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拈阄的闹剧使弗里德的爸爸失去了一切。致命的“红球”反倒促使老弗里德里希鼓足勇气,竭尽全力去收复失去了的一切。他到遥远的曼彻斯特寻求了独立生活,他和欧门兄弟一起在这里办起了一家大的纺织厂,挂起“欧门—恩格斯”的招牌,并于1837 年初创建了公司。过了四年,这位小约翰的长子又卷土重来,在巴门和恩格尔斯基尔亨建立了两所新的纺织厂。起初,他的两个拈阄获“白球”的弟弟以掌握父亲的工厂财产而自居,并嘲笑弗里德里希想要扭转乾坤的不自量力。当大哥在巴门办起纺织厂以后,两个弟弟的嘲笑很快变成了哀怨、哭诉和苦苦求饶。大哥的新式机器在同约翰老爷爷的“掉了牙”的车床的竞赛中占了上风。经受过拈阄不中的沉痛打击的长兄,在经济事务上不屈不挠,对两个弟弟这样的竞争对手也毫不留情,主张痛打弱者,趁他们还是个弱者就要致命地打击,彻底吞并他们,因为明天他们又可能变成强者。
弗里德的爸爸在恩格斯家庭中是位最矛盾的人物,他在两代人当中仿佛是一块地界碑,把家族中的一切善与恶都吸收了进来。他有祖父的善的一面更有残酷剥削和压迫的一面。连他的外貌和讲究习俗也在家族中独具一格。
老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有高大的身材。胖乎乎的圆脸庞,松软的棕黄色的连鬓胡子,蓝眼睛里闪露出一种富于才智的神情和自我优越感,两只手又长又大,说话时如雷的膛音可以压倒机器的轰鸣。他常穿条纹的瘦裤子,白色的绸衬衫,打条花领带,领带上别上一枚镶珍珠的佩针,和花花公子一样喜欢在走路时拿一根油光锃亮的细手杖,手杖上还装个沉重的银镶头。一位乌培河谷最文雅、最善于显示体面风度的大老板。
他意志坚强,性格严厉,这是他两个弟弟所不具有的,也是在资本家生活方式的矛盾气氛中所十分宝贵的,正是由于这种性格,拈阄的“红球”不但没把他摧毁,反而促使他大获全胜。
百折不挠的意志和严厉的性格,形成他残酷无情的剥削手段。然而他又是乌培河谷虔诚派的教徒,虔信上帝,常到教堂去做礼拜。他认为基督教信仰是纯净灵魂的原则规范,是整治社会的原则规范,是一种社会义务。
这位习惯于市场的实业家,却又对人类的艺术杰作表示真正的虔敬。他阅读古代作家的著作入迷,崇尚伦勃朗,为贝多芬是自己的同时代人而骄傲。
他爱看莫里哀的喜剧和莎士比亚的悲剧。最喜欢的还是音乐,喜欢严肃的古典音乐,巴赫的赋格曲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海顿的协奏曲使他心头充满喜悦。他的巴松管吹得很好,大提琴拉得也不错。常去参加音乐会,这头商界的雄狮在音乐面前变得柔弱。在他身上,残酷无情与悲剧成分融和一起,利己主义与浪漫精神共同相处,他是个令人畏惧的人物,和蔼的夫人和八个可爱的子女一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也战战兢兢的;他又是个招人喜爱的人物,对艺术特别是对音乐的酷爱,这一媒介融合了人的情感。
恩格斯的母系家族对弗里德影响最大。
弗里德的母亲爱利莎·范·哈尔继承并发展了她的家族对上帝的虔诚和对艺术的爱好。她金黄色的长发,滋润的嘴唇,纤细的腰身,光滑的皮肤,一切都显得光彩照人。即使后来成了八个孩子的母亲,她依然是乌培河谷最漂亮的女人。
弗里德的妈妈出生在一个语言学家的家庭里,对精神财富要比爸爸的任何金融成就看得更高。她同弗里德的外祖父范·哈尔一样是个热情奔放的人。
仇视任何的不公正,酷爱艺术和崇拜艺术的创造者。在她看来,艺术,特别是文学是最美好的思想感情的泉源。她毫不讳言地告诉子女在学会经商之前,首先要理解诗的奥秘。
妈妈是恩格斯家里唯一一个与欢声笑语同在的人,孩子们都喜欢同妈妈在一起,她自己虽也是个虔诚的宗教徒,但她并不强迫孩子去做祷告或背戒条。这位美貌、刚强、才智横溢的女骑士读过黑格尔的著作,把诗人歌德看作自己的精神之父。弗里德一生下来就在妈妈的哺乳、教育中接受了她的一切营养。
弗里德在1833 年写的一首儿童诗里,把外祖父这位白发苍苍的哈姆中学校长——一位虔诚的宗教徒称作自己的“精神领袖”。
一个晴朗的冬日的夜晚。恩格斯家族的大宅院已进入睡乡。雪地上的反光透过纱幔照进屋里,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在走廊里不时传来几声鸟的咕咕声。
