还骗我们哩!”
谢兴昌说:“我咋是骗子吗?”
村民们瞪他一眼:“你不是骗子是啥?你说这里比我们家那边好,有‘金窝窝’。咋没有呀?啥都冇嘛!”
谢兴昌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滚满砾石的戈壁滩,反问道:“啥冇?这里不是‘金窝窝’?”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全有些傻了:“你说这就是‘金窝窝’?”
谢兴昌更来劲了,在原地连跳了十几下,还大声嚷着:“这不是‘金窝窝’?这不是‘金窝窝’?!”
“哎呀,你个大骗子!大骗子呀——”立马,有村民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哭起来。
“起来!你给我起来——”谢兴昌火了,一把将那个号哭的村民拉起来,对他说,“你别给我丢人现眼的!咱们是头一批代表西吉县王民乡的移民,我们到了这儿,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是闽宁村村民了!知道为啥叫闽宁村吗?因为这是我们宁夏和福建两个地方合起来为咱西海固的穷人建的村庄,人家习近平书记亲自定的地方,定的名!你不感到光荣反倒哭丧个脸,你不觉得丢人,我可丢不起这个脸!你要说这儿没有‘金窝窝’,是我骗了你。但我告诉你,你给我听明白了——你们大家都给我听明白了:以后两个月里,如果你们听我指挥、听我的话,我保证你们每家每户都能见到‘金窝窝’。如果等两个月后你们冇见到‘金窝窝’,那你们或者劈了我的头,或者就回老家去,路费我出!你们说咋样?”
“好!就再听你一回!你是村支书,你骗我们老百姓就丢你这个官,丢你这个脸面。我们不怕啥,撑死了打自个儿几个耳光,再垂着个头回去呗!”
“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开始听我指挥——今晚我请大家吃一顿!”谢兴昌回头问蹲在地窝子里烧饭的婆娘:“饭好了没?把带来的几瓶酒一起拿出来,今晚我要跟他们一醉方休!”
这一夜,连谢兴昌婆娘在内的14个王民乡来的“吊庄”贫困移民,喝着酒,号着山歌,醉倒在那个荒无人烟的闽宁村……
可惜这一幕没有人用镜头记录下来,那个时候谢兴昌他们不可能有手机,他们手中只有两个手电筒和十几支蜡烛,这也是他们从老家带来的唯一照明用的“电”与“灯”了。而就是这些近乎原始的光芒,映照着第一批闽宁村人建设新家园、走向致富路的前行航程。
“当时只有我身上带着几百块钱,怎么把一起来的村民稳定下来,其实难题不少。比如戈壁滩不像我们山区,你没地方住,在山坡上挖个洞,不就能待下去了嘛!乱石满地滚的戈壁滩可就不一样了!”谢兴昌说,“到的第二天我一早就跑到玉泉营吊庄移民基地办公室要到了闽宁村的规划设计图,也就是说我们要把自己的宅基地在哪个地方先落实好了,这样才可以动手干呀!”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谢兴昌趁着去镇上一趟,给一起来的各家备了建房的料。回到歇脚地,看准了自己家的宅基地位置,谢兴昌对一起来的村民们说:“为了确保以后我们每家的房子越建越好,第一家就从我家开始……你们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这样好,你支书家建好了,我们就照你家的样子盖。”
“好。我觉得这样好!”
大家意见一致。
都是农民出身,不像城里讲究钟点上班——大家有活就干。第一天正式出工干到下午5点左右,见天色渐黑,谢兴昌吆喝了一声:“收工。”然后又问婆娘,“饭熟了吗?”
“熟了!”他婆娘说。
“开饭了——大家围过来吃!”谢兴昌又招呼大家。十多个人便围到了一起,周边是一片大风呼呼直吹的戈壁滩……
众人端起饭碗的那一瞬,一阵更大的狂风夹带着黄沙吹得连人都蹲不住,一半人的饭碗被丁零当啷地吹出十几米远。“这啥鬼地方嘛!还不如老家!”
几个村民的情绪降到了冰点。“唉——”此刻的谢兴昌无言以对,只得默默地让婆娘重新给大伙儿盛上饭,一个个端过去。
“支书,我实在不想在这儿干了!你看看,连个躲风避寒的地方都冇嘛!还不如在我们老家的大山里呢!”有人又在嚷嚷了!
