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三个娃娃已经沉沉睡去。
蔡贵芬从厨房里端出一盆热水,招呼莫慧凌:“嫂子,烫个脚,脚底血脉一活络,觉也好睡得多。”
莫慧凌说:“真是人情比纸薄,眷村里的这帮贱婆娘,过去见了我的面老远就点头哈腰,今天你都看见了,一见我莫慧凌,就像见了个周身长满梅毒大疮的病人,躲都躲不赢。”
蔡贵芬安慰道:“嫂子要是还为这事生气,就太不值了,恨人富愿人穷的人自古来多得的是,你还和他们认真得过来?嫂子要是把这种事也搁在心上,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莫慧凌说:“贵芬你倒是会说话,想想也是啊,这次郭廷亮他们鼓掇着想向总统上书,不就犯下了通天大案么?进去的人全都成了钦犯,哪个还敢和钦犯的家属打招呼啊?”
“莫去想这些烂事了,时候不早了,烫完脚就睡吧。”
一弯残月映照着清冷寂静的眷村。亮瓦投下的一抹光亮将屋子里照得朦朦胧胧。
娃娃们睡得正香,莫慧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躺在地面竹席上的蔡贵芬也睁着眼,留意着睡在**的莫慧凌的动静。
莫慧凌说:“眼下志英在台大读书,志文志灵还在念国小,我就是舍得我这条命,也舍不得断送三个娃娃的前程!丹青出了事,我砸锅卖铁,也要让娃娃们把书读下去!”
蔡贵芬搭话:“嫂子,以后的日子不容易啊!老团长的军饷一停,莫说学费、穿衣服,还有其他的缴用,单是3个娃娃的嘴巴,连起来就有一尺多长。”
“我已经有主意了。”
“啥主意?”
“前次我们去麻达里耍了两天,麻达里不有4宝么?眼下,我只剩下去麻达里贩山货到凤山卖这条路了。”
“你……卖山货?好歹你也是个将军太太,不像我们这种粗人,摆摊卖山货辛苦得很,你可得想好了。”
“将军太太不也是人做的,现在是要命不要脸的时候,我想了大半夜,凤山是座大兵营,购买力比其他地方强得多。”
“那倒是。”
“麻达里4宝能勾住杨万里的魂,让他连台北也不愿去,我不信凤山的这么多国军官兵就不喜欢。温泉我当然没法把它弄下来,可剩下的3宗宝,山猪、蕨菜、淡水虾,一定不会没人买。”
“听你这么一说,没准倒真是个好主意。”
莫慧凌打了个啊欠:“唉,快睡吧,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明天我还得爬大武山哩。”
莫慧凌与蔡贵芬闭上了眼睛。
睡了也不知有多久,莫慧凌忽地醒来,偏过脸去看到地上的蔡贵芬已经睡着了。
志文志灵也睡得香。
莫慧凌轻手轻脚地下床来,走到孩子床边,推着叫:“志文、志灵,快起来屙尿,别流在**。”
忽地听到门外好像有什么响动,转脸问题:“谁?”
分明有一串脚步声远去了。
蔡贵芬也被惊醒了:“大嫂,门外有人。”
莫慧凌冲上前去,“哗”地将门打开。
莫慧凌开门一看,门槛外边放着大大小小几个碗和军用盅子,还有一块腊肉和一个小口袋。
莫慧凌和蔡贵芬将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一一弄进屋去放在桌子上。
莫慧凌看着碗里的东西:“有化油、菜油、几个鸡蛋还有一大碗盐菜,半盅子豆腐乳。”
蔡贵芬轻声叫:“大嫂你看,这口袋里装着几斤大米哩。”
莫慧凌被感动了:“这荒年苦月里,全都是金贵东西呀……我错怪眷村里的婆娘们了。”
蔡贵芬说:“就是嘛,这黄埔新村里到底是新38师的老家伙多,湖南骡子多嘛!”
莫慧凌把腊肉提在手里:“大家好久没沾油荤,肠子都生锈了,既然送来了,我们就痛痛快快吃它一顿。你去把卿才和两个娃娃叫过来,我来炒它一碗腊肉,蒸它一甑子白米干饭,老老少少,敞开肚皮打它个大牙祭!”
莫慧凌把煮熟的腊肉从锅里捞起来,放到菜板上切起来。蔡贵芬坐在灶前烧火。毛卿才在案桌边掐蒜苗葱子。毛家的两个细娃崽守在莫慧凌身边,眼睛紧盯着菜板上的腊肉。
哥哥作深呼吸状,用一口湖南腔嚷:“妈哟,香死个人呐!”
