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被摘去帽徽领章的柳丹青被带进审讯室,面对毛惕园坐下。
“柳丹青,”毛惕园问道,“你明白我们为什么对你网开一面,从未对你采取刑求手段的原因吗?”
柳丹青说:“我怎么知道?”
毛惕园从卷宗里翻出几页纸头来摆在柳丹青面前:“我问你,仁安羌战役过后,你作为有功人员获颁的勋章,自己可曾见过?”
“我只有一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签发的勋章执照,勋章从未见过。”
“既然已经拿到了委员长签发的执照,按理说就应该获得金光闪耀的勋章,而你却是个例外,只有执照却未获勋章,知道原因为何吗?”
“知道一点,在缅北卡萨,我率领113团掩护全军撤退时,把前来指挥我团作战的齐学启副师长弄丢了,齐副师长后来牺牲于日本的的战俘营,总司令迁怒于我,在获勋名册上划掉了我的名字。”
毛惕园的鼻也里哼了哼:“看来你并不是个糊涂人嘛。”
柳丹青说:“和齐副师长的被俘与后来的牺牲相比,我个人所受的这点委屈,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毛惕园扬扬手中的文件:“这就是当年你被划掉的获勋人员名册。此外,我们在孙立人家中还抄到了你在中央陆军大学期间,向孙立人求助的信函。”
柳丹青说:“是,我入陆大将官班以后,虽出来就能晋升少将衔,却因家中人口拖累重,时时为家计愁烦,无奈之下,的确给总司令写过这样一封求助信。”
“你于黄埔6期毕业后,在孙立人手下由连长至营长、营长至团长,为官那么多年,怎么还养不活一家老小?”
“这不奇怪,总司令治军极严,且能以身作则,所以军官们大都和他一样,两袖清风,一肩明月。”
毛惕园轻轻“哦”了一声,展开手中的信念了起来:“现职家中有七旬余老母在堂,素乏奉养,每以忠而忘孝以为搪塞之口实,午夜扪心,自深知人子之职责多亏,心痛不已。下有妻儿数口,大者尚不盈10岁,正在求学之中,小者犹在怀抱,嗷嗷待哺,年来全赖几斗军米勉强维持生活,际此物价高涨数百倍之今日,阖家大小唯有束手待毙而已,均长俯念职家中老母弱妻幼子等缕缕一线之生命,慈航普度,仍准保留职之附员底缺,卑职之妻儿等免为他乡之饿殍,则洪恩大德,阖家感戴无已,职今生不能报其万一,也必率妻儿衔报于来世……”
毛惕园说:“这些白纸黑字均能证明,你和李鸿、陈鸣人、以及这次被抓的郭廷亮,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我们认为,孙立人在获勋名册上划掉你的名字,又以明升暗降的方式把你逐出新38师,除了副师长齐学启被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你出自黄埔6期,没有啃过洋面包。”
柳丹青嘴唇动了动,未做辩解。
毛惕园继续道:“古人说,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古人还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看了你的材料,了解了你的历史,才觉得古人这话,真是说绝了胆。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是这次被捕的300多名涉案军官里第1个被放出去的人。当然,鉴于本案的严重性和敏感性,我们已经通知有关方面,给你提前办理了退役手续,以后,就安安分分地当个小老百姓吧。”
得知自己马上能重获自由,柳丹青却明显是忧多于喜。
仅仅两个钟头后,长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柳丹青出现在台北开往高雄的列车车厢里……
屏东火车站出站口人潮涌**。柳丹青在屏东下了车,搭上了一辆顺道拖拉机。拖拉机还没到凤山官校大门前,呆在拖拉机车厢里的柳丹青远远看到了守候在山货摊旁边的莫慧凌,大叫起来:“慧凌!莫慧凌!”
莫慧凌瞳孔大张,一头冲上公路,与拖拉机上跳下来的丈夫相拥而泣!
柳丹青回到凤山黄埔新村的第二天,杨万里和达米乌兰开着车给莫慧凌送麻达里三宝来,才得知柳丹青已经被放了出来。
中午,柳丹青请杨万里和达米乌兰喝酒。毛卿才自也在被邀之列。
莫慧凌、蔡贵芬、闪闪和娃娃们坐了另一张桌子。
杨万里说:“报上凡是登的孙案文章,我能看到的全都看了。说小郭子是共谍,妈的,鬼才相信?”
