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路狂奔(1 / 1)

东方隆美尔 罗学蓬 4792 字 15天前

炎炎烈日下,一列火车停在前无站后无村的广九铁道线上。

车顶上坐着人、车门边悬着人、车窗里塞着人、座位底下趴着人、走道上人贴着人,列车被国军溃兵党政人员及其家属们挤得爆满。

罗副官和葛参谋从前面顺着铁轨匆匆赶回车厢,被李鸿等从窗口拉了上去。

罗副官对打扮成平民的李鸿、陈鸣人、彭克立、曾长云等国军将领说:“诸位长官,没办法,前面的铁路桥被共军便衣队炸断了,只得辛苦大家步行赶往罗湖桥了。”

李鸿问:“罗副官,这里离罗湖桥还有多远?”

罗德辉说:“如果路上顺利,估计明天晚上能到。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地方叫樟木头,再往前,过了深圳河就是香港九龙地界了。”

李鸿说:“得把困难估计充分一些,既然共军的便衣队已经抢到了前面,难免还会给我们造成更大的麻烦。我们现在不是战斗部队,17名军官,加上几十个家眷,一遇上共军那就只能规规矩矩当俘虏。”

彭克立说:“就是嘛,17个将校军官只有12支手枪,真遇上共军能顶啥用?”

罗副官说:“这趟车上有一支战斗部队,有几百条人枪,是从广州撤下来的,带队的是个安徽籍的团长,姓鲁,我刚才已经见过他,向他谈到了我们的情况,请求他为我们提供保护,鲁团长说他久仰孙长官、李军长的大名,一口答应下来,叫我们快点赶上去。”

彭克立说:“那我们还捱什么呀,快点下车吧。”

李鸿道:“不行!想活就不能跟他们走!”

众人全都注视着他。

李鸿说:“我们刚刚从共军那里出来,共军的战斗力,大家都是清楚的,莫说共军的主力部队,就是遇上共军的便衣队,几百个国军的残兵败将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能力顾得上保护我们?跟他们走,不但安全不了,反而更容易成为共军追杀的目标。”

陈鸣人说:“还是军座考虑周全,眼下的情形是,离我们自己的队伍越远,反而会越安全。”

罗副官也点点头:“唔,有道理,有道理。”

李鸿撩起绸衫,从腰间拔出防身用的小手枪,扔出窗外:“现在保护我们的不是任何武器和部队,而是我们这一身平民衣衫。从此刻起,大家彼此直呼其名或以先生相称,禁止使用任何官阶,要尽量让人相信,我们就是一群逃难的小老百姓。”

陈鸣人、彭克立、曾长云等纷纷效仿,将手枪、弹匣扔出窗外。

罗德辉说:“对不起各位长官,我向大家保证,进了香港地界,就再也不会受这样的惊吓了。”

众军官只好提着行李,带着家人下了列车,顺着铁轨一路前行。

李鸿年轻的妻子马贞一大着肚子,也只能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

所有溃兵和难民提箱背包地下得车来,汇成一道流淌的人潮,顺着铁道线缓缓向南淌去。

惊吓不已的小孩子们,紧紧地抓着父母的衣服。

队伍最后面,是长长一列断了手、截了腿、削了脸、满头包裹着白纱布的伤兵,他们也都一瘸一拐地跟上逃难的队伍。

一支国军军乐队也从列车上下来了,乐手们除了自己简单的行李,背上背的怀里抱的手里拿的,除了大鼓小鼓,就是曲里拐弯金光灿烂的大小喇叭、大号小号。

年过半百满头花发的乔光上校是这军乐队的头儿,他把大家招呼拢来,踏上了漫漫征程。

难民群里,出现了身穿中山装的游少卿,他手上牵着才七八岁,穿着吊带西装裤的儿子小卿,背上还背着个口袋,虞兮萍肩膀上则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欧弟挑着两只藤杆箱跟在后面。

