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东行馆里,孙立人和黄正在卧室里守着收音机收听来自上海的广播。
电台播音员正用激动的语气报告上海解放的消息:“中国人民解放军对残留上海顽抗的国民党反动军队,经过12天的进攻、歼灭、包围之后,在27日清晨3时,冲破了上海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一刹那,7时左右即已完全解放了世界第4大都市,中国工业、经济中心的大上海!中国共产党给上海600万市民带来了真正的光明。上海天亮了,天亮了!上海老百姓渴望着的天亮,真正的来到了……”
接着是山摇地动的一阵欢呼,鞭炮锣鼓声不绝。
孙立人闭上眼睛,紧咬嘴唇。
黄正递上一杯开水,关心地说:“喝点水吧。”
播音员继续:“全世界的听众们,挂着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的解放军官兵开进上海时是在深夜,当时正下着小雨,可是,解放军竟然就在大马路上一排排地睡下了,此刻的上海正在睡梦之中,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动静,直到天亮后,老百姓出门时才看到大马路上安安静静地睡满了经过血战刚刚占领了这座城市的胜利者。什么叫做秋毫无犯?什么叫做文明之师?上海老百姓第一次亲眼看到了!”
黄正大为震惊:“一支大胜之师,宁愿在雨中淋着睡大马路也不惊扰老百姓……中国真有这样的军队?”
孙立人神情戚然:“这正是共产党的可怕之处,国共两党两军都强调对本党的忠诚,可他们做到了,成了胜利者,我们的忠诚却变了味,所以成了失败者。”说到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呀?”
黄正说:“你是在担心现在的时局吧?哎呀,我真不愿意看到你难受的样子,可是,我又不知道怎样安慰你才好。”
孙立人道:“只怕真是一班亡国之君臣啊!旧习不改,都什么时候了!但人民实在不是亡国之民啊!”
黄正说:“不是的呀!靠领袖一人,当然是不行的。”
孙立人看着黄正,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黄正说:“臣,真正是亡国之臣!那些贪污的、知法犯法的文官,还有那些克扣军饷、贪生怕死的武官,才把这国家搞得这样七零八落。至于人民嘛,倒也多是善良的百姓,真非亡国之民!不过又多是愚民呀!包括我自己在内。在来台湾之前,我是不看报的,若看,也只看〈三毛流浪记〉和电影广告、明星绯闻。那年暑假回去,妈妈焦虑地问我:‘南京有没有共产党啊?’我说:‘没有呀!我一个共产党也没看见过。’但等开学回校后不久,一下子,南京城便空了!而且更让我惊奇的是,同学中居然以思想“左倾”,或者是家里人与共产党有关系而感到时髦。”
孙立人鼓励道:“你继续说下去,我用心听着。”
黄正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其实我也不是不爱国!而是太爱国了,每次看报纸上面的消息,总让我好悲观、好沮丧,所以才不看报的……唉,真鸵鸟!不过,也不能说所有的臣都是亡国之臣!像你、像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很多的军公教人员,也都是很爱国的,做什么都殚精竭虑,尽力为之,个人的操守也是相当不错的。但比起来仍是少数,若要改良这样大的一个国家,也真难……只怕所谓什么样的人民,就会有什么样的政府。”
说得孙立人“噗嗤”一声笑了,很疼惜地拍拍她的头:“十步之内有芳草!谢谢小小,你让老哥哥的积郁舒畅了很多。不过,你还是个纯洁的青年,对政坛上争权夺利、钩心斗角的狰狞、险象环生的情况是不会理解的。当然,我也不会在你面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甚至不愿再去想那些令我万分厌恶的官场情况,还是在家中留下一片清凉的好!”
柳丹青与莫慧凌也在卧室里收听上海广播。
“老百姓抢着拉解放军到家里去喝水、去吃饭、去烤干他们淋湿的衣服,去休息一下辛劳的躯体,但解放军都婉谢了。他们仍然静静地在广场、路边、空地待命,茶水食物送到手里,也婉谢不受,这使上海市民流下了兴奋感动的眼泪。上海人历经劫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军队……”
莫慧凌疑惑地问:“我们不是长期说共产党解放军共产共妻吗?他们居然宁愿冒着雨睡大马路,也不进老百姓的家门?”
柳丹青说:“你还真听进去了,这叫做赤色宣传,懂不懂!”
