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1901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六日,古朴的贤良寺内,李鸿章倒下了。任务完成了,他却在阵阵咳嗽之后,大口大口地吐起了血。他知道,操办了二十五年洋务,在政坛摸爬滚打四十年,他这一生,在骂名中前行,也终于要在这骂名中,走到了尽头。他就要闭上眼,永远地睡去了。
但就在这临别的前一刻,他最后一次用尽了力气,为他所效忠的慈禧太后,留下了自己的全部心声。
伏念臣受知遇最早,荣恩最深,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哀痛,只希望稍延余命,重睹中兴。如今怀抱着未遂的志愿而亡,实在难以瞑目。时值京师初复,銮驾未归,和议新成,东事仍然棘手。根本大计,各个方面都令人忧虑。
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伏读屡次谕旨,举行新政,力图自强……
弥留之际,回忆中,他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三千里外欲封侯”的自己。可是,油灯枯尽,一切都随风消散。恍惚间,他用哀鸣般低沉的声音,勾勒着自己的一生: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死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他终于还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胡同的尽头,联结着宽阔的大道。在这胡同里,他走了二十五年,走了四十年,走尽了一生,却依然没能走到那里,也依然不曾弄明白那个深奥的问题。接受了那么多的耻辱,签订了那么多的条约,在这历史的长河中,他究竟算一个勤勤恳恳的忠臣,还是一个**裸的卖国贼?他头顶的骂名,究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还是会在越发逼近的明天,愈加深刻?
他最后一次反思着人生。他想起,在二十五年的洋务生涯中,他理所当然地,利用手中的特权,把一个又一个亲戚和亲信,安插在重要的岗位,他的家族产业,有千万两之巨。天下人因此而讥讽他“宰相合肥天下瘦”,那也许是他不能回避的腐败与堕落。他的失败终将无法挽回,亦将被时代远远地甩在身后,因为他的“进步”,本就是旧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横冲直撞,大喊大叫着,想要冲进门来。隐隐间他感知到,那是一个洋人。门前守卫上前一步,用身体阻挡着对方,最终却没能挡住对方入犯,最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回光返照的刹那,李中堂睁开了眼睛。只见俄国公使高举的手里紧握着文件,大声呼喊着说:
“中堂大人,请兑现你的承诺!请签下你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帝国边陲,广袤的东北三省。
但这一次,他没有妥协,没有退让,没有在屈辱之后,用颤抖的手,又一次丧权辱国。
他怒目圆睁,却已精疲力竭。
带着所有的遗憾与伤感,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随从试图轻轻地合上他的双眸时,却有两行凄冷的泪珠,沿着那深陷的皱纹,滚落在地,和那支离破碎的时代一起,永远、永远地,残留在了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