在他们旁边,一个身着艳丽旗袍,烫着饼饼头,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子,背上背着胖呼呼的娃娃趔趄而行。走在年轻女子前面的是一个领章上缀着一颗金星,肩上扛着一个大包,比她大出十几岁的胖男人。

突然,一块道碴将女人绊倒了,背上的娃娃没命地嚎哭起来。

胖男人赶紧赶过去,将女人背上的娃娃取下来:“还好,还好,幸亏没伤着娃娃。”

女人坐在铁轨上摇晃着脑袋,抄着一口尖脆的川腔高声痛骂胖子男人:“洪三品呃洪三品,你把6个婆娘丢在成都公馆里享清福,偏偏把老娘弄出来陪你跑烂滩,万贯家财全被你这瓜娃子丢进了长江大河里,我两娘母咋个办喽?你这个挨千刀,塞炮眼的,我一枝花前辈子该你的欠你的呀,满天下那么多好男人不嫁,偏偏嫁了你这条憨头憨脑的肥猪!”

洪三品苦笑道:“一枝花我说你娃硬是莫得丁点良心,俗话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共军兵临城下,我洪三品一狠心把6个婆娘十几个娃娃全丢了,就舍不得丢你两娘母,对你可以说是巴心巴肠情深似海了,你还有脸皮怪我对不起你。”

游少卿问道:“听口音将军是成都坝子上来的?”

洪三品说:“哪里还有啥子将军喽!我带着老婆娃娃这两个月挨共军撵得扑爬跟斗,从成都逃到西昌,从西昌逃到广州,再从广州朝英国人管的香港地盘上逃。除了还剩下一条命,一路上啥都丢光了……呃,听口音老弟你也是从四川逃出来的?”

游少卿说:“我是从江津跑出来的。”

洪三品说:“江津呐,晓得晓得,那是个出广柑米花糖白酒的好地方。唉,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哥子我叫洪三品,如今逃难在外,还望兄弟帮衬帮衬。”

游少卿大叫:“哈,你就是在成都大川饭店事件中一举成名的抗日英雄洪三品啊!”

洪三品苦笑道:“啥子大英雄喽,那是豌豆滚进屁眼里,遇了圆(缘)。”

游少卿对儿子说:“小卿,叫洪伯伯,洪伯伯是用拳头打死过日本鬼子的好汉!”

游少卿一边顺着铁轨往前走,一边对虞兮萍说:“看见那个胖子老乡了么?他就是抗战期间名震全国的大英雄洪三品。”

“大英雄?英雄咋这样一副尊荣啊?”

“你莫看他面带猪相,抗战前打死强行到成都开设领事馆的日本人,酿成‘大川饭店事件’而名震全国的就是他。洪三品由一个开饭馆的老板,节节高升到四川省军管区少将副司令。与他同行的年轻女人是他的七姨太,四川唱清音的金嗓子一枝花。”

虞兮萍这下吃惊了:“七姨太,这胖子娶这么多老婆啊?”

游少卿见惯不惊:“7个就算多了?他还真不能算多的,你知道重庆市长杨森娶了多少?整整一打,12个。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认不全。还有范哈儿范师长,比杨森还多娶了好几个。”

与游少卿一家人隔得不远的地方,洪三品也一边赶路,一边对一枝花说:“看见那个高高瘦瘦,斯文滔滔的眼镜了么?既是祖上办的聚奎中学的校长,又是重庆附近江津县的县长哩。”

一枝花嘴儿一撇:“县长有啥稀罕的?你们国民党垮台前封的县长还嫌少了么?像春月间的野葱,遍坡都是,一抓大把。”

隧洞口旁边的岩壁上流淌着一道清澈的山泉。

难民们走到隧洞口,陆陆续续坐下来,就着泉水吃点干粮,歇口气。

小卿端上盅子去岩壁边接泉水回来,路过一枝花跟前时,正吃东西的一枝花大方地撕下一只卤鸡腿塞到小卿手上:“小卿,娘娘(读一声)给你的,吃。”

小卿看着鸡腿往后缩,想吃,又不敢接。

一枝花说:“拿着啊,见食不餐,是个憨憨。”

游少卿也说:“接着吧小卿,快谢谢娘娘。”

小卿接过鸡腿,冲一枝花鞠了一躬:“谢谢娘娘。”

一枝花夸道:“这娃娃家教好,嘴巴甜,懂礼貌,乖!”

