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香港吊颈岭碉堡里。烛光映照着游少卿、洪三品、欧弟、虞兮萍几张神情专注的脸。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那是在仁安羌战斗结束后,游少卿亲手给欧弟和英军炮兵团长菲士廷拍下的合影。
欧弟说:“看在这张照片的份上,菲士廷吩咐他的手下给我们在香港找个正儿八经的活儿干,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洪三品说:“真要落得这么点好处,就实在是浪费,天大的浪费!”
游少卿的目光里含着鼓励:“三品,把你的想法全说出来。”
洪三品说:“这张照片,充其量也就只能让菲士廷回想起仁安羌的经历,因为欧弟只是个小小的警卫员,他念着那份情,帮我们3个找个饭碗,这忙也就算帮到顶了。”
游少卿心有所触,频频点头:“那倒也是啊,你们想想,要是现在拿着这张照片找他的不是个普通战士,而是当初带着中国人去解救英国人的孙师长、柳团长,那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洪三品说:“我在国军官场上泡了这么些年,虽然都是人,可大官小官说话做事的分量,那可是天上地下,有时候悬殊得连想都不敢想。我斗胆说一句,欧弟要是孙师长,不说英国人会给我们一个金碗银碗,连游老师做梦都在想的吊颈岭小学,没准也就成了。”
游少卿重重桌上一拍:“三品,好主意!孙立人现在在台湾如日中天,连香港的报纸上也经常登他的照片、消息和介绍他的文章。可柳丹青就不同了,这么多年了,有多少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柳丹青?”
欧弟说:“我记得反攻缅甸之前,因为齐副师长被俘牺牲的事,孙师长一怒之下撤了我们的老团长,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连是死是活,都不晓得。”
游少卿道:“对了,如果把欧弟和菲士廷的这张合影往报上一登,还让菲士廷知道,他当年的救命恩人柳丹青和欧弟被共军赶出了大陆,逃到香港的吊颈岭上苟延残喘,你们想想,菲士廷会怎么样呢?”
洪三品瞪大了眼睛:“那还用说,孙立人是带着柳丹青的113团打的,柳丹青是前敌指挥,同样也是他最大的救命恩人啊!”
欧弟说:“可这里没有柳团长啊!”
游少卿说:“怎么没有?我不就是柳丹青吗?三品那套黄呢料的少将军装,正好用来做道具。”
欧弟一惊:“我的妈,冒名顶替啊?”
虞兮萍担心地说:“英国人要认出游少卿不是柳丹青这不成诈骗了么?诈骗英国驻香港的三军总司令罪名可不小,干脆,就如实地告诉他,你和欧弟是什么人。”
洪三品说:“弟妹这就是你的无知了,在菲士廷这样的大人物眼里,他只记得当初救他的是孙立人和柳丹青这样的中国带兵之人,哪里会对一个小小的记者或是普通士兵有印象。”
游少卿说:“要是如实告诉菲士廷,自己当时是参与救援作战的中国军队里的一名随军记者,欧弟是柳丹青团长派去保护我这个随军记者的警卫员,他顶多就像行善一样打发几个小钱,或者帮帮我和欧弟的小忙,解决一下衣食之虞。要让他帮助我们在吊颈岭上办起第1所难民小学,甚至使这么多难民的生存环境因此而得到些许改善,我就必须出面来冒充柳丹青。”
所有的人都睡了,遍地一片鼾声。
只有游少卿还在挑灯夜战。
稿子顶端写着他正在写的文章的名字:《仁安羌:难忘那一场血战》。
一串串文字从游少卿的笔尖下流泻而出……
菲士廷看着报上的《仁安羌:难忘那一场血战》——文章与菲士廷欧弟的合影均登在头版上。
文章署名为:柳丹青。
菲士廷激动不已:“柳丹青……他还活着!”
菲士廷立即按铃招来戈洛林副官。
菲士廷吩咐道:“你看看这篇文章,马上去这家报馆了解一下柳丹青的情况,我迫切想要知道的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住在香港什么地方?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他!”
