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灵安拿着一根木棍,在公路上百无聊赖地游**。
中国士兵拉着板车,往返于火车站与江边码头上的仓库之间,忙忙碌碌川流不息地搬运粮食和马料。在路面烂得厉害的公路两边,站着许多衣衫破烂的缅甸老百姓。他们手里拿着篮子、口袋、扫帚等候着,一旦有粮食从运粮车上抖落下地便争先恐后地冲上去,不顾中国人的吆喝斥骂拼命争抢。
对那些扫粮食或趁机偷几把粮食的缅甸人,福灵安从不呵斥打骂。他同情他们,从他们为抢夺一点面粉、燕麦、胡豆、玉米而表现出来的疯狂劲儿,他看到这场战争已经使他们饥饿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一点儿掉在地上的粮食马料被他们扫去算得了什么?英国人的整个粮站的粮食被他们偷去抢去又算得了什么?甚而就是这场战争的输赢胜败,又关他福灵安什么鸟事?
顺着公路,福灵安登上了一座小山坡,公路脚下是一块长方形长着密密麻麻胡桃林的小平原,一直铺展到丹那沙林河边上。那儿有一片低矮破旧的房舍。顺着一条弯曲活泼的小溪望去,他看见了火车站鳞次栉比的建筑,和那高耸于建筑上空像两根竹笋似的教堂尖顶。
此刻,村庄与火车站都恬静地躺在春夏相交的夕阳之下。
这一瞬间天地静谧极了,暮色染红天边,教堂里突然响起了祝福般的晚祷的钟声。这洪亮柔和的钟声舒缓地向着周围的天际扩散开去,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清清的水塘上的一圈圈颤动的涟漪。他倾听着,他觉得他的心也变得柔和清澈,一直到那袅袅余音飘散殆尽,他才发现泪水已经润湿了眼眶。
这时候,福灵安看见从脚下的胡桃树林里钻出来一个穿着“敏特”提着篮子的缅甸姑娘。他赶紧抹了一下眼圈。
姑娘也看见他了,正登上公路匆匆向他走来。
姑娘气喘吁吁地叫道:“先生,你们是中国人,真是中国人吗?”
福灵安被震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并不是因为这位缅甸姑娘居然能说出一口纯正的中国话——天呐!她真是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绝色佳人!来不及细看,他的心,已经被美丽所震撼。
福灵安气粗地问:“姑娘,你……你是……”
“啊……先生,我父亲是腾冲人,母亲是成都人。”
福灵安一下觉得亲切了许多:“哦,你是华侨啊。”
“先生,我母亲早就知道你们来了,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准我到公路上来捡粮食。”
“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觉得,一旦让你们知道,这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耻辱……哦,可是,我母亲病得很厉害。因为战争,因为饥饿,我们一家快饿死了。我是背着母亲偷偷跑出来求你们的。先生,你能给我一点粮食,救救我母亲吗?”
福灵安再问:“你母亲……真是中国人?”
“先生,我向全能的上帝起誓。”
福灵安在自己额头头上重重一拍,叫道:“我真蠢,你要不是中国人,哪儿能说这么流利的中国话!好,你等着。”
福安安扭头一看,不远处,李冬青与白幺爸几名战士正拉着一架粮车往山岗上缓缓而来。
福灵安对姑娘说:“你跟我来。”
福灵安带着姑娘跑到粮车跟前,看看前后附近没有英国工头,急忙向李冬青、白幺爸等人说:“李司务长、白幺爸,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祖籍云南腾冲的华侨姑娘,她妈妈快饿死了,我们能想办法帮帮她吗?”
掌中杠的白幺爸豪气冲天:“没说的,中国人在这儿受苦,我们还能不管么。”
李冬青也痛快:“把口袋解开,她能弄多少弄多少。”
福灵安一把从姑娘手中夺过篮子,喊道:“快。”
白幺爸和李冬青麻利地撕开粮袋口,把金黄色的玉米粒儿一大捧一大捧地往姑娘的篮子里装。
姑娘接过沉甸甸的篮子,眼中泪水盈盈:“谢谢,谢谢先生们!”