家里让他同远方来的外祖父一起过夜。他把头睡在外祖父的膝盖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着了魔似的凝视着熊熊燃烧的壁炉——他觉得外祖父讲的奇妙的神话故事,似乎是从壁炉里传出来的,他似乎看见壁炉的火舌在向他说话:
“是啊,弗里德,从前在我们烟雾弥漫的德意志南边有一个国家,我们的祖先把它叫做埃拉多斯。在这个国家里,所有东西,无论是人、大自然还是一些奇妙的事迹,都是由伟大的神创造的。那里的居民们穿着露美藏丑的衣服,他们把美看作是至高无上的;他们的体态是完美和优雅的典范。那里的诸神生活在人们中间,因此也长得像人一样,是由亲吻而生下来的。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的诗章,有自己的命运。每一个居民都有一个神,每一个人都是英雄,宙斯是诸神之父,它住在奥林匹斯山的雪堆上;波塞东是它的兄弟,它住在大海的深渊;太阳神是太阳的保护者,它住在辽阔的太空。那是一个幻想和现实融为一体的神奇和不朽的世界三个美神的迷人美丽体现在人间的弗利娜的形象中,雅典娜的智慧体现在德谟克利特的思想中,阿波罗的优雅体现在斐济的雕塑上,维纳斯的热情体现在沙孕的诗篇中,那里的人们在同诸神展开竞争……”
壁炉里的火已变成了灰烬,外祖父也睡着了,只有小弗里德还精神抖擞地坐在**。
清晨,冬天的太阳透过纱幔照进了孩子的房间,孩子的枕头边上放着一张写满哥特式字体的纸。阳光只照见匆匆写就的头几行字:“……埃拉多斯是个泛神国家……那里的天空格外蔚蓝,那里的太阳格外灿烂,那里的海洋格外浩瀚……每一条河流有自己的河泽女神,每一丛树林有自己的森林女神……”
弗里德同外祖父度过的夜晚是一生是最幸福的夜晚,最难忘记的夜晚几年以后,弗里德从书柜里取出这张已经发黄的纸,神色激动地翻阅着童年时写的笔记。
他拿起笔,从拿破仑第一次远征时保留下来的铅制大墨水瓶中蘸一下匆匆写出几行字,一篇《风景》的习作留传下来。
白发苍苍的老校长领着小弗里德,在神话和传说的小道上,在历史和诗章的大路上漫游……
弗里德从外祖父那里,第一次听到关于普罗米修斯的英雄悲剧和克利奥帕特腊的史诗故事,关于罗马庭生的传说和汉尼拔大将的传记。他从外祖父那里知道了各种古老的传说——从泰西和百眼巨人阿尔左斯的传说到“大西洲”的传说。
普罗米修斯的神奇伟大——从天上盗取火种到人间,并传授给人类各种手艺,因此触怒了主神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岩上,每天遭受神鹰啄食肝脏。
一位九岁就向父亲发誓的汉尼拔大将,对罗马作终生不渝的斗争。
阿尔左斯长有百只眼睛,睡觉时只闭两只眼神,其余的都睁着。
……
外祖父心境舒畅时,还常常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讲述伊壁鸠鲁的哲学和恺撒的统帅天才,整段整段地引证西塞罗的演讲,朗诵歌颂爱国主义英雄罗兰的诗歌,赞赏关于齐格弗里特的传说,议论圣弗朗斯瓦的生平,玩弄威廉施比格尔的诙谐智趣,或者评论孟德斯鸠的博学多才……弗里德蜷缩在屋角里,聚精会神地望着外祖父高大的神色激动的身影,一件丝绒的紧身长袍,披着苍白的长发,眼睛冒出火一般的光芒,就好像伏尔泰的作品中的长老弗尔涅在发表热情的演说:“世界应当从愚蠢中解放出来!”
从此以后,经外祖父传给了他的伏尔泰作品中的这一句话,成了弗里德的人生座右铭。
一位工厂主的儿子在外祖父和妈妈的影响下,首先在宗教中神话中发现了美。他读《圣经》更像读小说一样,从中吸取了富于想象的精神食粮。
在16 岁以前,弗里德自然是个真诚的基督徒,是“耶稣的爱子”。他耐心有趣地看遍了堆积如山的神学书籍,他有自己的忏悔牧师,在学校里常做宗教题材的介绍报告,写诗赞颂上帝。尽管这位年轻人禀性桀骜不驯,但他一丝不苟地恪守宗教的道德和教会的礼仪,使乌培河谷的各界人士为之敬佩。
“恩格斯老板,您儿子生来就是个当神甫的料啊!”有一回,在老弗里德里希的营业所里,一位闻名乌培河谷的路德维希·乌尔芬,似乎在总结巴门人对弗里德受坚信礼以前的看法时说了这句话。
当时,在巴门的每一个家庭里,当孩子们爱玩耍、不听话、没有礼貌或行为不端时,家长们几乎都把弗里德的名字和行为,当作孩子们成为虔诚宗教徒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