吊颈岭明显与往日不同,三里一岗五步一哨,英国军警森卫森严。
鲁团长、乔光等自治办公室的一班角色齐聚在码头上等候。
长长的栈桥两侧栏杆上,插满了无数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
乔光问:“鲁团长,当局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又有难民在外面犯下了大案啊?前不久警察不是兴师动众,半夜里到吊颈岭来抓了一个入室抢劫杀人团伙吗。”
鲁团长道:“这次不是抓人,上面通知有重要人物来访,是谁没说,我也不知道。”
一艘飘扬着米字旗的小快艇靠上了吊颈岭码头的囤船。
身着戎装的菲士廷总司令带着一帮随从警卫和官员记者登上了栈桥。
戈洛林副官用中国话问鲁团长:“先生,去山顶碉堡怎么走?”
鲁团长道:“我是吊颈岭难民自治办公室的主任鲁民远,请问你们找谁?”
戈洛林说:“我们大英帝国驻香港的陆海空三军总司令菲士廷中将,今天专门来吊颈岭登门拜望救命恩人柳丹青将军。”
鲁团长惊讶地问其他的自治办公室的成员:“我只知道吊颈岭上有军政委员会的姚鼎次长,总监部的徐达庆司长,还有四川省军管区的洪三品副司令三位将军,除此之外,我们并不知道还有一位叫柳丹青的将军。”问左右,“呃,你们知道还有一位叫柳丹青的将军吗?”
戈洛林说:“别问这么多,我们来之前已经调查过了,知道柳将军住在山顶日本人修建的碉堡里,你只管带我们去就行了。”
鲁团长更是惊奇:“碉堡里住的那位重庆来的老师原来姓柳啊,我还以为姓游哩,看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居然还是位深藏不露的将军啊!”
菲士廷一行通过长长的栈桥登上了吊颈岭码头。顺着崎岖的小道向上攀登。
小道两侧盖搭着密密麻麻破破烂烂的“房子”,大部分是用稻草、木板和油毛毡搭盖而成的,有的甚至是只能容纳一两个人栖身的临时避难所。
许多人从人字棚和大葵棚中探出头来,用怀疑、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帮衣冠楚楚的探访者,也有不少陌生的脸孔咧着嘴,向菲士廷将军挥手表示欢迎。
游少卿一家和欧弟、洪三品正在碉堡外围着小石桌捧着碗吃稀饭下馒头。碗里盛着金黄色的咸大头菜丝。
与往日不同的是,游少卿身上穿的是一件国军少将的黄呢军服。
突然听到山下人声嘈杂。
虞兮萍一愣:“出什么事了?”走到坝子边观看动静。脸上陡地一喜,转身嚷道:“来呐,少秋,被你算准了,英国人真的自己寻上门来呐!”
菲士廷总司令在戈洛林副官和鲁团长、乔上校等人的陪同下,顺着陡峭的小道登上了碉堡前的坝子。
游少卿、虞兮萍、欧弟、洪三品全都站了起来。
菲士廷首先注意到了身穿国军将军服的游少卿,然后看看手中报纸上登出的照片,目光在游少卿和欧弟脸上来回梭巡。
菲士廷大步走到欧弟跟前,伸手亲热地在欧弟肩上拍拍,亲切地用并不流畅的中国话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是欧弟。过去10年了,你还是像照片里的欧弟一样,一点也没变。”
欧弟说:“你变了,官比过去大多了,人也比以前富态多了。”
紧跟着,菲士廷的目光热切地定在了游少卿脸上,激动地嚷道:“我想,你一定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柳丹青将军了!”
游少卿站了起来:“菲士廷将军,和在仁安羌那时比起来,你的身体发福多了。”
菲士廷说:“我的柳将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情况!中国大陆江山易主,我还以为你不是没逃出来,就是去了台湾,真没有想,你居然来到了香港。”
菲士廷情不能抑,和游少卿来了一个非中国式的拥抱礼,记者们争相拍照。
戈洛林副官说:“柳将军,呃,不吃了,不吃了,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请你们去将军澳,菲士廷总司令邀请你们和他共进晚餐。”
菲士廷的目光紧紧地落在了筲箕里的馒头上,迫不及待地上前抓起一个:“这不就是贵军在仁安羌给我吃过的中国面包吗?还有什么样的山珍海味能比中国面包更可口,更美好呢?柳将军,能允许我和你们一起共进晚餐吗?”
