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月

我怀着乐观又绝望的心情来到州立精神病学研究院。我在第一家医院的治疗失败了,这里是我的第二次机会。

但当我和马丁医生找不到有效沟通的方法时,我失去了信心。我开始忍不住自残,也正是这样的行为导致我被转院。所有的监护措施都只能起到短暂的遏制作用。没有什么能完全遏制我的自残行为。

对于我的这些行为和症状,马丁医生并没有寻求行为背后的动机。我们没有谈论过在第一家医院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谈论过我在家住了八个月后又重新入院的原因。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因为我也的确没给他什么帮助。我没有告诉他,恐惧和深深的羞耻感早已占据了我的心。因为,我深信他对此无法理解。

回家度过的这个周末,我越来越焦虑。

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的本质是邪恶的。我想通过忏悔、行善消灭自己的邪恶,但是所有的布道、赞美诗、祈祷和弥撒都印证了我无法逃脱原罪。

最近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自我厌恶感与日俱增。我躺在**,一边吮吸着受伤的大拇指,一边思索着生与死的问题。对于像我这样邪恶的东西来说,最有尊严的选择是什么?

有时候,当我感到绝望时,强劲的音乐会给我重新振作起来的力量。我把唱片播放器的音量调到最大,雷鸣般的和弦也许能消灭我身体里溃烂发臭的邪恶。我决定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有一整套贝多芬交响曲,它是我最喜欢的詹妮姨妈送给我的20岁生日礼物。

我把唱片放在唱片机的转盘上,然后按下开关。将唱臂缓缓旋转到唱片上,然后落下唱针,开始播放。起初,音乐的抚慰令我平静下来,但很快,我又被强烈的情绪所主导。随着交响乐的继续,我变得悲伤不已,我为我是如此罪孽深重而悲痛万分。我感觉自己像一艘被惊涛骇浪拍打的小船,在寒冷而黑暗的大海中沉浮。

唱片机放到了交响曲的最后一章时,欢快的节奏回响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飞扬的歌声是如此美妙,我仿佛看到来自天堂的阳光洒满了房间。“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歌声穿越漫长的岁月而来。

我完全听呆了,虽然我不知道歌词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是上帝对我说的话。上帝通过这音乐,给了我走出困境的明示:我可以自杀,然后在接受审判时见到他。我可以结束这难以承受的焦虑,还可以净化世界,所有这些,只需一个步骤。我沐浴在音乐圣洁的光辉里,在那短暂的片刻,我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啊!这景象令我难以抗拒!

是的,等待我的终将是地狱,我将永远受苦。但我不在乎,此时此刻,我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我想把手边的药全部吃下去。我还想把天花板上的灯泡拧下来砸碎,然后尝尝它的味道。

我从药柜顶部的一个盒子里拿出一片剃须刀片。

我躺在那儿,慢慢开始担心我能否见到上帝。我们的会面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我闭上眼睛,继续静静地躺着,满怀希望地等着。

我还在等着。

但我还是没睡着,我甚至连一点睡意都没有,离流血过多而死也还差得很远。我的双手有冷冷的刺痛感。

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感觉,直起身坐到床边,撸起袖子,想看一下胳膊上的伤口,但我不敢看。只看到有鲜血滴落在地板上。

有那么一会儿,我呆坐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意识开始渐渐回笼。

我真的失败了吗?

不,它只是需要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长,死亡会来的。

这不是真的!我失败了,我该怎么办?

这次必须成功。再稍等会儿吧,想着自己已经死了。

我集中浑身上下所有精力,想用自己的意念改变现实,但什么也没发生。

是的,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你根本就无路可走。

终于,我接受了任务失败的事实。我意识到必须做些什么来减轻伤害。我用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站起来跑到卧室外的楼梯顶端。“妈妈!”我朝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母亲喊道,“我想我得回医院。”

母亲的头出现在厨房与楼梯分开的角上。她抬起头问:“为什么?”

