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医院的记录犹如做了一场几个月的时光旅行,让我又回到遥远的过去,去寻找着那个迷失的自我,那个杰姬管她叫安妮的孩子。旅行的开端是冷酷的,有关我成长的历史图鉴也就此徐徐展开:你出生在这里,我们搬到了那里,你父亲的工作是这个。我漫步在这些场景里,逐渐拼凑出我早年经历的轮廓。在这个遥远的故事里,我跟随安妮的脚步,发现了那个曾经的我。
1951年3月
尽管我只有7岁,但已经住过很多地方了。妈妈记录了我们住过的地方。我出生后,我们一家跟外祖母、外祖父迪克和姨妈詹妮一起住在扬克斯。那时候还在打仗,爸爸在海军服役。他在海上时,我和妈妈搬到过弗吉尼亚和亚拉巴马,然后我们又搬到了佛罗里达,里奇在那里出生;之后是扬克斯,纽波特,又是扬克斯;随后是长岛和芝加哥—分别在芝加哥的帕克福雷斯特和芝加哥海茨。几个月前,我们又搬了家。现在我住在新泽西。
从11月起,我们住进一个大车库上面的公寓里。整栋建筑是石质结构,看起来像高山上的那种城堡。我在镇上的一所小学上二年级。虽然起初有些女孩子取笑我,因为我是新来的,但到圣诞节时,我还是交到了几个朋友。不久之后,盖尔·卢卡雷利就发起并成立了“我恨安妮塔”俱乐部。现在班上的大多数女孩都不跟我说话了。
我应该喜欢周末,因为不用上学。但一周里,星期天才是我最不喜欢的。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准备去教堂—梳洗妥当,给弟弟穿戴整齐,准时来到教堂,跪下来反省自己的罪。然后每隔一周我们都要去看望爸爸的母亲—祖母安妮塔。她住在纽约市附近,我们全家—妈妈、爸爸、里奇和我,开车去看她。
故事里的祖母总是温柔又和蔼,她们会给孩子发糖果,带他们去动物园玩。可我的两位祖母都不是那样。我觉得她们都不喜欢孩子,爸爸的母亲尤其爱板着脸。我承袭了她的名字,这让我很担心自己上了年纪也会变得跟她一样—消瘦、虚弱、易怒。好像怕我忘了这种关联,每次谈到我时,我爸爸的妹妹玛乔丽姑妈总称呼我为“小安妮塔”。
我怀疑妈妈也不喜欢这个祖母。有时她跟爸爸正说着话,如果祖母的名字一出现,妈妈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脸上阴云密布。你几乎都能感到阵阵寒风吹来。
去祖母家的路上,车里通常很安静。等我们到了那里,爸爸把车停在她住的楼前面,妈妈提着一些食品,然后我们走进楼—有时里奇是跑着,经过几个假盆栽,来到电梯那儿,再乘电梯到三楼。她的公寓是2号。
爸爸按了按门铃,门马上就开了。“我们来看你了,妈妈。”他喊道。虽然不允许我们说,但是祖母的听力真的很差。
进了门就是客厅。即使在这种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房间里看起来也灰暗多尘,原本奶油色的墙壁变成了黄褐色,像是煎饼该翻面时的颜色。两扇小窗上,窗帘的颜色与墙的颜色相呼应。一张带雕刻的木制沙发,上面是红色条纹的丝制旧垫子,占据了门旁边的大部分墙面。房间的另一边,也就是门对面的角落里,立着一盏黄铜灯,上面罩着发白的灯罩。立灯的阴影下坐着我的祖母。
她坐在一把破旧的绿色扶手椅上,手杖靠在一边。祖母的眼睛跟椅子的颜色一样,都是绿色的。她把发白的淡黄色头发,编成长而细的辫子,盘在头上,像一顶皇冠。尽管她苍白又瘦小,身体已经干枯萎缩;尽管她让我害怕,但我能看出祖母曾是个优雅美丽的女人。
爸爸快步走向祖母,飞快地亲吻她的脸颊。“你今天过得好吗,妈妈?”叫“妈妈”时,父亲把重音放在第二个“妈”上,听上去像是皇室一样。
“好不好你看不出来吗?”她皱着眉说。爸爸有点尴尬。她细而微颤的声音听上去也很高贵。
“我们只有几分钟时间,妈妈。我们给你带了点汤,还有你喜欢吃的饼干。”爸爸说。
“我没什么胃口。希望你们没有花很多钱买那些东西。”
父亲跟她讲了最近的家庭趣闻。昨晚我们的狗比格又跑了,里奇出去找到了它。比格上次回家后,我们费力地给它戴了个口套,因为它离家后整晚都在吃垃圾,肚子胀得好大。而这次,比格不仅吃了好多垃圾,连口套里面也挤满了各种垃圾。听到这些,祖母微微笑了笑。
然后爸爸告诉她,我参加了二年级的舞台剧演出。
“上周,你表姐珍妮弗在整个学校面前表演长笛独奏来着。”她说。妈妈离开了房间。我多么希望妈妈能留下,做我们坚强的后盾,哪怕一次也好。
