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师成军后的第一个三年过去了。三年又三年,从蚊子船到铁甲舰,又到了阅兵的日子,又到了朝中大臣和外国公使并排坐在一起,掌声雷动、赋诗一首、高呼“东亚第一,世界前十”的日子。
李中堂登高望远,“定远”“镇远”驶过海面,一声令下,浩浩****的舰队万炮齐发。一年以前,醇亲王带着他的承诺去世了。李鸿章独自望着眼前的景象,意味深长地叹息着。夕阳西下,美丽的晚霞挂在天空。
在朝臣的吹捧中、外宾的奉承中,他又一次自大起来。望着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组建而成的强大舰队,他再次得意地想道:洋务运动的巅峰,就是他李鸿章;而他李鸿章的巅峰,就是这北洋水师。
吹捧过去了,奉承过去了,大臣们散了,外宾们也散了。晚霞中,李鸿章的面前,却只剩下一个毕恭毕敬的身影。他凝神望去,绚烂的夕阳中,一位日本公使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一躬。一千年过去了。李鸿章知道,这做了一千年学生的邻居,如今却已大不相同。
记忆的画面凌乱了。1891年夏天,烟雾缭绕中,李中堂手持烟枪,眉头紧锁。窗外的蛐蛐依然热闹地叫着。屋子里的气氛愈加凝重了。这一年,北洋水师接到了来自日本的邀请。回想起在十九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日本军队以三千兵力悍然入侵中国台湾,面对清廷大军压境,毫无惧色的情形,李鸿章的心里,总是生出一阵忐忑。
正是从那时起,李鸿章才真正地意识到,在这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这昔日的蕞尔小岛,竟已在混乱中,又一次生出了野心。
“正是因为当年日本人对我台湾的入犯,我才找准了机会,上书朝廷。”他一边说着,一边抽着烟,“这才有了我北洋水师的崛起。”
“中堂大人一直以来,都是办理洋务和军务的能手,这些事情,我们这些小辈,是万万做不来的。”周馥用敬佩的口吻说。
李鸿章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几分钟后,他才皱着眉头,缓缓地说:
“只是这么一转眼的,十九年过去了。怕是这十九年来,咱们这个敌人,已经今非昔比了。”他又抽了口烟,“玉山啊,对于日本人对我北洋水师的邀请,你怎么看?”
周馥思索了一阵,清了下嗓子,回答说:“依卑职所见,如今北洋水师成军已有三年,从蚊子船到铁甲舰,和十九年前的北洋舰队,已不可同日而语。洋人称赞咱们‘东亚第一’,若那倭寇果真对我有所图,必是要先对我北洋水师一探究竟。”
“说得没错。”
“哎呀,中堂,若果真如此,那咱们还去么?”
李鸿章抿了下嘴,清了下嗓子,两只眼睛盯着他,目光却仿佛瞧向了很远的远方:
“去,一定要去!”他说,“五年以前我北洋舰队曾到访过日本,那时候‘定远’‘镇远’等几艘主力战舰,都还没有交付。如今我北洋水师之实力令西洋震惊,不怕他日本人窥探。我就是要让他好好瞧瞧,在我的家门口,他可别总想着生出什么歹心来。玉山啊!你要记住,此次出访日本,是一次必要的震慑。”
说着,他笑了。周馥也笑了。他不知在这漫长的19年里,在明治天皇的号令下,这个小小的国度究竟都做了什么。但西洋的公使在他耳畔说出那句“东亚第一,世界前十”的赞叹后,他相信,当这浩浩****的队伍出现在海岸线时,做了一千年学生的日本人,一定会因此而收好野心,重新认清属于自己的位置。
北洋水师开动了。浩浩****的队伍在海军提督丁汝昌的带领下,离开了军港。丁汝昌是李鸿章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这位海军提督本是太平天国运动中活跃的一分子,看到太平军大势已去,于是归顺了曾国藩的湘军,又转投李鸿章的淮军,南征北战,算得上是位勇猛的大将。
只不过后来朝廷决定裁军节饷,他恰好赶上了,从此解甲归田。李鸿章记得,丁汝昌重新投靠他的时候,是所有这些南征北战之后的事了。
那是1875年。李中堂想起,那一年,他观赏着摆在眼前的洋玩意儿,在接连不断的赞叹中,他已认识到中国所面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向前来投靠的丁汝昌私下里透露了一个消息。
他说,他正在酝酿着打造一支拥有先进装备的舰队。在先前海防与塞防的争夺中,境外军阀入犯西北边陲,朝廷于是将重心放在了塞防,左宗棠纵兵出击,横扫千军,打到现在这份儿上,已占据了上风。而这时日本人竟以三千士兵悍然入犯台湾,清军六千七百名士兵、二十门大炮、二艘国产战舰,竟被搅得乱成一锅粥。
他告诉丁汝昌,如今朝廷终于认识到了海防的重要性,他脑子里打造一支先进海军的设想,已经开始启动了。但有些事,他要求对方必须全力配合。“我要你利用一切机会,虚心学习海军。”他严肃地说。