“共军秋毫无犯我没见过,可我们自己的军队祸害老百姓的事我倒真没少见。我说啊,国军要是也像共军那样有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管着,这大好河山也不会生生让共军夺去了。”
有人敲门。
黄正偏偏脸儿:“请进。”
阿珠用托盘端着一只小碗进来,放在茶几上又出去了。
黄正伸着脑袋,去看碗里那热乎乎灰溜溜的东西:“这是什么呀?”
孙立人道:“你猜猜看。”
黄正看了看:“肯定不是燕窝,也不像银耳。那些东西,我们家里也经常吃的。你这是甜的还是咸的呀?”
孙立人走过去,用瓷羹匙在碗内搅拌几下,舀半匙放在嘴中试了试,觉得不烫,就舀了一匙,对黄正说:“不用问,张开嘴一尝就知道了。我敢保证,你就是尝过,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黄正张嘴接着:“嗯,什么东西呀?真好吃哩。”
“这叫‘蛤蟆油’,是东北的特产,用长白山里的野生林蛙提炼而成的,常吃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是上等的滋补品。我离开沈阳时,东北的朋友送了我不少。”他走过去坐在藤椅上,把碗放在茶几上,一脸温情地对黄正说,“你过来。”
黄正走过去:“干什么呀?”
孙立人把黄正抱放在自己的膝上,左手围着她的腰,右手去碗里舀蛤蟆油。
黄正说:“你怎么还不快吃啊?一会儿就凉啦。”
孙立人慢慢地先喂她一匙,自己再接着喝一匙。
“难道这好东西要两人轮流吃才有滋补效果呀?”
孙立人用唇呶开黄正的嘴,把自己口中的蛤蟆油喂进黄正的嘴里。
黄正抬头看着他,见他半闭着眼,一副专心一意的慈爱模样。
黄正说:“老哥哥,你真让我感动,小时候,我曾在连环画上看到祖母专心地把自己嘴中嚼碎的食物送进孙儿的嘴里。当时,我还觉得可笑而且很不卫生。没想到你这个指挥千军万马,杀敌无数的大将军,也会有如此的铁血柔肠。你让我忘记了漂泊之苦,有了一种难得的安全感。”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心态,每一个小女孩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白马王子,能够成为自己一生的保护神。”
外面阳光很灿烂,孙立人和黄正肩挨着肩站在临街面的窗前,看楼下的花园,也看行人稀疏的街面。
突然,孙立人警觉地说:“我们向后退一些吧,要不街上的人会看见我们的。”
黄正语调轻松地:“不会啊,外面阳光那么强烈!比起来,我们屋子里是幽暗的,光的折射率不一样,就不能被透视的。”
孙立人说:“真是好学生,学过的物理知识都还能记得。不过,有时还是要警觉一点。看来,我得把你藏起来才好。”
黄正下意识看了一眼床底下。
孙立人忍不住笑了:“天真得可以啊!你这么个大活人,就算藏,我也不会把你藏在床底下呀。”
黄正笑着问:“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
孙立人搂着她,把头低下、在她耳边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更多的人见到你。”
“我又不是丑八怪,见不得人!”
“你要真是个丑八怪我就放心了。”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不提这些啦!我也不想去台北,但又非去不可。我们下楼去看看午饭做好没有,我有些饿了。”
黄正走进书房,看见孙立人独坐在矮凳上发呆。
黄正问:“又遇上让你生气的事了?”
孙立人拿起茶几上的一本小册子扬了扬,又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募捐,又是募捐!三番五次地要军眷捐钱,军眷们眼下的生活已经相当艰难了,怎么还忍心要他们捐钱?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制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还必须把这个混账政策贯彻下去。”
黄正拿起小册子翻了翻,才翻了两页,便笑了起来:“这是什么人写的呀?”
孙立人说:“我在这儿生气哩,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黄正问:“这募捐的册子,是不是给一般军眷看的?”
“是呀。”
“那就应该用白话文来写嘛,白话文平易近人、能够更加容易打动军眷同情我们正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让大家都来体念国家的困难,为国家和军队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他却之乎者也地写这种老掉牙的八股文,这种东西有多少人看得懂啊?唉,这人学问倒是有,可惜无才!”
“那你呢?”
“我呀,当然是有才无学啦!”
这样的回答逗得孙立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