白幺爸不住声地催促她赶快离开:“快走吧,让英国佬撞见我们就全都没命了。”
姑娘走了,下了公路,一直走到胡桃树林边上,才倏地转过身来喊道:“我叫虞兮萍——中国人——我一定请你们到家里做客。”
李冬青、白幺爸等大兵拉着粮车去远了。
福灵安仍在山岗上原地不动,他终于看见姑娘出了胡桃树林,向着那一片低矮的房舍走去。
福灵安轻声念叨着:“啊,虞兮萍!多美的姑娘,多美的名字!”
这天一早,当鲁斯顿来叫游少卿和福灵安出门时,福灵安借口肚子不舒服,一会儿想去火车站英国人的医院里看看病。待游少卿随鲁斯顿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游少卿的手表借了过来。
这是一只真正的金表,戴在腕上立即使人添了精神。
团部的官兵不是运粮便是上山训练去了,鲁斯顿和游少卿再一走,整个团部驻地里便显得空寂冷落。
福灵安换上西服,结上领带,把皮鞋也擦得锃亮,然后再掏出一面小镜,细心地检查着自己的打扮。他长得实在一般,脸色苍白,眼睛不大且缺乏光彩,鼻梁也不像游少卿那么挺峭,扁扁地失了气派,最让他伤心的是他个子矮了一点,和虞兮萍站在一起几乎分不出高低来。
福灵安自出了团部,很快,便来到了他与虞兮萍第一次见面的公路上。
这些天来,福灵安始终处于一种热昏病者的精神状态之中,忧愁、躁悒、疲惫不堪、愈发孤僻。他的耳朵、大脑里整日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红头苍蝇在里面舞蹈。他清醒地看到,他的灵魂与肉体在炽热的欲火中极快地升温发酵;他被强烈的单相思激起的性欲死死攥住了,浑身灼热,汗流浃背。他极端仇恨自己,他想丢开那些荒唐龌龊的念头,可是办不到!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田野山岗静悄悄的,空气仿佛静止了。白云点缀蓝天,像一朵朵盛开的白**。教堂的钟声优美地敲响了9点。福灵安看看腕上的金表,快了几秒。他从公路上大步下来,连奔带跳地冲进了胡桃树林。溪水响亮起来,他循着声音走过去。一头枯瘦的奶牛靠在树身上懒洋洋蹭着背,脖子上的吊铃在阳光中发出清脆的叮当。福灵安钻出胡桃树林,眼前是紧靠丹那沙林河的一个破烂的小村庄。他大着胆儿走了进去。
一只猪在前面跑过,翻飞的蹄子在干燥的地面上扬起一路黄色的灰尘。小村里看不见一个青壮男子,牛在棚屋里向他张望,仰着头“哞哞”叫唤。
一家小酒馆里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儿红着脸唱着醉醺醺的歌。
妇女们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门前好奇地打量他。福灵安用英语、华语向他们打听虞兮萍,妇女们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一个年轻女人耸着一对结实的大**跑到福灵安跟前,口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用手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小院指点着。
福灵安走过去,隔着半人高的矮墙,他看见了里面的3间草房。
门前,坐着一个头缠宽大的包头帕,满面大胡须,看上去很是威风的印度老人。
福灵安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用英语问:“请问老大爷,虞兮萍小姐住在这里吗?”
老人挺直宽大伟岸的身躯,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吭。
这时,福灵安才看见老人是一个失去了下肢的残疾人。他坐在一辆笨重的竹凉椅上。
福灵安再问:“老大爷,我想看看虞兮萍小姐和她的母亲,虞小姐对我说过,她的父亲母亲也是中国人。”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忽地一亮。他要找的人已经出现在门口,脸上,涌着惊喜和羞涩不安的表情。
虞兮萍局促地说:“先生,这是辛格大叔……他不会说话。快请到屋里坐吧。”
福灵安道:“知道你母亲生病,我早就想来看看她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
他跟着虞兮萍走进屋子。
他灵安看见屋子里光线很暗,靠里墙生着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着一只咕嘟作响的锅子。
他的眼睛落到角落里的一张**。那上面躺着一个女人,身子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你就是……送粮食给我女儿的……中国先生吗?”