“你要嫌苦现在就回去!我反正死也死在这里了!”谢兴昌这回真生气了。他把饭碗一扔,拿起一把铁锹,开始在乱石地上往下挖……
“支书,你这是干啥呢?”有人过来问。
“不是说没有地方躲嘛!我挖个地洞,看它黄沙狂风还能刮跑我不!”谢兴昌越干越发狠劲。
“对啊,咱们挖个地洞,往下面一钻,管它狂风还是黄沙都不怕嘛!”众人情绪又高涨起来,纷纷拿起铁锹和镐子,加入到谢兴昌的挖洞战斗中。
地洞挖成了,上面再搭块塑料布一压,呵,里面还挺不错的!
这回军心得到了稳定。稳定了军心,干活的精神和速度就不一样了。第一间长6米、宽4米的房子建好了,挺宽敞!“以后我们的房子标准都是这个样。我家7口人,按规定可以盖这样的房子5间,你们各家各户,也都按这样的标准盖……”谢兴昌指着自己的“样板房”跟大伙儿说。
“太好了!这房子可以让我找媳妇不愁了!”
“可不,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宽敞的院子啊!”
众人情绪大转,也大振!
“哎呀,支书呀,我没有钱盖房咋办呢?”也有村民发起愁来。
“怕啥?告诉你们吧:我们是谁?我们是闽宁村人!闽宁村的村民享受的待遇比别的‘吊庄’移民更好,有更多的优惠政策。来来,我给你们讲讲……”谢兴昌把从吊庄移民基地办公室听到的相关精神给村民们一说,听得大家个个喜上眉梢,连声道:“值了,值了!”
事实上,谢兴昌确实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正式建房之后,他又往镇上跑了一趟,贷了第一笔款,这种贷款因为沾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的光,所以特别优惠。“你想想:像我这样中等情况的家庭,每户6亩地、2亩宅基地,个人才交2000元,这样的好事等于天上掉馅饼,除了我们闽宁村,你还能在哪个地方找出这样的好事?”谢兴昌很自豪地告诉我,他就是靠这样的优惠政策和无息贷款及移民补贴,先把自己家的房子盖好的。一起来的那些村民就以他家为“根据地”,然后由他和另外13个人(包括他老婆在内)作为闽宁村“吊庄”移民的“革命种子”。建好了第一批房子,让一起来的11户村民都有了落脚、安心的宅基地,然后再回到老家,接那些半信半疑的贫困乡亲们来参观。现场一看,那些西海固的老邻居们眼红了: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房子,这么优惠的政策,再不来就是傻子!
就这样,谢兴昌从把自己家作为“革命根据地”,到把第一批新建的11户村民院子作为“革命根据地”,再到把第一个村民小组作为“革命根据地”……最后他的“移民根据地”不断扩大,到1997年年底,已经有400多户在闽宁村落户。至此,他这个“村支书”也名副其实了。
“这回你们信了吧?这样的新房子、新宅基地,在我们西海固那边能有几家?不是‘金窝窝’还是啥?”落户到闽宁村的第一个大年三十,谢兴昌把全村人叫到自己的新家里,让自己的婆娘和左邻右舍的十几个女人给大伙儿做了一顿特别丰盛的年夜饭,而且还特意从镇上买了几瓶五粮液、两条中华烟,一一给大家敬酒、敬烟。酒过三巡,他这样问大伙。
大伙齐声道:“支书说得对!我们现在喝的是黄河水,住的是‘金窝窝’,这是啥生活?这才叫黄河水甜,共产党亲!”
“黄河水甜,共产党亲,大家都住上了‘金窝窝’!”那一个春节让许多西海固人羡慕,那一个春节也让闽宁村在西海固和宁夏名声大振!
闽宁村?噢,就是福建亲人帮助我们建的扶贫新村!
闽宁村?噢,就是习近平书记亲自定的点,也一直在关心的贫困百姓的幸福村!
闽宁村的名声从此传扬四方……
写到此处,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为什么当年谢兴昌第一批带出的12户贫困户最后成了11户呢?谢兴昌说:“有一户当时跟着我来后感觉戈壁滩没希望,所以回去了,后来到新疆去打工。他没有坚持下去,没有参加我们建设家园的创业,所以他没有‘金窝窝’……”
“我们的宅基地和后来政府卖给每户新居民的铺面房,如果按照现在的市场价,那都是二三百万元了!”难怪闽宁村的“吊庄”移民都说自己掉进了“金窝窝”……
朴实的比喻,常比经典的诗句更透着人间的温馨与理想,以及信仰的终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