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电灯悬挂在门枋上,照着在门前逼仄的小院坝上挑灯夜战的李冬青。
李冬青身上仅穿条大裤衩,用推刨在马凳上推着木条,然后将长长短短的木条钉在板车轱辘上,做成一个可以移动的货摊。板车上如同安装上一个百宝箱,既有炉灶,汤锅,也有切肉用的案板,放各种佐料的碗架。
李冬青身上,热汗淋漓。闪闪在灶台上炒干辣椒。小娟趴在桌子边做家庭作业。
闪闪抬眼看了看在门外忙碌的李冬青,不忍,放下手里的活儿,倒了杯茶水,拿起大蒲扇跨出门槛。
闪闪把茶杯递到李冬青面前:“冬青,看你这一脑壳的汗水,快停下喝口水,歇歇气。”
李冬青接过茶水,大口喝下。闪闪斜坐在马凳上,摇动大蒲扇,给李冬青送去些儿凉风。
李冬青几大口喝光茶水,马上又拿起斧子干活,对闪闪说:“我得赶着把货摊做好,凤山镇上开肉铺的刘老板感谢我长期照顾他的生意,答应从今往后他肉铺里杀的猪,下水全都给我留着,还不用花1分钱,就算他送我的一份贺礼。”
闪闪摇着扇子感动地说:“冬青,靠着你的军饷,我们一家三口虽说日子紧巴一点,也能过的,你没必要为我们母女俩这么拼命。”
李冬青说:“我这么做,可不单单是为了糊口。我已经去高雄的大医院问了德国医生,他能给小娟装假肢,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让小娟像正常人一样地走路!”
闪闪惊得不轻、:“装假肢?我的妈,那得多少钱啊?”
李冬青说:“德国人说有3万的,也有5万的,最好的要7万,最不济,我也要给小娟装一副中等的吧。要不她一个女娃娃,长大了缺条腿,咋个嫁人?”
闪闪说:“那也得5万块啊!你这个正科级干部每月的军饷才100多块,就算不吃不喝,也得存多少年呐?”
李冬青说:“靠军饷想都不要想,小娟装假肢的钱,就出在我这杂碎汤锅上。”
闪闪既高兴又担心:“这……能行吗?”
“你莫看生意还没有开张,我肚皮里的小算盘早就拨拉得嗒嗒响了。闪闪我算给你听,我卖的杂碎汤锅是长沙城里火宫殿的招牌小吃,这黄埔新村里往少说也有四五千人,8成都是我们湖南人,我就是每天卖它300碗。眷村是个独立王国,连杀人放火也全由宪兵管,警察根本就不敢进来,军眷在眷村里做点小生意也不用向任何衙门上税缴费,加之猪下水刘老板是白送我,顶多就是点佐料钱,除干打尽,我每天就算卖它300碗,一碗尽赚2毛钱,一天至少能尽落下60块,六三一八,1月就是1800块,1年就是两万出头,用不了3年工夫,给小娟装假肢的钱不就够了。我这个毛估还非常保守,要是生意能再乐观一点,没准,我这个后老汉还能给小娟装副最好的哩。”
闪闪忍不住哭出了声,抽抽咽咽地说:“冬青,老天开眼,保佑我闪闪,跟了你这个……天下少有的……大好人!让我和小娟……一辈子有靠啦!”
李冬青受宠若惊:“嘿,闪闪你哭啥子呀?我是你男人,不过是在尽男人的本分嘛,这算哪门子的好人喽?”
小院坝上的哭泣声惊动了正在做作业的小娟,她抬头看着门外的李冬青和妈妈,听着外面的对话,眼中也涌满了泪水。
在大榕树下纳凉的老兵们抄起胡琴鼓板,弄出一团嘈嘈杂杂的丝竹之声。
毛卿才摇头晃脑,拖声吆吆吟出《四郎探母》的定场诗:“沙滩赴会15年,雁隔衡阳各一天。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
郭廷亮用手击打着凉椅扶手,一字一板地唱出:“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儿的老娘啊,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听的奏的唱的,老兵们一个个泪水涟涟。
正在自家小院坝上忙碌的李冬青也将戏文听在耳里,泪水涌出眼窝,淌过脸颊,顺着下巴“噗噗”地往下滴落……
天色尚未亮透,阵阵海风,裹着湿漉漉的雾团从海面上漫卷上来,越过凤山镇的老城墙,在大街小巷里游动,使稀疏的几个早行人,变得来迷蒙绰约。
只有刘记肉铺里亮着灯光。传出猪们的嚎叫声。
少顷,李冬青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猪下水从刘记肉铺里出来,顺着大街出了城门洞子,向着附近的黄埔新村而去。
闪闪迎出:“回来呐?”
