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 / 1)

囚徒的长征 王朝柱 3092 字 7天前

中央的电文指示,就像是一座明亮的灯塔,指引着西路军这只在夜海中迷途的航船迤逦西行。“在冰天雪地、渺无人烟的祁连山中,走了整整四十三天,翻过了无数座大小起伏的山峦,徒涉过寒彻骨髓的疏勒河激流,终于从安西走出山口,到达了甘西平川。清点了一下人数,全军还有九百零三人。”

姚秀芝的高烧早已退了,但长时间的饥饿和困乏,磨难得她已经不像个人样了。头发多日没有认真地梳理,脸上也多是污垢,瘦得皮包着骨头,似乎见风就要吹倒了。为了保护她的身体,大家一直要她骑在那匹瘦骨嶙峋的马上,保护着那部唯一的电台。但是,她不曾想到走出山口不远,便又进入了世界有名的“风库”里,遇上了从未见过的大风。干燥的风卷起戈壁滩上的沙粒和石子,遮住了当空的太阳,大地顿时昏暗起来,人影距离两三米就会消失。她伸出双手捂着脸,任那匹识途的老马朝前走去。

攻打安西的战役失败之后,为了甩掉尾追而来的马匪,同志们忘了干渴,也忘了风沙打在脸上的疼痛,大踏步地向西退去。姚秀芝依然骑在那匹马上,夹在部队的中间撤退着。

突然,后面传来了激战的枪声,姚秀芝转身一看,只见戈壁滩上烟尘滚滚,数千名马匪的骑兵铺天盖地地冲了上来。为了确保电台不落在敌人手里,常浩带着黑大爷和小李子,不停地催动着那匹驮着姚秀芝和电台的战马,提前向西面撤去。

“辽阔的大戈壁像一望无际的海洋,起伏的沙丘仿佛是汹涌的波涛,灰褐色的沙丘上,长着一丛丛的干枯了的红荆和沙柳,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我们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拖着沉重的脚步,踩着没到脚踝的沙子,一步一步地向西行走。太阳渐渐升高了,戈壁滩升腾起了难耐的暴热,战士们张着嘴喘气,嘴唇干得裂开了血口,但是一点水也找不到。正在极度艰难的时候,忽然卷来了一阵大风,沙砾在地下流动,回旋起来,似乎整个大地在脚下摇撼,天空中像遮盖了乌云,豆粒那么大的石子都吹到了空中,雹子般地打在人们的脸上,方向失掉了!”幸好常浩带着指南针,还没有迷了路。

狂风突然又停息了,常浩、姚秀芝、黑大爷、小李子的嘴里、鼻子里、领口里,全都灌了沙子,满脸盖着厚厚的尘土,只有两只眼睛还在转动。更令人难以忍耐的是,喉咙里渴得像在冒火。小李子是个愣头小伙子,他把领口一撕,露出了皮包骨头的胸脯,嘶哑地大声喊着:

“真他娘的不是个滋味啊!我可知道了什么叫嗓子眼冒火了!老子爬过雪山,走过草地,挨过饿,受过冻,可从来不知道没有水喝更难受!”

常浩渴得不停地咽着唾沫,听了小李子的话后,更加渴了。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语地说:

“咳!现在有一碗清泉水该有多好啊……”

“我可没有你那么多的奢望,有半碗水喝就满足了。”姚秀芝骑在马上凑趣地说,“同时,我还保证立刻和陕北党中央通电,让大家再一次听到毛主席的声音!”

黑大爷年轻的时候也当过骆驼客,和戈壁滩上的风沙是老交情了,他告诉大家不要说话,系好衣领子的扣子,保住身上的水分。

常浩和姚秀芝沉默不语了,可是小李子仍旧自言自语地说:

“有泡马尿喝也好啊!可这匹瘦马,也有一天多没有撒尿了。”

很快,部队又撤了下来。为了打退马匪的尾追,常浩和小李子也投入了战斗。过了一会儿,黑大爷放心不下,也去了激战的前线。现在,电台就由姚秀芝一人看护了。她忍着干渴的威胁,听着近在咫尺的枪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九九八十一难,绝不能断送在这最后的一难上!”