福灵安谦恭地回道:“是的……呃,不不,那是应该的,大婶,我们都是中国人呐。”
虞母头一偏,伏在枕上轻声抽泣起来。
虞兮萍劝道:“妈妈,快别哭了,有中国同胞来看望你,你应该高兴啊!”
福灵安的眼光飞快地在屋子里周游了一遍,屋子破旧,潮湿,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是一个带着凄凉味儿的穷人家庭。他看在眼里,心里隐隐地高兴起来,因为他兜里揣着20卢比钞票,20卢比算不上一笔可观的数目,可是在这样的家庭里,它无疑会使他身价百倍。此刻,他对他的孤注一掷充满了信心。
虞母止住哭泣,用手背抹抹眼圈,说:“噢噢,先生,你请坐吧。”
当他的眼睛清楚地落到虞兮萍的母亲脸上时,福灵安懵了。她一点不老,皮肤白皙,两只秀丽的眼睛旁边,仅嵌着几丝不易觉察的浅浅细纹,虽然饥饿使她的脸庞失去了光泽,挂上了蔫蔫病容,但仍掩盖不了她端正的模样和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有多大年龄?看样子不到40岁吧?显然,他不应该叫她大婶大娘,而应该叫她大姐大嫂……可是,千万不能这么叫。他提醒自己。
“大婶,”他惴惴叫道,“你受苦了。”
“唉!”年轻的母亲一声叹息,苦笑着说,“都是……因为战争,如今,到处都一样,受苦的也不只我们一家、一村。”
福灵安关心地问:“你到缅甸已经很久了吧?”
“已经……18个年头了。”母亲看了看女儿,说道,“兮萍,兮萍,快去林子里把奶牛牵回来,给我们的客人挤一杯牛奶吧。”
虞兮萍:“好的。”向福灵安送上一个歉然的微笑,“先生,你陪我妈妈说说话,我去去就回来。”
当虞兮萍把奶牛牵回院里,重新走进屋子,她看见母亲和福灵安已经谈得十分亲热了。
虞母说:“啊,兮萍,妈妈今天太高兴了!你知道吗?这位福先生也是成都人,战前在北京大学读书,他告诉了妈妈许多成都老家的情况。”
虞兮萍说:“噢,妈妈最思恋她生长的成都了,平时老跟我们说成都,院子、水井、树林,祖坟都谈到了。真感谢你,福先生。”
虞母:“兮萍,快去煮饭吧,我们今天请福先生在家里吃午饭。”
福灵安赶紧站起来:“不,大婶,我中午前一定要赶回团部。在军营里,纪律是很严的。”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20卢比,塞进虞母手中,“大婶,这是我福灵安的一点心意,你留着买点药品和粮食吧。”
虞母过意不去:“福先生,这怎么行?你快收回去。”
福灵安说:“没啥的,我们在部队上有吃有穿,有钱也用不上,能帮助你们解解急难,我高兴哩。我走了,大婶,我会常来看望你的。”他把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虞母赶紧叫道:“福先生,福先生……咳,小萍,快去送送福先生。”
穿过小村,福灵安和虞兮萍走进了胡桃树林里。光影零碎,几朵浮云的阴影在林间空地上缓慢移动。
投进大自然的怀抱,虞兮萍霎时从拘束中解脱出来,变成了一头活泼天真的小鹿。她用英语轻声地哼唱起一支缅甸风味的歌子。
静静的林子里,一位美丽的华侨少女陪伴着一位中国小伙子。一只小鸟轻啼着在空中一闪即逝,那声音多么清脆……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幸福压迫着他,使他甜醉得想喊想叫想唱。
“虞兮萍,你怎么不说话?”
“说点什么好呢?福先生。”
“讲讲你的经历,虽然你母亲已经对我说了不少,但我还想听你说说。虞兮萍,我们在这小溪边坐坐好吗?”