祖母看着我,我们这时应该聊聊天。尽管父母就在厨房里放东西,但我仍然感觉孤单无助。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一个老夫人,关节炎让她变得这么瘦,好像随时都会断掉。然而对我来说,她看起来很大,而且在我们交谈时,她似乎变得更大了。当祖母要我跟她说说我的近况时,我的大脑停止了转动。我想不出要说什么。然后,我想起了学校的舞台剧。“它讲的是豌豆公主的故事。我扮演公主。”我有点自豪地说。
“尽管说。”她大声说,“说啊,听见了吗?”我更加慌张,强迫自己的大脑想出点什么。“我知道你肯定有更多好玩的事,” 祖母坚持道,“可不仅仅这些。”
但我实在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我知道我不应该哭,但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着转。不一会儿,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
爸爸从厨房跑了过来。“我不知道你这里有洋葱了,妈妈。”他说,“那我们就把这些带回家了,可以吗?”
“我无所谓。”
“妈妈,该吃的药你都有吗?”爸爸继续问。然后她开始跟他说那些折磨她的疼痛,而我可以离开房间了。我觉得他是故意问她,来帮我救场的。
由于弟弟只有6岁,又是个男孩,所以他不必跟祖母坐下来聊天。我们一到这里,他就跑进大厅尽头的卧室里。房间的大壁橱里,有一盒旧玩具给他玩。
我去找里奇,但我没心情玩玩具。我是个不会和祖母聊天的爱哭鬼,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但爸爸来救我,我很开心。
父亲的母亲,安妮塔·泰勒,在加利福尼亚南部长大,是一名骑兵军官的女儿,也是家里四个孩子中的老大。20岁时,她爱上了来自纽约市的工程师兼企业家亨利·弗里德伯格。那年春天,他们在太浩湖度假时相遇。可能因为男方是犹太人,她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于是安妮塔就和亨利私奔了。她的母亲和弟弟们从此再也没跟她说过话。
我父亲没有提过他父母的家庭情况,也没有解释过为什么我的祖父和鲍比叔祖父(祖父的九个兄弟姐妹之一)将他们的姓氏从弗里德伯格改成佩雷斯。多年以后,玛乔丽姑妈快过100岁生日的时候,一反常态地说出了她的过去。“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名字里有日耳曼姓氏对他们很不利,因为我们是犹太人。”对她的这个说法,我们这一代的小辈们都不太赞同:在祖父众多的兄弟姐妹和父亲的堂表兄弟姐妹中,有著名的医生,有大都会歌剧演员,有美国国会参议员,他们中很多人都组成了犹太家庭并为之自豪。
我的父亲亨利·泰勒·佩雷斯,比玛乔丽姑妈小6岁。20世纪20年代,他们的父母是纽约一对光鲜靓丽的年轻夫妇,交往的人都是政治和文化界的精英。两个孩子都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出门应酬,而让玛乔丽姑妈照顾年幼的弟弟,姐弟俩对这种安排都非常不满。
随着股市的暴跌和随后的大萧条,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父亲的家庭遭受了严重的经济损失。
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于1932年在纽约市的一个酒店房间里上吊身亡。当时我父亲刚刚高中毕业。起初,加利福尼亚的几个舅舅答应给他一辆车和一个住处,后来却食言了。父亲放弃了斯坦福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坚持留在家里照顾他新寡的母亲。
父亲后来去了免学费的库伯联盟学院,露宿在包厘街头。父亲去世许多年后,母亲才告诉我,在那段贫穷的岁月里,父亲在一个租用的储物柜里保存着一件燕尾服,等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时,他就穿上它,偷偷把食物塞进衣服口袋,回到街上时,就用它们来果腹。