洪三品坐在铁轨上,将娃娃抱在怀里,分开两腿撒尿。

娃娃哭得厉害。

小卿啃完鸡腿,去路基下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回来,逗弄着娃娃。娃娃居然不哭了,瞪着小眼睛盯着小卿手里的狗尾巴草。

太阳下山后,李鸿一行借着朦胧月光从铁路上下来,向着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走去。

负责打前站的罗德辉副官从村里出来:“老百姓听说共军来了,全都吓得躲到山上去了,当兵的和难民都住进了老百姓的房子。”

李鸿等进了村子,几十口男女老幼全住进了一个农家小院。

一墙之隔的一户农家里,同样挤满溃兵和难民。

游少卿一家、欧弟、洪三品两夫妇在堂屋里用谷草打地铺。

外面突然枪声大作,惊得所有的人全都跳了起来。

只有小卿,睁开眼看了看,又倒头睡了过去。

马上就听到外面有人狂吼:“快逃啊,共军追上来呐!”

黑暗中,游少卿伸手揪着小卿的耳朵嚷:“你这娃娃咋个还睡呀,快起来,共军追上来呐!”

小卿疼得龇牙咧嘴,一骨碌跳了起来。

洪三品拿出背娃娃的背带,把仍在睡梦中的娃娃捆在一枝花肩上。这种背带是过去四川民间专用的一种背小孩的用具,有3根宽宽的带子,一根兜着小屁股蛋,一根揽住小腰,另一根围在脖子上以防孩子的头往后仰。

游少卿喊了一声:“欧弟,快带着你嫂子跑。”随后一手抓着小卿,一手将行李往肩上一搭,跟着满屋人往屋外涌去。

欧弟赶紧挑上箱子,冲虞兮萍大吼一声:“嫂子,跟紧我。”

四下里枪声响得像爆豆子。

游少卿出门一看,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和杂沓的脚步。

李鸿、陈鸣人等一大群人从旁边的一道院门里出来,急慌慌地向着村外高处的铁道线上涌去。

游少卿双手紧了紧行李,回头叮嘱儿子:“小卿,跟着我,千万别走丢了!要是跑丢了,你一定记住,哪儿有国军,你就往哪儿跑,爸爸妈妈都和国军在一起。”跟着前面的人往铁道线上走去。天太黑了,他居然与这群在印缅战场上和自己共过生死的老战友擦肩而过。

铁路上高低不平的枕木绊倒了不少人,一些人正倒在地上呻吟。

小卿也被绊倒了,痛得他双手抱着膝盖叫了起来:“哎哟!”

游少卿一听赶紧回头叫道:“小卿,小卿,你怎么啦?”用手在小卿膝盖上一摸,手上糊满了血,“哎呀,小卿你受伤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枪声响起,铁道线上一团混乱,有人扑倒,有人狂蹿。

已经跑到前面的洪三品回头一看一枝花落下了,赶紧倒了回来,抓住一枝花的手往前跑。

一枝花猛然跌倒,背孩子的绳子被挣断了两根,只剩下一根还兜着婴儿的后脖颈。

洪三品用力将一枝花拉了起来,高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往前跑。

黑暗中,游少卿被人撞得站立不稳,他一把将小卿提拎起来,焦急地回头大喊:“欧弟!兮萍!你们在哪里?”

后面传来了欧弟的回应:“大哥,大哥,游大哥!”

游少卿大喊:“欧弟,快带着你嫂子过来!”

蓦地,一名惊恐万分的溃兵狂奔过来,陡地将游少卿撞下了陡峭的路基……

小卿一边哭喊着:“爸爸!爸爸!”一边瘸瘸歪歪地向前寻去。

游少卿掉进了路基下的一条小河,幸亏他会水,几下游到岸边,脚蹬手扒,急急慌慌地上了铁路,口里大吼:“小卿!兮萍!欧弟!”