游少卿绅士般优雅地一摊手:“请吧,我的将军,只要你能喜欢。”
这顿饭吃得非常喜剧,菲士廷把随行人员撂到一边,双手接过虞兮萍送上的1碗绿豆稀饭,和游少卿一家、欧弟、洪三品围坐在小石桌边,“唏哩呼噜”吃起了稀饭下“中国面包”。
菲士廷边吃边说:“柳将军,你当时作为一团之长可能不知道,你率领中国军队打进来时,我们在仁安羌已经整整3天3夜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要不是欧弟和你手下的几名中国军人给了我们几个中国面包,我们肯定都没命了。”
游少卿说:“这个,我的确不知道。当时我和孙立人师长在一起,正组织兵力对付日本人马上要发起的反攻。”
菲士廷说:“正巧你的部队里有一位随军记者先生在场,正是他给我和欧弟留下了这样一张宝贵的照片。”
游少卿说:“那位随军记者是我的好朋友,可惜后来在大撤退时牺牲在野人山了。”
菲士廷:“哦,对不起,这真是让人难过的事情!”
记者们围着菲士廷、游少卿等人争相拍照。
戈洛林、陪同官员还有鲁团长、乔光等自治办公室的成员,站立一旁,显得很是尴尬。
虞兮萍过意不去,上前对戈洛林副官等说:“实在对不起,我们住的地方太逼仄太寒酸了,没条件请大家进去坐一坐。”
饭毕,菲士廷道:“柳将军,我能参观一下你的住所吗?”
游少卿说:“当然可以。将军请。”
菲士廷与随行人员走进碉堡内部,看着简陋的住处,频频摇头。
菲士廷摇着头说:“真是难以想象,你们的生存环境竟然如此糟糕透顶!”
游少卿说:“这还不算最坏的,如果总司令有兴趣,我愿意陪你去看看看难民们住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棚子。”
游少卿与鲁团长、乔光陪着菲士廷一行在难民们容身的A字棚、大葵棚参观。
眼前如此恶劣的环境引起记者们强烈的关注,一边议论一边狂拍。
菲士廷感情大恸,用英语对游少卿说:“柳将军,我在香港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喜欢研究中国文化,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有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的古训,我们英国人同样鄙视忘恩负义之徒。看到我们英国军队的救命恩人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我非常难受与愧疚。我急切地渴望着帮助你和你的家人,当然还有欧弟,对我来说,这应当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游少卿同样以流利的英语说:“不不不,尊敬的菲士廷将军,我个人,包括我的家人和欧弟生活得如何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天下再大,七尺卧榻足矣,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也并非就一定比青菜豆腐稀饭馒头可口。现在迫切需要你们英国人帮助的,是被当局强行驱赶到这吊颈岭上的几千名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难民。”
菲士廷由衷说道:“柳将军,你超凡脱俗的人格力量与精神境界深深感动了我。可是,我必须向你强调一点,1950年1月6日,我国政府已经宣布承认北京政府,断绝了与中华民国的外交关系。作为大英帝国驻香港的陆海空三军总司令,如果我以政府的名义帮助或者支持中华民国政府的逃港难民,这在政治上必然会给我的祖国带来相当大的麻烦,甚而有可能酿成一场严重的外交风波。”
游少卿悻悻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要完全改变现状是不现实的,我只希望港英当局能够给我们的子女创办一所学校,让难民们的后代也能够接受最基本的教育,不至于荒废了孩子们的学业,误了他们的前途。当然,港英当局如果能够帮助解决一下难民们的用水和用电问题,我柳丹青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菲士廷稍一思忖后说:“柳先生提出的几个具体要求对我们来说虽然存在一定政治上的困难,不过并不是不可以灵活变通处理的。比如说,对难民恶劣的生存状况加以必要的改善,我们就可以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加以处理,北京政府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英国政府不出面,问题同样能够得到解决。”
游少卿大喜:“请问怎么解决?关键的问题是资金谁出?由谁来具体落实?”