虞兮萍坐下了,把她楚楚动人的侧影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她的肌肉充满了弹性,使她显得格外丰满,透明的肌肤下,深蓝色的血管微微颤动。
“福先生,我母亲非常盼望你们能到家里做客,可是,她又害怕你们来……因为,你已经看见了,我们家的日子眼下过得非常窘迫。我妈妈可能已经告诉了你。我们并不是住在这里的,我们在曼德勒城里开有一家规模很大的百货店,生意不错,生活优裕,我也在英国人办的医学院读书。”
福灵安已经被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天呐,她是多么美丽!微微向上挑起的黝黑的眉毛、娇嫩的脸蛋和平滑的额头……她的细密的牙齿像珍珠般的闪光,她的眸子清澈明净得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让人一眼望到底。他胆怯地欣赏着她那玲珑小巧的耳轮、嘴唇,和丰满的腮帮,尤其是令他心醉的是她那浑圆婀娜的体态,无一处不匀称,无一处不呈现出鲜明动人的线条。
“福先生……福先生!”虞兮萍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红着脸喊道。
一刹那风平浪静,雨住云消,心,又回到了实处。
福灵安强作镇静:“我听着哩,虞兮萍。看你不大嘛,你还上大学了?”
“背个大学生的名罢了,刚上英国人办的医学院2年级,日本飞机就来了,把曼德勒炸成了一片废墟,我爸爸和弟弟都被炸死了,我们只好带着老仆人辛格大叔跟着难民们往印度逃。可刚走到乔克巴当,妈妈生病了,实在没办法,就找了一间破房子暂时住了下来。”
“哦,门口那位印度老头是你们家的仆人啊。”
“福先生你不知道,辛格大叔对我们家非常忠诚,他年轻时在英国人的部队里当过兵,我爸爸雇他已经好多年了。他的腿,就是很多年前为了救我父亲被土匪砸断的,从那时候起,我们一家就拿他当亲人对待。”
福灵安鼓足勇气说:“虞兮萍,你别称我先生了,叫我福灵安好吗?”
虞兮萍抹去泪水,定定地看着福灵安,随后,响亮地叫了起来:“福——灵——安——”
虞兮萍笑了,笑得那样开心。
福灵安也笑了,但笑得局促。
虞兮萍站起身,把手送到了福灵安眼前。
福灵安兴奋极了,赶紧抓住她的手,激动地在手背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他感觉手指和心房像通上了强大的电流,在颤抖中迸射出晶亮的火花,心中盲目乱撞的力量重又拧结在一起……啊,那是一个19岁青年蓬勃炽烈的生命活力!
手一抽,虞兮萍嫣然一笑,转身跑了,像一头小鹿般即刻消失在胡桃树林里。
福灵安晚饭后去乔克巴当火车站闲逛了一趟,回到团部,操场上一片“嗨嗨”的吼声吸引了他,他过去一看,原来是郭廷亮、毛卿才等几十个官兵**上身在跟杨万里练拳。
有人在福灵安背上轻轻捅了一下,他扭头一看,是游少卿,便随他出了人圈,往丹那沙林河边走去。
他俩在取水的木板架上站住了。
游少卿问:“你到胡桃林里约会去了?”
福灵安诧异地瞪着他:“我去散散步,林子里清静。”
“你莫紧张,我只不过好奇罢了。那姑娘,会说一口不错的中国话?”
福灵安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呃呃,游少卿,你别瞎猜,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她父母都是中国人,日子困窘,我只不过帮了一下她家的忙。”
“哦,是这样。那虞兮萍,听说长得像天仙一样美丽?”
福灵安粗着嗓子回道:“是的,她很美。但这和我对她家里的帮助完全不相干。游少卿,你今晚找我,就谈这些?”
“我随便问问,福兄何必动怒。”
“没事的话,敝人恕不奉陪。”
一天夜里,游少卿回来却没有立即睡觉。吊在头顶上的马灯,长久地亮着。
游少卿脱掉衣服,从一个银制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卷,悠闲地靠在床头上抽了起来。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在福灵安脸上溜动。
这家伙,今晚怎么了?福灵安感觉到那眼光里带有一种明显的示威般的意思,他气恼地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
突地,游少卿叫着他的名字说话了,声调冰冷:“福灵安,首先声明,我是受人之托,虞兮萍和她母亲请我代她们向你问好。”
福灵安头也不回,恨声问道:“你……终于还是去虞兮萍家了?”