无人回应。

游少卿急得不轻,带着哭音狂喊:“小卿!兮萍!欧弟!”

铁道线上满眼都是晃动着的黑乎乎脑袋,却没人应声。

虞兮萍一边在难民潮中往前挤,一边大声喊:“游少卿!游少卿,你在哪里啊?”

欧弟也跟着喊:“游大哥!游大哥!”

虞兮萍问欧弟:“欧弟,你大哥……他见不着我们,不会带着小卿跑到前面去吧?”

欧弟说:“我们倒回去看看。”

二人又掉转身,喊着游少卿的名字往来路上找去。

一队难民消失在铁道前面的拐弯处,落在后面的小卿仍在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哭喊着“妈妈!爸爸!”

这时,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从山坡上的树林子里钻了出来,旗帜后面,还跟着一支带着武器的国军部队。

下到山脚后,几百号人顺着两根长长的铁轨坐下来抽烟、吃干粮,有的人甚至放伸了躺在枕木上休息。

铁道一边紧贴着陡峭的高岩,岩顶上树木茂密。另一边侧是长着已快成熟的玉米和高粱的庄稼地。

原本行走在铁道线上的难民不敢带着家人提着细软财物从大兵中间穿过,更无勇气从睡在枕木上的大兵门身上跨过,隔着远远一段距离便惊惊惶惶地下了铁道,绕开大兵,在庄稼地里继续往前走。

游小卿也随大流下了铁道,过路基下的水沟时,一个难民挑着的担子撞了他一下,将他撞进了深至胸口的水沟里。

小卿在泥水里“哇哇”叫着扑腾。

一个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的国军上校军官走上铁道线,一屁股坐在铁轨上,从警卫员手中接过一个烧饼,刚咬了一口,看见了落到水沟里的小卿,飞踏踏冲下来,伸手将小卿从水沟里捞了出来,像夹个小口袋似的把小卿挟在腋下,带到了铁道上放下。

游小卿哭喊着:“妈妈,妈妈。”

大兵们好奇地把小卿围在中间,议论开了:

“嗨,哪儿跑来个小娃娃?”

“是和家人跑散了吧,你没听他不停地在喊妈妈妈妈呢。”

军官问小卿:“小孩,你多大了?”

小卿回:“七岁半。”

军官又问:“你家大人呢?”

小卿说:“刚才打枪时,我和爸爸妈妈跑散了。”

一个大兵喊道:“小娃娃,你知不知道刚才是我们鲁团长救了你,要不是他跑得快,你就淹死在水沟里了。”

鲁团长把还剩下一大半的烧饼塞到小卿手里:“饿了吧,孩子,拿去吃了。”

小卿双手接过烧饼,大口大口吃起来。

赵班长带着几名大兵从山坡上的树林子里冲了出来,很快跑到了铁路上。

赵班长对鲁团长说:“报告团长,我带着几个弟兄到山顶侦察了一下,铁路是绕着山脚走,从这里直接翻过山顶,那一边的山脚下就是大安桥,比顺着铁路走要近得多。”

鲁团长说:“现在我们是宁愿走远路,也不能翻山穿林抄近道,在明处,共军便衣队不敢和我们硬来,进了树林子,我们就对付不了他们了。赵班长,再休息几分钟,你们抓紧吃点东西,大家还是顺着铁路慢慢往前走吧。”

几声哨子响过,大兵们又背起背包武器往顺着铁道线往前开拔了。

突然,前面传来几声巨响,从岩顶飞下来的几枚手榴弹在国军队伍里爆炸开了。几团火光照亮了黑夜,遭到袭击的大兵们举着枪,发疯一样地向着头顶上的密林开火。

难民在庄稼地里四散狂奔。手榴弹爆炸的火光频频闪烁,夜空时明时暗。

游小卿啥也不管,只顾着吃烧饼。

前面的枪声终于停了,鲁团长带着队伍撤了回来。

鲁团长狠狠骂道:“听枪声就知道这是共军的游击队,妈的,等天亮再收拾他们。”