片刻,黑大爷和小李子架着负伤的常浩回来了,姚秀芝慌忙取出纱布迎上去。

黑大爷和小李子急忙脱下常浩的上衣,姚秀芝一看左臂上的刀口,惊愕地自语:

“啊!怎么伤得这样厉害?”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没事!”常浩神色不变,满不在乎地说。

常浩的伤口包扎好了,可能是流血过多的缘故,渴得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只低声地呻吟着:

“渴!渴……”

黑大爷悄悄地走到常浩身边,小声地问:

“你的胆量大不大?”

常浩被问得怔住了,他一看满脸都是血迹的黑大爷,半开玩笑地说:

“你有多大胆,我就有多大胆,人血能解渴,我也敢喝它三大碗!”

“好!我这就给你取去。”黑大爷转身提起一只破铁桶,冲着小李子一挥手,“走!跟着我取解渴的东西去。”

小李子怔住了,问:

“去什么地方有解渴的东西?”

“前边的战场上。”黑大爷说。

“取什么解渴的东西啊?”姚秀芝也深感惊奇地问。

“马血!”

“马血?”

“对!”

黑大爷望着大家惊得不知所措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骆驼客有句俗话,饿了想啃石头,渴了想喝马尿。刚才,我在战场上打死了敌人的一匹马,看见它的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鲜血,我渴得实在不行啦,趴在马的伤口上,一口气就喝了个够,当时我那个痛快劲就别提了!

大家听后越发地渴了,一个个吧嗒着嘴,用舌来舔舔嘴唇,艰难地咽着唾沫。

常浩渴得越发地难受了!但是,他知道取敌人的马血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现在,有幸留下来的每一个人是何等的宝贵啊!他果断地说:

“黑大爷,跟我杀马去。”

“杀马?”黑大爷惊愕地问。

常浩深沉地点了点头。

“去杀什么马?”

“杀它!”常浩迅速转身,指着那匹驮着电台的战马。

“不许杀它!”大家异口同声地反对。

常浩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又无比痛苦地低下了头。

姚秀芝明白常浩那痛苦的心理,这匹战马跟着他北上,爬过雪山,走过草地,又在河西走廊上与他共过患难,而今,还在驮着这宝贵的电台。现在要杀自己的无言战友,心里能好受吗?她走到常浩的身旁,啜泣着说:

“不能杀它啊!电台……”

“可是……同志们渴得都坚持不住了!”常浩哽噎着说。

大家痛苦地相继低下了头。黑大爷一把拉住小李子的手,坚决地说:

“走!跟我杀马去。”

小李子点了点头,一把夺过黑大爷手中的破桶,大步走去了。

“站住!”常浩望着驻步的黑大爷和小李子,“太危险了。”

“不要紧!”黑大爷笑了,乐观地说,“为了首长能够解渴,为了姚老师和陕北党中央不断线,豁上我这条老命,值得。”

黑大爷和小李子大步走去了,姚秀芝仍然在担心地喊着:

“一定要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黑大爷和小李子重返激战的前线以后,发现被打死主人的战马,都向着没有枪声的开阔地带跑去。他们二人俯身躲过激战的枪弹,赶到了一座小山包的后边,一匹惊恐的白色战马四处乱跑着。黑大爷学着马匪的样儿吹了两声口哨,战马收住了马蹄,将信将疑地走到了跟前,黑大爷抓住了缰绳,小李子对准后腿开了两枪,战马当即倒在了地上。黑大爷取出一把猎刀,对准马的腹部猛地刺去,待猎刀拔出以后,马血就像是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地淌进了那只破桶中。

马死去了,血也停止了流淌。黑大爷一看只有少半桶马血,微微地摇了摇头:

“小李子,你先解解渴吧。”

“不,还是留给常首长和姚老师喝吧。”小李子执拗地不喝马血。

“你先喝,然后再放它一匹马的血带回去。”黑大爷笑着说。

小李子早就渴坏了,他端起破桶,一仰脖就喝了少一半。他放下桶,吧嗒了几下嘴巴,品了品滋味,然后用右手一抹满嘴的马血,笑着说:

“真他娘的过瘾!快再寻找第二个目标吧。”

片刻,山包的右边又跑来了一匹黑色战马,惊恐地乱跑着。黑大爷和小李子一如前法,很快放完了这匹黑色战马的血。黑大爷看着大半桶马血,满意地笑着说:

“足够常首长和姚老师喝了!”