菲士廷说:“我来吊颈岭之前,已经向社会局了解了一下逃港难民的情况。经常组织义演义卖,为你们提供不少生活物资的‘港九各界救济吊颈岭难民委员会’,名义上是民间组织,实际上是由台湾方面支持的。我可以派人去与他们的负责人协调,由他们出面来帮助你们,为吊颈岭难民通水通电,创办学校这样的事,由他们来做最为恰当。当然,因为你和欧弟的原因,我会不遗余力地做一个积极的协调与推动者,以及资金筹集者。”
游少卿大喜:“菲士廷将军,我代表吊颈岭上的数千难民,深深地向你表示感谢!”
夜幕落下,香港万家灯火。菲士廷的车队奔驰在回城的公路上。
菲士廷吩咐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戈洛林:“我今天既高兴,同时也很难过。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快改善柳丹青一家和欧弟的生存状况。我希望下次再见到我的救命恩人时,他们不再生活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这样,我的心情一定会好上许多。”
戈洛林说:“总司令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一间以竹席为墙,牛毛毡罩顶的破房烂屋成了今日吊颈岭难民们关注的焦点。充作教室的一间破屋里电灯明亮,屋顶上悬挂着的两把吊扇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为孩子们送上徐徐凉风。
满脸稚气的第一批吊颈岭学生济济一堂端坐在屋里。
穿着打扮透着昔日不俗气派的学生家长堵在门外窗口,看着吊颈岭国小首任校长“柳丹青”将军给学生们上第一课。
游小卿也是学生中的一员。
游少卿开言道:“今天是吊颈岭国小的第1课,在这个对寄居在此地的大陆难民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里,我先给同学们讲两个词。”拿起粉笔在黑板左侧写下“吊颈岭”3个字,又在右侧写下“调景岭”3个字。
游少卿说:“请同学们看着这3个字,”大声念道,“吊、颈、岭,你们知道吊颈是什么意思吗?”
孩子们笑答:“知道。”
游少卿:“吊颈这个词儿,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一根绳子,两眼一瞪,舌头一伸,小命没了,这就叫吊颈。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栖身的吊颈岭这个名字是怎么得来的吗?”
孩子们齐声回答:“不知道。”
游少卿说:“那我来告诉你们,十几年前,一个名叫伦尼的英国人在这里的海滩上办了一家面粉厂,因为经营不善,破产了。”
伦尼就用一根绳子,在这山头的一株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此就有了吊颈岭这个让人恐怖的地名。那么,请同学们再看看右边这3个字。逐一指着字儿大声念道,“调、景、岭。请问同学们,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漂亮不漂亮?”
“漂亮。”
“对,漂亮,非常漂亮!面海靠山,海上碧波万顷,白帆点点,山上满目青葱,杂花斑斓,就如同一幅幅充满诗情画意的油画,每天在我们眼前打开,而且随着时间的不同,天气的不同,画面也有所不同。这就像无所不能的上帝,在为我们调出一幅幅美丽迷人的风景。同样的音,不同的字,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同学们说,我们居住的地方继续叫左边的吊颈岭好呢?还是应该改为右边的调景岭好?”
孩子们再次齐声回答:“右边的调景岭好!”
连窗外旁听的家长们也忍不住鼓起掌来。
接下来,游少卿又在黑板上写下“香港”两个字:“现在,我再给同学们讲讲香港的历史。为什么原来属于中国的香港,却必须由英国人来统治?为什么英国人、白种人在香港成为人上人,而只要是中国人、黄种人,在这块原本属于中国的土地上,就天生低人一等……”
室内室外,鸦雀无声,家长们也俨然成了游少卿的学生。
在这所破烂学校不远的地方,工人正在开挖地基,兴建一所正规的学校。
游少卿在黑板上写下一首唐人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游少卿将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传说中的仙人早乘黄鹤飞去,这地方只留下空**的黄鹤楼。飞去的黄鹤再也不能复返了,唯有悠悠白云徒然千载依旧……”
窗口外,鲁团长、乔光等国军老兵听得来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