队伍下了铁路,来到立着一个高高的稻草堆的打谷场上。

已经吃完烧饼的游小卿看见了鲁团长,也跟着下了铁路,去了打谷场。

大兵们将稻草铺在晒坝上,密密麻麻地躺了下去。

一变残月从乌云后面浮了出来,清冷的月晖映照在一张张被硝烟熏得黑乎乎的脸膛上。

很快,天地间响起了鼾声,也间杂着伤员的呻吟。

一个躺在地上的军官突然坐了起来:“嗨,你这个小娃娃,怎么还在战场上到处跑啊?还没找到你爸爸妈妈妈?”

游小卿看到说话的正是鼻梁上架着眼镜,给了自己大半个烧饼的鲁团长,就咧着嘴哭兮兮地说:“叔叔,我喉咙都喊哑了,也没找着爸爸妈妈。”

一个大兵伶俐地起身去草堆上抱来一大抱谷草铺在鲁团长旁边,对小卿说:“来,挨着我们团长睡一觉,等天亮了我们大家帮你找。”

小卿挨着鲁团长躺下了。

鲁团长问:“小孩,你是哪儿的人啊?”

小卿说:“四川江津县的。”

鲁团长:“你们四川人怎么跑到广东来了?”

小卿说:“我爸爸是我们家里办的聚奎学校的校长,后来就带着妈妈和我,还有欧叔叔逃出来了。”

鲁团长说:“都是内乱惹的祸,他妈的,老蒋拉屎,别人擦腚,遭殃的都是老百姓。”打个啊欠说,“唉,睡吧,娃娃,跑了一天,你也累了。”

天光曦微,浓雾笼罩天地,座座山头犹如大海中的孤岛,一切变得来迷蒙绰约。

游少卿走到铁路与公路的交叉路口,看到洪三品和披头散发的一枝花坐在路边痛哭不止。

游少卿上前叫了一声:“洪大哥,出啥事了?”

眼前的情形让他触目惊心!

洪三品一边把一动不动,已经变成紫色的孩子从老婆背上解下来,一边痛哭流涕地喊叫:“儿呐,都是爸爸害了你,3根绳子咋个偏偏就剩下围脖子的这1根啊?我硬是该死啊!”

扛着洋号的军乐队队员们也正从这里路过,乔光上校停住脚步劝道:“兄弟,孩子已经没气了,你们再怎么哭他也活不过来了,还是赶紧走吧。”

洪三品说:“你们先走一步吧,我得挖个坑,把娃娃埋了再走。”

虞兮萍捶胸顿足哭喊:“你们的娃娃死了,我们的娃娃也跑丢了……啊啊啊……找不到小卿,我也不想活了啊!”

浓雾中一阵脚步声响过,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伴着鲁团长的队伍顺着铁道线上过来,从游少卿、洪三品等人跟前走过。

浓雾中一阵脚步声响过,一支打着红旗的解放军部队来到了打谷场上。

一位军官操着东北口音:“大家追了一夜,就在这里埋锅造饭,休息一下吧。”

同样操着东北口音的魏排长向刚才说话的军官报告:“马营长,打谷场上有两具国民党士兵的尸体。”

马营长说:“魏排长,你带几个弟兄,挖个坑,把他们埋了吧,国民党队伍里当兵的也是穷苦人,别让他们暴尸荒野了。”

炊事兵忙忙碌碌地用石块支起锅灶煮饭,锅下的火苗蹿得老高,雪白的米粒儿在汤里蹦跳,满坝子的谷草成了煮饭的燃料,遍地烧得来烟雾腾腾。

一个战士去抱谷草,一下子从谷草里撸出个小孩,吓了一跳:“嗨,这草里咋还埋着个小娃娃呀?”