我知道祖母遭受了很多生活的苦难,并且仍然在遭受着痛苦的折磨。当我鼓起勇气直视她时,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相比于凶恶,或许凄凉才是更贴切的形容。她很骄傲。她失去了很多,并且生活得很痛苦。活着,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当我不再担心自己会变成她时,祖母给我留下的阴影也像一缕残存的幽梦一样,渐渐消失了。我们长大后,又过了很多年,我问起弟弟里奇对她的看法,他沉吟片刻,然后笑了起来,“真是个凶巴巴的老家伙。”他说。
1952年春
我们住的公寓,女房东叫休斯夫人,她身材高大,说话带有英国口音。她灰白的头发卷成一个波浪形的发髻,上面别着银梳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皇室成员呢。我们家所有人,也许里奇除外,都对她赞叹不已。休斯夫人的两个孙女凯蒂和奇佩跟她住在一起。凯蒂平时都在寄宿学校,所以我不太了解她,也很少看到她。虽然我和奇佩并不同校,但我们将要一起接受我们的第一次圣餐。
在这之前,需要学习和准备很长时间。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去主日学校,背诵《教理问答》—一本关于神和罪的问答书。《教理问答》上说我们天生有罪,是我们的罪令耶稣死去。
耶稣受了难,之后又死在十字架上,这都是因为我的罪。我从心底为此哀悼难过。有时候,我会扇自己或掐自己,以偿还杀死他的罪孽。尽管明知道会很疼,做起来会很难,但只要想做,我就一定能做到。
从休斯家的车库爬上陡峭的楼梯,就来到了我们的公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厨房,绿色油毡地板的一侧是水槽和一个小炉子;另一侧,放着一台冰箱、几个橱柜和一张深绿色的桌子,桌子底下是一条长凳。外面的光线从墙中间的小窗户照进来,还有一点光线来自天花板中央的一盏昏暗的灯。为了省电,爸爸坚持使用低瓦特的灯泡。他非常害怕花太多钱。
一条狭窄的走廊从厨房通往客厅、浴室和父母的卧室。一面墙将我和里奇的房间与厨房隔开。我们的房间位于公寓的一角,一扇窗朝向休斯家后面的小山,另一扇则朝向车道。我睡在朝向车道的那边。
去年圣诞节,我的二弟泰勒出生之前,爸爸给我们的房间做了一个隔断。我们并不完全拥有单独的房间,但我可以躺在**,靠着隔断墙,想象只有自己一个人。星期六的早上,我仍然可以读故事给里奇听,好让父母可以睡得久一点。
生病发烧时,我最爱自己的房间了。我几乎不怎么生病,所以每次生病都会享受到特殊待遇。我不必上学,可以待在家里,躺在**,妈妈还会用托盘给我送来午餐。我在**看书,听广播。我喜欢听广播。我听里面播放的电影《慈母心》:“一个来自西部小矿城的女孩,来到大城市,她的未来会发生什么?”还有广播剧《魅影魔星》:“谁知道男人心中潜伏着怎样的邪恶?魅影知道!”
去年,我的健康真的出了问题。那时泰勒只有几个月大,里奇7岁,我快9岁了。在我的定期体检中,医生发现我的胸部有一个像丘疹的肿块,它长在靠近右**的边上。
医生把我妈妈叫到办公室,用大人之间那种很担心又不想让孩子知道的语气柔声说着什么。他让我待在候诊室里,等着他们把话说完。我怕得要死!
一个星期后,躺在恩格尔伍德医院儿童区的一张病**,我迷迷糊糊地从麻醉中苏醒过来,胸上缠着纱布和绷带。我听到医生在白色隔断帘外说话。他已经将肿块取出,经化验那是个肿瘤。他说,他还没有收到最终的检测报告,他得等报告出来看看那是不是恶性肿瘤。
恶性肿瘤。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我只知道这意味着我可能会死。想到这里,我不再感到恐惧,安宁、平和流入我未满9岁的心里。努力弥补自己的罪过这么多年,如今我终于可以安息了。我会痛苦地死去,以此来消除我的罪过。
我想象着,有伤心的宾客前来向我告别。尽管承受着痛苦,但我仍然和气地听他们诉说着悲伤。妈妈笑着坐在我的床边,她为我感到骄傲。
检测结果显示,肿瘤是良性的。一周后,我就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