突然,右前方传来了疾如雨滴的马蹄声,黑大爷和小李子循声一看,只见两个马匪举着马枪飞驰而来。黑大爷严厉地说:

“小李子,拎上这桶马血快走。”

“不!还是你拎上赶回去,我来掩护。”小李子已经拔出了手枪。

“不准再耽误时间,快走!”黑大爷已经趴在一块石头的后边,把枪口对准了飞驰而来的马匪。

小李子拎起桶,沿着这座小山包,俯身向左边迅速地撤去。对射的枪声,又把他的视线引向后方,当他看见一个马匪中弹从马上摔下的时候,他高兴地暗自说:“好!打得好。”但是,当他看见黑大爷中弹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放下血桶,惊吼了一声“黑大爷——!”拼命地跑了过去。

啪!啪啪……

马匪连着射来数发子弹,小李子倒在了地上。他自语地骂了一句:“杂种小子,看我的吧!”他倒在地上举起了枪,“啪”的一声,另一个马匪应声栽下马来。小李子倏地从地上爬起,提着手枪,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黑大爷的身边,跪在地上,紧紧地抓住黑大爷的手,哭喊着:

“黑大爷!你醒醒啊!”

黑大爷渐渐地醒了过来,一眼看见了小李子的腹部淌满了鲜血,肠子也流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小李子……快,快把肠子……塞回肚子里去……”

小李子俯首一看,方知腹部中弹以后,流出了肠子。他为了宽慰黑大爷,强忍着疼痛,急忙又把肠子塞回肚里,撕下一截上衣,堵住了伤口,咬着牙说:

“没关系!这算不了什么。”

“快,快把马血……送、回……去……”黑大爷的头向旁边一歪,闭上了双眼。

小李子忘记了腹部中弹的疼痛,扑在黑大爷的遗体上大声号啕着。忽然,一阵熟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为了常首长能够解渴,为了姚老师和陕北党中央不断线,就是豁上我这条老命,也是值得的。”他停止了哭泣,暗自说了一句:“一定把黑大爷的遗体运回去!一定把这桶马血送回去!”遂俯身背起黑大爷的遗体,拎起那桶马血离去了。

小李子的体力越来越不支了,他脸色惨白,额头上、面颊上挂满了一颗颗豆大的冷汗;他张着大嘴,急迫地喘着粗气,艰难地走着。他累得几次趴在地上,又几次重新站起来,终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但是,当他隐约地看见常浩和姚秀芝站在前面,正在焦急地等着他回来的时候,又鼓起了人生最后的勇气,一边喊着“姚老师……常首长……”一边背着黑大爷的遗体,拎着那桶马血朝前爬去。

姚秀芝听见了小李子的呼唤声,循声望去,吓得浑身一哆嗦,大吼了一声“小李子!——”无力的双腿,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像个醉汉似的一溜歪斜地向前冲去。

小李子终于看见了亲人的身影,哆哆嗦嗦地放下手中的马血桶,朝着姚秀芝微微地笑了笑,旋即昏倒在地上。黑大爷的遗体,从他的背上滚到了一边。

“小李子!小李子!”

姚秀芝悲天恸地地呼喊着,又把小李子唤回到了人世间。他指着那大半桶马血,气喘吁吁地说:

“姚老师……这是黑大爷……”

“黑大爷——!”姚秀芝扑到黑大爷的遗体上,悲痛地哭喊着。

小李子望着姚秀芝那复仇的双眼,再次指着那大半桶马血,无力地说:

“这是黑大爷……用生命,换来的……你,常首长……喝了吧……”

常浩拖着伤痛赶到了跟前,他一看小李子那痛苦的表情,大声道:

“秀芝同志!快抢救小李子。”

“不用……抢救了……”小李子哀痛地说。

姚秀芝慌忙蹲在地上,轻轻地把趴在地上的小李子翻过身来,一看那少了一截子衣襟的腹部,继续向外流着鲜血,肠子又顺着伤口滑了出来。

“啊!肠子……”

常浩闻声吓了一跳,他匆忙跪在小李子的身边,用手一点一点地把肠子塞回腹腔。旋即从身旁解下那只破缸子,从桶中舀了半缸马血,送到小李子的嘴边,凄楚地说:

“快,快把它喝下去……”

“我喝过了……”小李子噙着滚动欲出的泪水,“首长,你需要它……快喝吧。”