几个解放军战士上来,围着游小卿议论:

“看这穿着模样,不像是当地农民的娃娃。”

“穿的西装裤,梳的一片瓦,肯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马营长也上来了,问小卿:“娃娃,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谷草里呀?”

游小卿咧开嘴哭了:“我和爸爸妈妈……跑散了。”

马营长问:“你是哪儿的人啊?”

小卿回:“四川省江津县的,我爸爸是我家办的聚奎学校的校长。”

马营长说:“校长又不是坏人,跟着国民党跑什么跑呀?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好吗?小孩,见了你爸爸对他说,叫他马上带着你和妈妈回家,我们共产党比国民党更欢迎校长。”

在山头的另一边的铁道线上,游少卿与欧弟架着虞兮萍、洪三品拉扯着一枝花,拖着疲乏的步子,跟在一大群难民身后蹀躞着。

眼前出现了一道陡峭的堡坎,一枝花猛地从洪三品手中挣脱出来,冲向堡坎,口中还大嚷:“我不活了!我这个当妈的把自己的娃娃勒死了,我还有啥脸活在世上啊,我跳下去把自己摔成8大块算逑喽!”

洪三口大步赶上,将一枝花紧紧搂住:“婆娘呃婆娘,我们的宝宝哪里是你害死的哟?要怪,也只能怪这场狗日的内战嘛!”

游少卿说:“洪大哥这话倒是说中了要害,要是蒋委员长老老实实按双十二协定办,国共两党摒弃前嫌,联起手来埋头发狠干,说不定现在中国老百姓的生活,离英国人美国人的水平也就差不太远了。”

锅盖揭开,白花花的焖锅饭已经做好了。

炊事兵嚷嚷道:“开饭喽开饭喽!每人一盅子!有剩再添!”

战士们拿着盅子嘈嘈嚷嚷地围到了锅边。

“这饭焖得真好,锅巴好香啊!”

“从广州追过来,一路上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游小卿贪婪地嗅了嗅。

魏排长向着小卿大步流星跑过来:“嘿,小孩,我们马营长叫你过去。”

小卿本能地往后缩:“我不去!”

魏排长伸手揪住小卿的耳朵:“人不大,架子倒还不小,连我们营长请你也敢不去。”

小卿疼得嘴都歪了,被魏排长揪到了马营长跟前。

马营长说:“魏排长,你这态度可不好啊?请客吃饭怎么能够揪客人的耳朵呢?看,把娃娃的耳朵都给揪红了。”

一个战士把盛上热气腾腾的焖锅饭的盅子递给马营长:“营长,你的饭。”

马营长把盅子接过来,递到小卿手上:“娃娃,你吃吧。”

小卿不敢相信。

魏排长把用芭蕉叶包着的一团饭塞进小卿手里:“营长,你自个儿吃吧,他的在这里。”

旁边的几个兵一边吃饭一边和马营长开玩笑:“营长,你是不是看着这娃娃像你的儿子啊?”

马营长说:“我儿子比他大多了,今年腊月就满了17岁,说不定都娶上媳妇了。”

一个兵说:“那等把老蒋打跑了,你就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马营长说:“那一天不是已经很快就到来了吗?”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带着憧憬说,“也不知道她们娘俩怎么样了,自从赶走了小鬼子,我就再也没回过老家了。”

见小卿还捧着米饭包,马营长又说:“哎,小娃娃,你怎么不吃啊?这可是解放军叔叔们省出来给你的,快吃吧,吃完赶紧去找你父母,一起回家去。”

话音刚落,一串马蹄声响了过来。

传令兵在马背上嚷:“马营长,团长命令,逃敌已经快到前面的铁路桥了,你营马上追上去,争取保住大桥。”

马营长跳了起来:“弟兄们,赶快出发!”

