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升起,朝霞满天的时候,从感训所的大门里走出来提着简单行李的黄正黄钰两姐妹。早就等候在大门外的徐嗣兴医生赶紧迎了上去。
徐嗣兴与黄钰搂抱在一起,嘴唇也紧紧地贴到了一块儿。
黄钰泪水盈眶:“10年了,我们终于熬到头了。”
徐嗣兴:“不只10年,你已经在里面呆了10年零14天了。”
深受感动的黄钰猛地用嘴堵住了徐嗣兴的双唇。
黄正不好意思地将头扭开,正好与独自站在敞篷轿车旁边的一位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花格子短袖衬衫,充满帅气的美国小伙子四目相视。
美国人扬扬手显得过分热情地招呼:“我想你一定是黄正了。”上前主动接过黄正手中的行李,“黄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黄正惊诧地用英语问道:“啊,这位牛崽是……”
美国人自我介绍:“哈哈,我叫傅礼士,能为美丽无双的黄正小姐效劳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
徐嗣兴赶紧松开黄钰,用汉语介绍:“哦,黄正,这是我的美国朋友傅礼士先生,他对你非常倾慕,尤其对你的不幸遭遇极为同情。他知道我今天要来接你们姐妹俩出狱,一定要跟着我到桃园来……哈哈,就为了先睹为快。”
黄正也改用汉语嚷道:“他凭什么倾慕我呀?我又不认识他。”
没想傅礼士的汉语居然也说得相当不错:“你不认识我是肯定的,但我早就认识你了。我在余医生家里看到过你的好几张玉照,黄小姐,你真是美丽之极,令人震撼!”
徐嗣兴以目向黄钰示意,话中有音地说:“傅礼士不但为你的美貌所震撼,所折服,他还知道你的故事!”
黄正说:“他一个美国人,知道什么呀?”
徐嗣兴说:“傅礼士虽然是美国人,可他是联合国粮农署派驻台北的高级专员,台湾、金门、马祖的学童午餐,都是在他的有力推动下才逐步实现的。黄正你在大牢里不会知道,傅礼士来台湾已经好几年了,他和在台湾工作的每一位美国人一样,全都知道你和孙将军之间的动人故事。”
黄正窘迫地:“你说什么呀?我和孙长官之间哪有什么动人故事?”
傅礼士说:“黄小姐,你和出类拔萃,色彩鲜明,充满个人人格魅力而又遭受巨大不幸的孙立人将军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历史,绝不是耻辱,而恰恰是你此生最了不起的光荣,我们美国人因此而对你更生敬意。毫不夸张地说,我就是你无数崇拜者之中的一个。”
徐嗣兴拍拍傅礼士的肩膀道:“好,现在不说了,以后来日方长,有的是和我的小姨妹说话的机会。”
黄钰惊喜地注视着傅礼士。
徐嗣兴拍拍车头说:“大黄小黄,你们说吧,现在怎么办?是先到我在台北开的医馆里休息一下,还是马上动身回屏东的家。”
黄正说:“当然是回家!”
黄钰也说:“赶紧回屏东吧,10年没见过母亲,十几年没见过父亲,我和妹妹,眼下是归心似箭啊。”
两辆敞篷轿车一前一后奔驰在滨海公路上。
前面一辆,徐嗣兴开车,黄钰坐在副驾驶座上。
后面的敞篷轿车上则是傅礼士与黄正。
黄钰说:“嘿,我怎么觉得你这位外国仁兄对我妹妹是一见钟情啊?”
徐嗣兴说:“岂止是他对黄正一见钟情?他们美国人和我们中国人的观念完全不一样,当他们听说了黄正与孙长官那些英雄美人风花雪月的故事后,不但把你妹妹当成了绝代佳人,还因为孙立人的原因,更给她增添了一种极具传奇色彩的超人魅力。我这位朋友啊,还没见着活人,仅仅看了黄正几张照片,听了关于她的几则故事,就已经被你妹子迷得来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了。”
黄钰说:“刚才你给我递眼色,我就明白这个美国牛崽是冲着我妹妹来的了。我看他那副模样,应该比黄正还小一些吧。”
“是啊,他才27岁,黄正比你小两岁,今年都满30了。”
“我们湖南老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我也觉得傅礼士这人相当不错,如果黄正真能遇上这么个人,也算是老天爷对她白坐10年大牢的补偿了。你这当姐夫的,可得扎扎实实地帮我妹子这个大忙啊。”
“哪儿还需要我这当姐夫的帮忙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美国牛崽追得那个紧,这事只要你妹子芳心一动,只消点点头就成了!”