柳丹青说:“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上面煞费苦心地弄出个郭廷亮共谍案,无非是为了扫清总司令这个某些人眼中的障碍。”
杨万里说:“老长官你现在已经和我一样被削职为民了,说话没必要这样小心谨慎了。某些人哪个不晓得,不就是小蒋么?”
毛卿才说:“杨万里,就是老百姓,在外面说话也要小心些才好。祸从口出,一点开不得玩笑。”
杨万里道:“好弟兄关起门说说罢了,外面我当然不会敞起嘴巴乱说。”问柳丹青,“你在大牢里见着小郭子了么?”
柳丹青说:“小郭子成了共谍首犯,谁见得着他呀。我听当初和他同一天被抓的沈正基说,他们官校示范营的20几个人被抓后,全都被关在凤山的一个秘密地方。所有人都被打得死去活来。尤其是小郭子,他们对他搞车轮大战,10天10夜不准合眼,关的也是单间。”
达米乌兰说:“报上说郭廷亮已经承认自己是共产党派到台湾来的间谍。”
杨万里说:“报上说的你也信?凭我对小郭子的了解,他就是宁愿自己被枪毙100次,也绝对不会把总司令牵扯进匪谍案。”
毛卿才说:“李鸿、陈鸣人那帮人才惨,巴心巴肠地跑到台湾来想为党国卖命,却以匪谍嫌疑被关进了大牢,几年了当局对他们不审不问,一个个眼巴巴盼着总司令有朝一日能替他们主持公道哩,没想这下连总司令也垮了,一点盼头也没有了。”
杨万里说:“套用一句戏词,往事休提起,提起泪满江河啊!想起我当年渡海来台的时候,上峰奖励每人胀鼓鼓一背囊法币,那时候一个班进饭馆吃一顿饭,就得要两背囊的钞票。船离码头时,没有人下令,士兵都仿佛受到感染一样,抓起背囊里的钞票向海面上抛撒,看到无数纸片纷纷扬扬飘进大海,作为一个为国民党卖了半辈子命的老兵,我那时就觉得国民党真是气数尽了。”
蔡贵芬说:“你们咋个坐在一起就尽是谈党国大事啊?老长官虽说有幸从大牢里出来,皮肉也没受苦,可军籍也没了,退役金也少得可怜,一大家子人要穿衣吃饭,志英大学又没毕业,眼看这火舌子就落到脚背上了,你们还是为老长官一家的生计多出出点子吧。”
杨万里说:“老长官落难,我们当部下的自然要全力相助。这事我已经和达米乌兰商量过了,主意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老长官的意见如何?”
莫慧凌也扭过头来:“你快说来听听。”
杨万里说:“你们都晓得的,我曾经在左营开过一段时间的煤球店,以我过去的经验,只要开家煤球店,一家人的衣食,儿女的学业,绝对没有问题。”
柳丹青说:“能开煤球店自是求之不得,可我这个少将的退役金,勉强够买下几间破屋子,恐怕连开店的本钱都不够。”
杨万里说:“只要有几间破屋子就成,达米乌兰是个豪爽人,他主动承诺老长官的煤球店所需的煤炭,全部由他低价提供,卖后再结账。至于技术方面的问题,由我来帮着找人解决。”
蔡贵芬叫道:“哎呀,能把煤球店开起来,那就太好了!这些日子,慧凌嫂子焦得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哩。”
杨万里说:“不过,开煤球店又累又苦还带脏,老长官能文能武,是一个儒将,还不知放不放得下这个身段?”
柳丹青苦笑道:“我柳家祖祖辈辈都是湖南常德乡下的农民,哪有什么身段?眼下能让我这一家子活下来,就是比天还大的事了!”