毛卿才坐到灶门前,拿起吹火筒往灶洞里吹了吹,火“轰”地一下燃了起来。
莫慧凌把切好的腊肉端到灶台上,将肥肉倒进已经烧红的锅里,片刻,肥肉片被爆得吱吱冒油。
毛卿才突然叫道:“不好,这香味儿眼下在眷村里太稀罕,让宪兵闻见说不定会给别人招麻烦的!”赶紧放下火钳,抓起煤炭炉子旁边的大蒲扇当空乱舞,把香味驱散。
蔡贵芬拍拍两个娃娃的脸蛋:“志文志灵,快起来,快起来。”
志文醒来了,揉着眼嘟哝:“天还没亮啊,这么早起来干啥呀?”
蔡贵芬说:“叫你们兄弟俩起来吃肉,还不高兴了?”
“啥?有肉吃!”兄妹俩一跃而起。
桌子上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红亮亮的蒜苗炒腊肉,还有用甑子蒸的白米干饭!
志文志灵兄妹俩扑上前去,抓起筷子大吃起来。
志文拈起一大块腊肉,来不吸嚼便吞下肚,不料肉块太大,堵住了喉咙,被噎得两眼发直,差点背气。
莫慧凌赶紧伸手在他背上拍击,终于让志文把肉块吞下肚去:“你抢啥子嘛,这么大一碗肉,够你们吃的。”
毛卿才叮嘱:“你们几个娃娃都给我听好了,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家里有白米干饭,有肉吃。”
娃娃们顾不得答话,大口吃肉。
只有志文问:“为啥不能说呀?”
莫慧凌沉下脸:“叫你别说就别说,别给家里惹麻烦。”
次日晨,莫慧凌推着自行车往门外走,毛卿才蔡贵芬跟在后面送她出了村口。
毛卿才说:“麻达里山高路陡,你何必亲自去跑一趟,明天我托官校的人弄辆摩托车,给杨万里带个信,让他出一趟山不就行了。”
莫慧凌说:“我是个急性子,想到的事情就马上就做。事情没办好,我片刻也不得安宁。”
“那也行,我马上去菜市场想想办法,给你挤出一个好摊位。”
“不用,我要把山货摊摆在官校大门口,让官校的教官和学员都看看,他们的总队长为党国出生入死卖了一辈子命,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莫慧凌丢下这句话,蹁腿上了自行车,向着村外蹬去。
毛卿才看着莫慧凌远去的背影感叹:“真没想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塌天大祸面前,平时看似柔弱的莫慧凌,居然有着如此坚强的另一面。”
第二天,炎炎烈日之下,一辆大货车驰到凤山官校大门对面的公路边上停下。
杨万里与莫慧凌、达米乌兰从驾驶室下来。
莫慧凌指点着位置:“这地方是官校通往黄埔新村的必经路口,把棚子搭在这里最好。”
达米乌兰冲车厢里的工人一招手:“大家动手吧。”
工人跳下车来,放下车厢板,将毛竹、竹席卸下来,七手八脚,挖坑立桩,捆扎竹席,一会儿工夫便搭起了一座席棚。
毛卿才和蔡贵芬也赶来了。
毛卿才说:“杨万里,你还真让大嫂摆摊卖山货啊?”
杨万里说:“哪儿是我让大嫂卖山货,达米乌兰一听我的老长官落了难,马上表示大嫂一家的生活由他来承担,可大嫂自己坚决不同意,她说她要让凤山那么多的军人军眷都看看,她老公替政府打了半辈子仗,练了半辈子兵,如今年过半百却莫明其妙地被送进了大牢,逼得她一家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来这官校大门口摆摊卖山货。”
毛卿才在脑门上一拍:“我这脑瓜子和大嫂比起来,缺了根弦!”
“达米乌兰说了,麻达里3宝由他负责供货,亏了算他的,赚了归大嫂,卖完再结账。”
眨眼间,凤山官校大门对面立起一个用席子搭成的棚子。棚子上写着4个箩筐般大的字,“麻达里3宝”。
工人们将山猪肉、蕨菜、虾,还有西瓜从车上卸下来,开了边的山猪肉当空悬挂着,西瓜与蕨菜整齐地堆码在摊架上,活蹦乱跳的虾则装在盆子里。
住在眷村里的人络绎来到棚子跟前购买,莫慧凌和蔡贵芬忙得不亦乐乎。
柳丹青被带入审讯室,接受毛惕园等人的审问。
毛惕园说:“柳丹青,你是卷入郭廷亮兵谏案目前到案的唯一将级军官,孙立人与你的接触应当比其他到案人员更多,你把孙立人蓄谋造反的过程详细地讲一讲。”
柳丹青回话:“根本就不存在孙立人蓄谋造反的事,你让我从何说起?”
毛惕园道:“你从黄埔军校6期毕业后进入税警总团,一直在孙立人手下服役,来到台湾以后,又在中央官校担任学员总队的总队长,与孙过从甚密,对孙的事,不会不了解吧?”
柳丹青说:“我当然了解孙长官,这么说吧,孙立人就像一个敞口的大盘子,一眼能看到底,造反这样的事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干的。因为很简单,造反之人必是阴谋家,而孙立人是个阳谋家,他把心里的什么话都讲出来了,还造什么反?又能造什么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