“我想我弄伤自己了。”我说。

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客厅,父亲正坐在那里,边喝加冰伏特加边看报纸。他们穿上大衣,母亲看起来很难过,她默默地收拾好我带回家的几件东西。对于我做了什么,她没有问。

我穿着件红色的大毛衣,这件毛衣是布卢明代尔的一位朋友为我织的,上面有精心设计的绳结和花形图案。穿着它,我总能感受到她的耐心和关怀。现在它不仅给了我温暖,又很好地掩盖了我受伤的状况。

车子向市里开去,车里又冷又静。父母坐在前排,我坐在后面。这场景好似一个梦境,而我则像个旁观者,只是在一旁看着。我的脑海中,一切都是静止的。

大约晚上七八点钟,我们到了医院。在白天尤其短的隆冬,很难分清傍晚和夜晚,但我知道,天已经黑了很久。医院大楼里刺眼的灯光仿佛能把我穿透,我的面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玻璃的另一边,人们在四处奔走,大声询问。我可以让眼前的这些都变得不真实,就好像一切都是动画片,如果我不想看,那就不必看。但刺眼的灯光让我无处遁形。

在嘈杂和疑惑中,一名值班医生走了过来。她端庄秀丽,身穿一件精心裁剪的深粉色西装,柔顺的棕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利落的发髻—一切都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那层厚厚的玻璃不见了,身上仅存的一丝力量瞬间找到了绝处逢生的希望,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医生—她会带我脱离困境,修复我残破不堪的身心。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乞求着她的注意。

“发生了什么?”她问道,语气专注而干脆。

“我,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说。我的大脑僵住了,根本无法思考。

“你为什么那么做?你都吃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她的问题,只是盯着她的脸。我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她带给我的不可思议。

“你肯定知道一点儿吧。”她怀疑地看着我,语调也变高了。

“我不知道。”到这会儿,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坚持这样说。我只知道,如果我跟她说了上帝给予我的明示,她会认为我疯了。

医生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报告。

“你吞下了什么?”一两分钟后她问道,“如果去做手术,我们必须知道你吃进去了什么。”

“我不确定。”

医生的表情更严肃了,可我真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以及吃了多少。此时我存在的所有意义,已经变成了一种异常的渴望,渴望被这位粉衣医生拯救。我无法解释这种执念。我只知道我已几乎溺死在黑暗中,而她就是希望的光。

医生生气地看着我:“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如同来时那般迅速,值班医生又快速地离开了。把我与世界隔开的那层玻璃又缓缓降下来。护工把我送到街对面长老会医院的急诊室。我们挤在勉强容得下两个人的白帘隔断里,静静地等待着。灯光依然刺眼,除了这个想法,我脑中一片空白。

外科医生缝合了我手臂上的伤口。深夜一两点钟,我终于躺在了病房的**,但我毫无睡意。我僵直地躺在黑暗中,睁着双眼。

星期天下午,前一天值班的那位医生过来回访。

“我来看看伤口。”她说着,抬起我的左臂,掀开绷带,用手指在伤口旁的皮肤上轻轻按了按。“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她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闻到纱布上的血腥味时,一阵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令我浑身为之一振,然后我的胃也立刻跟着颤抖了一下,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我对自己说,你应该感到羞愧。

“让我们再看看另一边。”说着,医生掀起右手腕上的绷带,检查伤口。检查完后,她就走了。

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看我一眼,而我也没说一句话。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值班记录 1964年1月25日

患者今晚回到医院,说她割了自己的手腕。检查发现四条深深的刀口。通过进一步询问,患者声称吞下了管道疏通剂、碎灯泡的玻璃和她周末的药物(包含1500毫克氯丙嗪)。根据患者和她母亲的陈述,事情发生在下午4点钟。关于吞下了什么,是否有呕吐,身体感觉如何,患者每次的陈述都不尽相同。

——戈登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