傅礼士在紧傍太平洋的公路上把敞篷轿车开得飞快。
猛烈的海风迎面撞来,黄正耳畔呜呜作响,连呼吸也得偏着脸才行。
傅礼士心猿意马,不时溜一眼旁边的黄正。
黄正注意到了傅礼士明显充满异样的目光,赶紧提醒:“喂,牛崽,你现在可是在悬崖上开车,小心别一头扎到太平洋里去,给鲨鱼当午餐了!”
傅礼士顶着海风大嚷:“哈,黄小姐,要是能和你手牵手一起去喂鲨鱼,我就太荣幸啦!”
黄正让他逗乐了,扬着嗓子嚷:“你这人脑子有病啊?我不过是个刚刚出狱的女囚徒,又不是台湾第一夫人,你荣幸个什么呀?”
傅礼士把车猛然停下,直视着黄正的眼睛:“你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最动人的女人,我相信全世界的男人都会对你一见钟情!如果不是这样,那他的脑子一定有毛病。”
黄正打开车门下了车,向着悬崖边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嚷道:“牛崽,别想用甜言蜜语打动我,我呆过10年大牢,心如铁石,早已不是情窦初开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了。”
傅礼士追了上来:“啊,黄小姐,你怎么能够这样贬低自己?你现在风华正茂,生活对你来说,不过刚刚开始。”
黄正往海里扔出一块石子:“我问你,你进过监狱吗?你知道一个尚未踏出大学校门,对生活充满憧憬的小女孩突然被关进监狱里是什么滋味吗?”
美国人肩膀一耸,手一摊。
黄正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我现在有资格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监狱实在不是创作抒情文学的地方,人在坐牢三五年之后,因为生活简单,不但谈话内容会越来越简单,连梦也会越来越简单,到了后来,索性连一个梦也没有了。”
傅礼士说:“这个我想我能明白,日有所见,夜有所梦。日无所见的时候,连做梦的素材也储备不下来,自然无梦可做。”
黄正说:“长期坐牢的政治犯的心灵,就像一粒被压干了的果实,很容易失去原有的润泽和滋味。”
傅礼士听懂了这句话里包含着的意思,立即说道:“没有关系,只要精心照料,干枯的果实很快就会恢复原有的润泽和滋味。我在台湾已经生活了5年半,对台湾的政治生态并不陌生。对所有的政治犯而言,坐牢就是和暴君生命的一场比赛,看谁活得更久,看谁活得更健康。”
“傅礼士,我突然发现你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我已经感受到了你的理解和巧妙的安慰,谢谢你,从现在起,你叫我黄正吧。”
“啊,谢谢。黄正,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我们西方人心中有上帝,所以看待问题和你们中国人不一样。”
傅礼士的话激起了黄正的好奇心:“怎么不一样?”
“西方人相信,上帝是公平的,它给了世上的每个人两杯酒,一杯是甜酒,一杯是苦酒。有的人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光了甜酒,剩下的当然只有苦酒了;有的人则先喝光了苦酒,然后再慢慢地品味甜酒。而这两类人恐怕都是少数,更多的人则是把甜酒与苦酒掺合在一起喝,那滋味,恐怕就不仅仅是甜与苦了。”
黄正被彻底打动了:“傅礼士,你完全不像是一个联合国粮农署派驻台湾的高级专员,倒像是美国圣公会派到台湾来传教的一位牧师。我感到我这颗早已破碎的心正在得到愈合,而且变得来像眼前的太平洋一样辽阔无边。”
受到鼓励的傅礼士**洋溢地说:“谢谢你对我的赞美,在我们西方人眼里,牧师是人类精神的导师,而我这个专员只能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远远没有牧师那么纯粹和伟大。”
黄正以孩童般率真的神情与语气大声喊道:“傅礼士,请坦诚地告诉我,你真的打算喜欢上一个刚刚从大牢里出来的中国女人吗?”
傅礼士夸张地喊叫起来:“天呐,这难道也是问题吗?不过,我有必要更正一下你的用词,我对你的感情绝不是喜欢,而是爱,纯粹的爱!”
“纯粹的爱?那你说说,你为什么打算爱上一个初次见面的中国女人?”
“怎么是初次见面?我到台湾不久,早就在你姐夫的影集上多次与你见过面了。”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活人,一定比照片上的人老多了。”
傅礼士耸耸肩膀:“老吗?我怎么点也没有发现你老。我认为现在的你看上去不过是比照片上的你,显得更成熟了一些。”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爱我的原因。”
“啊啊,请原谅,我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我细腻入微的感情,但我就知道——我爱你。”
“难道仅仅因为我美丽吗?”