杨万里说:“好在开店的人手我全都熟悉,明天我就去把他们叫来和你见见面。要不了几天,老长官的将军煤球店,就可以开张了。”
一串鞭炮在左营靠河边一所有着篮球场大小院子的宅院前“噼噼啪啪”地炸开,院门上方挂着一块醒目的牌子,上写“将军煤球店”5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柳丹青已经换上了对襟短褂,在堂屋里焚香秉烛,敬拜财神菩萨。
坝子上摆上数桌酒席,款待前来祝贺的杨万里、达米乌兰、毛卿才、蔡贵芬两口子,以及左邻右舍的商家号铺老板。
厨房里热气腾腾,莫慧凌与蔡贵芬忙得不亦乐乎。
柳丹青满面笑容,恭迎络绎前来的贺客。杨万里与达米乌兰、毛卿才敬烟奉茶,帮着招呼客人。
坝子靠里,浓荫掩映之下,立着一排五六间破破烂烂的平房。左面靠墙搭盖一个三面透风的大竹棚,棚里用长木柱竖着两个三脚架,每个脚架上吊着一个圆桌大的筛子。
右侧空地上,一辆大货车正在卸煤。原来在杨万里的煤球店里干过活的工人此刻成了柳丹青的师傅,耐心地教他这老板的“业务”。
师傅一边干活一边讲解:“首先要把黄泥和煤炭按照一定比例搭配,然后兑上水合在一起,再在地上撒一层干细煤粉,把和好的煤泥放在上面,用大平锨摊开抹平。”
柳丹青也脱去鞋子,挽起裤腿,操着工具站到了煤泥里,请教师傅:“这得摊多厚才行啊?”
师傅说:“层厚一寸左右就行了,摊好后,再在上面撒一层干细煤粉,然后用锨切成一个个小方块。”
师傅不用尺不用线却能用圆锹将平铺在地上的煤泥切得来线条横平竖直,间距相等,而且动作迅速熟练。随后再到煤场里,师傅双手掌着筛子将切成块的煤泥摇成圆滚滚大小一致的球状。
柳丹青在旁边认真观看师傅的动作,说:“这可是既要力气,又需技巧的活儿。”
师傅说:“摇煤球的关键就在这‘摇’上。把切好的煤茧铲进筛子里,两手握住筛边摇动,煤茧在筛中不断滚动,逐渐就变成光滑匀整的球形了,道理就和摇元宵一样。你来试试。”
柳丹青摇得来满脸乌黑,一头大汗,不好意思地对师傅说:“对不起,我这人实在太笨,你看,摇出来的煤球大小不一,还不圆。”
“这算啥呀,熟能生巧,多摇上几天它就变圆了。”
台中城里,一所占地数亩,主楼为日式建筑的大宅院成了孙立人的软禁之地。
孙立人与张美英在庭院里挖土种玫瑰花。杨国生和两名情治人员也在帮着干活。
张美英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孙立人,赶紧将帕子递上:“你快擦擦吧。”
杨国生没话找话说:“孙先生在家里种种花,倒也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啊。”
孙立人说:“我种玫瑰花可不是为了修身养性,自我出事以后,上面就断了我的薪水,我这一家数口,嘴巴连起来一尺多长,也得吃饭是不是?”
“那是,那是。”
孙立人又说:“我现在后悔的是,当初在美国普渡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要是未雨绸缪,趁早学学园艺花卉什么的现在就有养家糊口的手艺了。”
孙宅院子右后角的一栋三屋楼房顶上,一名情治人员正靠在窗口用望远镜监视着庭院中擦汗的孙立人。
窗下,架着一挺轻机枪。
左营将军煤球店里摇煤球的三脚架已增至4个。
全身除了牙齿是白的,黑得像非洲人的柳丹青与3位工人并排摇煤球。
柳丹青摇出的煤球已经与工人无甚两样。来买煤球的人熙熙攘攘,生意很好。
烈日下,柳丹青**着上身,拉着堆满煤球筐的大板车,弓着背,在一处陡坡前奋力往前拉,汗水不断滴落滚烫的地面上,吱吱作响。
坝子上,莫慧凌带着志文志灵兄妹俩在和煤。
海风劲吹,弄得坝子上灰尘蔽日。
柳志文:“妈,我这脖子总是洗不干净,每到星期一检查个人卫生的日子,我们班的卫生委员查完总要告诉老师,老说我的脖子上有煤灰。”
志灵尖声嚷:“老师也老说我的手指甲里有煤灰,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莫慧凌听了这话难受得紧,含着泪说:“洗不干净就多洗它几遍,搓掉一层皮就干净了。”
志文惊讶地问:“妈妈你怎么了?”
莫慧凌恨恨说:“爸爸现在和你们的孙立人,李鸿、陈鸣人、郭廷亮这些叔叔伯伯都是英雄蒙难,害得你们这些娃娃也跟着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