对于李中堂的再造之恩,丁汝昌感激不尽,后来他就成了北洋海军提督。他还曾受命前往英国,接收战舰,也顺道参观了大英帝国的物质文明。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使他大开眼界。
回忆退去,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辽阔的大陆消失了,一个孤独的小岛,缓缓进入视线。五年前,他就曾率领舰队出访日本。时光荏苒,五年过去了。
五年后,当丁汝昌率领“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六大主力军舰首先停靠在下关的时候,他还和日本派来的翻译调侃起来。
“贵国的‘下关’,过去叫作‘赤间关’,你们把‘间’念成‘马’,我们就直接写成了‘马关’。看来你我两国虽是同文同种,却还是颇有一些不同。”
日本人冷笑了一声。
“是,不同。不同。”
舰队经下关,到神户,到横滨,日本海军的大员出现在港口。丁汝昌在日本海军参谋部部长井上良馨和海军省军务局局长伊东右亨的陪同下,参观了对方的战舰。
他记得,那战舰是“高千穗”号。那是一艘巡洋舰。和北洋水师比,那时的日本海军看上去依然还是弱不禁风的。丁汝昌点了点头,吹嘘了两句奉承话。回想起来,在这些地方的行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新鲜事令他印象深刻。
随后,他乘坐火车前往东京。李中堂的嗣子李经方,那时还是驻日公使。在他的陪同下,丁汝昌代表清廷,受到了最高规格的礼遇。他见到了明治天皇,随后,首相大人、宫内大臣、内务大臣、海军大臣、司法大臣、农商大臣……政府中的高官一个个出现在他面前。
在诸多高官的面孔中,有一张脸总是不自然地笑着。他觉得,这人的笑容有些冷冷的,猛然闯入视线,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那人就是伊藤博文。他当时还是枢密院的议长。冷冷地一笑过后,议长鞠了一躬,而后又冷冷地退回了队列。
丁汝昌是带着大清洋务运动最高的成果访问日本的。他亲眼看到了日本海军的单薄,于是一种自信,油然而生。只不过,他的访问还没有结束。
几年以后,当重新回想起这段奇妙的访日之旅时,他还是会惊讶于他所看到的一切,还是会为自己先前生出的那份自信默默地感到脸红。
而他的脸红,却成了李中堂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在丁汝昌后来的汇报中,那做了一千年学生的蕞尔小邦,隐隐间透露着一股杀气。江户时代创办的一个“横须贺制铁所”,经过了明治维新的折腾,如今竟已变成一个先进的造船厂。这是一个和中国江南造船局,福建船政同时起步的造船工厂。
丁汝昌记得,五年以前,这里的一切与中国并无不同。船坞内的技术人员多来自欧美强国。但如今,其规模已达三千人,一切工程全部交由日本工人自主处理,洋工程师已经全数裁撤。船厂内正在建造一艘4278吨级的巡洋舰,丁汝昌说,这艘舰已被命名为“桥立”号。
短短数年之间,这蕞尔小邦究竟是依靠什么样的方式,取得了如此这番长足的发展,他难以解释。但他仿佛认识到,北洋水师依靠巨资,向英、德两国购买的铁甲舰,虽说是帮助大清海军取得了优势,却也在隐隐间,暗藏着某种危机。
为了表示友好,也为了完成李中堂所交代的震慑对方的任务,丁汝昌在坚固的“定远”号铁甲舰上摆了一桌宴席。日本政府格外重视这次宴会,从朝廷到国会,重要的人物全都赶到了现场。
丁汝昌注意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因为对方的每一次惊讶,都是对他们信心的瓦解。最终,他得到了满意的结果,那就是所有前来赴宴的达官贵人,全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宴会结束了,北洋水师回来了,靠岸了。晚霞又一次挂在天边,夕阳的余光染红了海面的波浪。一切都恢复了宁静。热闹过去了,喧嚣过去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高规格访问,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而在海的另一边,告别了北洋水师,意犹未尽的日本议员们在返回东京的火车上议论了起来。议论声中,一位法制局局长打断了所有人的话,带着一丝忧虑,郑重地说:
“今日所见,中国竟已装备如此优势之舰队,定将雄飞东洋海面。反观我国,仅有三四艘三四千吨级巡洋舰,无法与之匹敌。同僚们,你我不该感到不安吗?”
他的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蛐蛐依然在热闹地叫着。烟雾缭绕中,李中堂长长地叹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