“不!你更需要它。”常浩几乎到了发疯的程度,大声地吼叫着。

“首长……黑大爷说……为了和陕北党中央,不断线……就是豁上……老命……也是值得的……”

小李子的身躯突然颤抖了,嘴巴也有点不听使唤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依恋着这激战的沙场,舍不得离开共过患难的首长,眼眶中噙满的泪水无声地滚了下来。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哆嗦着说:

“红军胜利,万岁!一定要……保住……电……台。”

这就是小李子的最后遗嘱!他久久不愿合上的双眼,终于缓缓地闭上了。

常浩端着半缸子马血,缓缓地站起身来,注视着黑大爷和小李子的遗体,悲痛地把头垂在了胸前。随后,他缓缓地把缸子放在嘴边,流着泪喝完了马血。

常浩俯身又舀了半缸子马血,送到姚秀芝的面前,异常沉痛地说:

“秀芝同志!为了革命,为了黑大爷和小李子,你也把它喝下去。”

姚秀芝吃力地站起身,目光呆滞,那对黑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定在眼眶里。她迟缓地接过马血,放在眼前看着、看着,她哭了,泪水掉在了马血中。她迅速合上了溢满泪水的双眼,一口气喝下了这大半缸子马血。

常浩默默地摘下了军帽,再次悲痛地把头垂在了胸前。

姚秀芝端着那只染有马血的缸子,宣誓般地自语道:

“黑大爷,小李子,你们放心吧,只要我活着,这部电台就会留在我的身边,保持着和党中央的联系,一直到回到陕北去!”

常浩和姚秀芝刚刚掩埋好黑大爷和小李子的遗体,就又接到立刻撤退的命令。他们将剩下的马血留给作战的部队,赶着那匹战马,继续向西退去。

夕阳西下了,彩霞披在光秃秃的戈壁滩上,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忽然,面前生起一团旋风,瞬间又形成了一座由沙粒构成的圆柱,缓缓地移动着。再向远方一看,有不少这样的奇景散布在戈壁滩上,就像是一座座拔地而起、支撑着青天的柱子,真是壮观极了!

晚霞尚未消逝的时候,常浩和姚秀芝已经退到了三十里开外的红柳园子,这儿并无村庄,仅有一片红柳。他们从战马上卸下电台,准备向陕北党中央报告西进的情况,溃退下来的大部队也撤到了这里。天黑了,敌人的骑兵带着闪亮的马刀又尾追而至,把红军团团地包围在无屏障可依的红柳园子,最后的决战开始了。

为了研究突围的作战方案,常浩奉命参加会议去了。姚秀芝隐蔽在一丛红柳的中间,不知是哪来的力气,自己把电台又捆在了马背上。她右手提着手枪,左手牵着战马,做好了随时突围的准备。枪声、杀声,还有敌人马的嘶鸣声、叫嚣投降的喊声汇成了一片,组成了一支最为残酷、最为壮烈的战争交响曲,在红柳园子的上空回**着。

到了下半夜,常浩才大步赶回来。一见面就大声地命令:

“秀芝同志!立即把电台从马上卸下来。”

“是给中央发报吗?”

“不!”

“那……”

“立刻把它砸掉!”

“啊?!”

姚秀芝惊得几乎昏过去!没有电台,就再也听不到陕北党中央的声音了。溃败的红军又像是一条触过礁石的船,航行在夜雾笼罩、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这是何等危险的事啊!她纵身跃到战马的旁边,伸展开双臂,护着马背上的电台,神经质似的大吼:

“不准砸毁电台!”

“服从命令!立刻把它砸毁。”常浩愤怒地喊着。

“为什么要砸毁它?”

“服从突围的全局!”

“我们把它安全地运出去,不行吗?”

“谁能保证你我能安全地转移出去?!”

姚秀芝被问得张口结舌。好一阵子没有答出话来,于是悲痛地低下了头。

常浩缓缓地走到战马的旁边,伸出手,费力地解开了捆电台的绳子,他蓦地把双眼一闭,用力一推,电台从马背上摔到了全是沙石的地上。

姚秀芝闻声就似触了电,迅速转身,扑到电台上,紧紧地抱着,失声地哭着。突然,她昂起头,停止了哭声,打开箱子,双手抱出电台,高高地举过头顶,又用力地摔在了地上!

在这首最为残酷、最为壮烈的战争交响曲推向**的时候,猝然响起了姚秀芝撕心裂肺的呼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