“美丽——啊,难道美丽对一个女人来说不重要吗?”
“那——还有呢?”
“还有最重要的,那就是因为你对我同样已经充满了好感和信任,而且我相信,随着你对我进一步地了解,你也一定会像我深深地爱你一样地爱上我。”
“嗬,那么自信啊。如果我不爱你,你也就不会爱我吗?”
“那我就只能欣赏和倾慕你,而欣赏和倾慕绝不等同于爱。”
“你真坦率,我已经喜欢上你的坦率了。”
“仅仅是坦率吗?”
黄正快活地叫道:“啊,美国牛崽,你真狡猾!”
傅礼士说:“快上车吧,要不,你姐姐和姐夫真的会以为我们俩已经掉进太平洋里喂鲨鱼了。”
黄正开玩笑说:“真的掉进大海里,我索性就跟着你游到美国去,你的祖国,不就在太平洋对岸吗?”
清晨,台中孙宅花庭院上的花圃里,各种各样的玫瑰花开得十分灿艳。
身穿围腰的孙立人与张晶英张美英在地里忙碌着。
两位太太在花圃里进进出出,把刚剪下的一束束玫瑰花送到停在地头的一辆三轮车跟前。
孙立人与杨国生躬着腰站在三轮车旁边,用果剪将两位太太剪下的玫瑰花进行一番修剪后,再整齐地码放在三轮车车厢里的几只长方形塑料筐中。
待一切收拾停当,张美英蹬上三轮,向大门驰去。
呆在大门内侧两间平房里的几名情治人员赶紧出来,将大门打开。
两名情治人员蹁腿上了自行车,紧紧跟在张美英的三轮车后面。
孙夫人说:“立人,我前两天去见黄杰了。”
“哦,在税警团时,黄杰就是我的老长官了。他好吧?”
杨国生说:“孙先生可能还不知道,黄长官现在已经是总统府参军长了。”
孙夫人说:“我去找黄参军长,是想请他在总统面前找机会谈谈你的薪水的事。”
杨国生说:“孙夫人,你整天烧香礼佛,办的可都是大事啊。孙先生虽然现在仍在察考期间,但不管怎样还是国军上将嘛。”
孙立人问:“黄长官怎么说?”
孙夫人说:“他一口答应帮忙,还说哪儿有3年多不给一个国军上将薪水的道理?”
杨国生说:“太好了,要是这次能把孙先生的薪水解决了,你们这一家人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二太太也用不着三天两头去市场上卖将军玫瑰了。”
孙夫人一诧:“将军玫瑰?”
杨国生解释道:“是呀,外面早就传开了,孙先生的不少老部下知道他在察考期间被断了薪水,靠着在院子里种玫瑰花养家糊口,所以二太太的玫瑰花每次一送到市场上,马上就被抢光了,而且价格也比其他花农高出许多。”
屏东一家酒楼里贺客满堂,李冬青、毛卿才两家大小、杨万里、达米乌兰全数到场。墙上用红纸写着“恭贺柳志英赴美留学”。
柳志文上前为大姐祝福:“大姐,我好羡慕你啊,很快就能在美国生活了。”
大姐说:“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以你现在的学业,赴美国留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再过几年,姐姐在美国迎接你。”
志灵在一旁嚷:“大姐,我以后也要去美国留学!”
大姐说:“那好啊,以后我们柳家的3个孩子全都去美国打拼。”
柳丹青和莫慧凌喜气洋洋,领着已长成大姑娘的柳志英逐桌给客人们敬酒。
52岁的柳丹青过早露出老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再也看不到昔日带兵时的英武气概。
杨万里从志英手中接过酒杯,感慨说道:“眼下的台湾人,和我们这一代想的不一样了,前些时候,我弟弟请我到台北去住了些日子,我弟弟在台大教书,他说,台湾的校园里现在流行一句顺口溜,‘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老长官虽然经历了这么大的磨难,好在志英今年到美国留学,志文的书也读得很出色,要不了几年也会去美国。儿女们这样争气,当老人的,辛苦一辈子也就值了。不像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志文乖巧地说:“杨叔叔,我们3兄妹都是你的儿女,我们给你老人家养老。”
杨万里眼泪汪汪地说:“好,好!我这个孤老头子要能有你们这3个孝顺儿女啊,做梦都会笑醒过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