李冬青跨进门槛,将担子放在堂屋里:“刚从猪肚子里取出来,还热乎乎的哩。”
闪闪往箩筐里看了看,皱紧了眉头:“哎呀,血沽淋当的,好吓人呐!”
李冬青说:“下水嘛,就是猪身上的肠肠肚肚,心肝五脏,哪能没血?没点味儿?不过,等我把汤锅做出来你再看,那就香味扑鼻,勾得人直流口水了。”
闪闪把伸到箩筐里的手倏地缩了回来,仍是怕得不行:“我可不敢碰。”
李冬青说:“谁要你动手啊?你过去是苏州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后来又当几年养尊处优的团长太太,哪能干这样的下贱活儿?不像我,长沙城里的一个下九流,只要是能糊口的活儿,没有我李冬青不做的。”
李冬青将下水冲洗干净,然后倒进一个大木盆里,放进白矾、盐巴,双手不停地搓揉,说:“只消用白矾盐巴揉洗两次,就一点腥味也没有了。”
闪闪看了一会儿,端过一张小凳,坐在木盆边,咬咬牙,伸出双手帮着李冬青揉搓起来。
李冬青嚷起来:“你怕闻这味儿就别动手呀?”
闪闪说:“嫁给你,我就发誓这辈子要和你同甘共苦,连和你同闻臭味都不敢,往后还能与你共苦么?”
李冬青怜爱骂道:“嘿,硬是个憨婆娘。”
闪闪娇嗔地:“我就憨,憨人有憨福。”
李冬青说:“不过说真的,以后这屋里的活儿全都由我来做,可到菜市摆摊子,我只能带你几天,以后还得你出头露面不可,不管咋说我也是个国军的现役军官,每天早上去菜市场摆摊子,宪兵会上门找麻烦的。”
黄埔新村广场上小摊密聚,热闹异常。一道独特的“风景”粘住了村民们的眼睛。只见一口大铁锅在板车上架起,锅里,山一样堆着猪下水,旺旺大火烧得那心肺肚子粉肠肥肠蹄子满锅乱蹦。
锅边围着众多食客。
李冬青叉出一砣,扔砧板上滚刀切碎,分装到碗中,然后动作麻利地挨着往碗里打佐料,口中还不断地打着广告:“火宫殿里样样有,饭菜小吃热甜酒,油炸豆腐喷喷香,杂碎汤锅勾人魂。看见了么,掺上这浓白老汤,撒上细盐、椒面、葱花、再勾上一瓢儿红油辣子,洒上半瓢陈醋,美美地嚼,烫烫地喝,只消花一快钱,你就能吃上一碗长沙火宫殿里正宗的杂碎汤锅了。”
毛卿才和蔡贵芬两口子,还有3个娃娃各自端着个碗站在锅边,“唏哩呼噜”响,吃得满头大汗。
一位老兵操着东北口音道:“哈,李科长也到菜市场摆起摊子来了。”
毛卿才边吃边替李冬青作宣传,对老兵道:“听口音这位老弟肯定不是我们湖南人,还从没吃过这东西吧?这叫做杂碎汤锅,好吃不好吃我说了不算,你吃了才算。不过,吃的时候可得小心一点,谨防只顾了好吃,连舌头都一齐吞下肚皮头去了。”
闪闪满脸喜色,在一旁不停地忙着收钱和找补零钱。
莫慧凌提着菜篮也来到了菜市场,远远看见李冬青和毛卿才,赶紧过来,往锅里溜了一眼,惊奇地:“嗨,冬青,你不吭声不出气,居然把我们长沙火宫殿的杂碎汤锅搬到台湾凤山来卖呀!”
李冬青赶紧双手给莫慧凌敬上一碗:“大嫂,你尝尝,正宗不正宗?做杂碎汤锅,我练的可是童子功。你要觉得好吃,等会买好菜,给老团长和娃娃们带几碗回去,算冬青我孝敬老长官。”
莫慧凌接过碗,尝了一口赞道:“好吃,硬是好吃得很!等会带几碗回去,让丹青和娃娃们也尝尝湖南老家的好东西……呃呃,哪个要你孝敬啊?既然你这是摆摊子做生意,我就得按价付钱。卿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毛卿才说:“当然得付钱,这眷村里来来往往全都是熟脸嘴,要讲情面不收钱,生意还咋个做得下去?不过嘛,冬青孝敬老长官也是应该的,老长官吃他一碗杂碎汤锅他还敢收钱,以后他还咋个还有脸在眷村里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