游小卿打开芭蕉叶,一边大口大口吃饭,一边抬眼看着正大声吆喝着整队出发的解放军队伍。

这时,小卿突然想起了父亲的叮嘱:“小卿,跟着我,千万别走丢了!要是跑丢了,你一定记住,哪儿有国军,你就往哪儿跑,爸爸妈妈都和国军在一起。”

小卿扔下芭蕉叶,向着铁道线上狂奔而去……很快,小卿来到了白天他被鲁团长从水沟里捞起的地方。他下了铁路,向着山坡上跑去,一头钻进了密密的树林里,像只小猴子一样在林子里蹦跳跑动。

等到小卿从树林里跑出来,登上了山顶,这时正好太阳升起,将眼前的山川万物照得大亮堂堂,满林子雀鸟啁啾,鸟语花香。

小卿的眼睛,落到了山脚下的一座铁路桥上。

而且,他还看到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正在铁道线上若隐若现,后面还跟着长长的一溜穿着国军军装的人。他高兴极了,飞快地向着铁路桥奔去。

小卿像只小猴一样在铁路上奔跑,铁路桥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在他身后隔着一段不长距离的地方,一面红旗迎风飘扬,马营长率领解放军队伍正大步流星地往前追赶。

小卿刚刚跑拢铁路桥桥头,马营长率领的解放军已经追了上来。

已经过了河的国军掩护着尚在桥上的国军边打边往桥南退。刚刚追到北桥头的解放军则边打边往桥上冲。

子弹在铁桥的钢铁部件上叮当脆响。

小卿在枪林弹雨中不顾一切地往南桥头奔去。

鲁团长指挥过了桥的国军向已经追到北桥头的共军开火。

一群国军大兵正在往桥身上安装炸药。

鲁团长大声催促:“快,快,快把桥给我炸掉!”

游少卿、虞兮萍、欧弟,以及洪三品一枝花此时跟着鲁团长的部队刚刚过了南桥头,正顺着陡峭的坡壁往山顶上爬去,突然听到后面枪声暴响,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虞兮萍瞪大了眼睛:“天呐,是小卿!”

游少卿嘶声大喊:“小卿,别跑,快趴下,快趴下!”

欧弟返身冲下山脚,向着铁桥上狂奔而去。

边打边往南桥头退去的国军与追上铁桥的共军不时有人被子弹击中,惨叫着跌落河中。

小卿害怕极了,手把着护栏,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

很快,小卿来到了铁桥中央。

欧弟冲到南桥头,被一群刚刚从桥上退下来的国军大兵挡住了。

站在旁边山坡阵地上的鲁团长冲他吼了一嗓子:“你还往桥上跑,想找死啊?”

欧弟大叫:“长官,你没看见桥上有个小孩吗?他是我们游校长的独生儿子,我得去把他背过来!”

刚刚跑上北桥头的马营长也看见了铁桥中央的小孩。

马营长喝道:“弟兄们别开枪,那个小娃娃在桥上!”紧跟着又向着桥上大喊,“娃娃,快趴下!”

两名国军爆破手已经将点燃的香烟拿在手中,准备用烟头点燃胶引。

鲁团长一声大喝:“停下,让那小娃娃过了桥再炸!”

爆破手将烟头叨进了嘴里。

这一刻,北桥头上的共军也停止了射击,刚才还是枪声震耳的战场上此刻虽然硝烟弥漫,但却突然显得异常宁静。

小卿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对这样的变化不解,傻傻地看着飘扬着青天白日旗的南桥头,又回过头看看飘扬着红旗的北桥头。

虞兮萍跌坐在山道上,望着铁桥中央的儿子嚎啕大哭。

一枝花叫道:“你嚎啥呀?你那儿子不还活鲜鲜的呀!”

游少卿也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向着南桥头跑去。

鲁团长冲桥上大喊:“小孩,快点跑过来!”

欧弟:“长官,我去接他!”一头冲上了大桥。

欧弟冲到小卿跟前,一把将他抱起,回转身大步向着南桥头疾奔。

欧弟抱着小卿刚刚冲上南桥头,两边的枪声又再次响彻了原野。

爆破手点燃了胶引。

十几秒钟后,随着一声巨响,天地间升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烟雾淡去,铁桥已经歪七竖八地倒在了小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