“不错,你是中国人,可以去帮助他们;我同样也是中国人,当然也应该尽尽绵薄之力了。”
“别!别对我说什么中国人外国人,我可不吃这一套!”
游少卿继续刺激他:“她们请你有空去玩……如果你有兴趣,最好还是去一趟。我想,你可能会大吃一惊的。”说罢,扔掉烟头拉灭灯,倒头睡去。
福灵安在黑暗中瞪大了惊恐不安的眼睛……
只一会儿工夫,游少卿的鼾声就响亮起来了,浑厚舒徐,通泰洪亮,今夜的鼾声也非比寻常,明显地透着挑战与幸灾乐祸的味儿。
“这狗日的!”福灵安恶毒地骂出一句脏话,悄悄地哭了,拼命咬住被子角,眼泪潸潸而下,像个受尽欺凌而诉告无门的弱女子那样伤心地哭了……
天亮后,福灵安来到虞兮萍家院墙外面时,太阳正从丹那沙林河南面的高高山岗后面升了起来。淡淡而温暖的阳光投射到院墙上,把墙头许多枯干的藤蔓辉映得一团金黄……草房依旧,小院依旧,一切皆和往常一样……两只瘦骨嶙峋的白鸡在墙角安闲地寻食,奶牛慢吞吞地咀嚼着一把散发出好闻香味的干草。
他的心于是平静了下来。
刚欲跨进院门,奇迹出现了!
先是屋里传出了像竖琴般快速拨奏般的笑声,然后,哑巴老人出现了,他蠕动着,蠕动着,欲出未出,终于猛力一挣,滑上了院子。啊,他原来是坐在一辆精致的轻便轮椅上,所有的金属构件熠熠闪光。
紧随其后的虞兮萍也出来了,她简直像一位白衣仙女,双手推着父亲在院坝上欢笑着轻盈地奔跑。老人也愉快地笑着,宽大的脸上焕发出褐色的光辉。晨风撩起虞兮萍裙摆,露出两条俏丽的粉红色小腿,那是因为她套上了一双粉红色的长筒丝袜。她脚下穿的是一双看上去质地很好的小鹿皮鞋,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和金银花的双翼形女帽,看上去简直是光彩夺目,美轮美奂!她的脖子像奶酪般的雪白,肩膀和腰肢的线条令人陶醉。更使福灵安目瞪口呆的是她那浑圆丰满的胸脯上别着一朵镶红宝石的胸花,在朝阳的映射下闪耀出一束火红的光芒。
一股强烈不安的力量,倏地在福灵安心中开始了撞击。
虞兮萍转身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在院门外进退两难的福灵安,惊喜地叫了一声:“噢,福先生来了!”离开轮椅飞快地向他跑来。
仿佛一股温馨的春风扑面而至,福灵安望着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不来玩了?你不知道,我们一家人是多么地想念你!”虞兮萍高兴得像个天真的小孩,她回头一迭声喊道,“妈妈,你快来呀!福先生来了!”
虞母闻声从屋里出来了,健康人一般快步向他走来。今天,她穿上了一件色调淡雅大方的布裙,油黑的头发,像贵妇人似的耸起一个高高的髻。
“福先生,快请到屋里坐。我们家里,真是大变样了,还是中国同胞好啊!”
他走进屋去,不由瞪大了眼睛,屋子里焕然一新,光线明亮,屋顶押上了天棚,地上铺上了士敏土,四面墙壁,也用白纸裱糊了……仿佛醍醐灌顶,福灵安心中既充满了陶醉感又有些惊诧。他不敢相信20印度卢比会让一个家庭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虞兮萍兴奋地说:“福先生,你看,这一切全是游先生给我们带来的。”
福灵安心中猛一揪扯,五脏六腑全都疼痛了起来……这一刻,他对游少卿恨得钉心透骨!
“啊啊,游先生……也来过了?”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让人觉察的苦笑,不动声色地问。
“是啊!”虞母喜滋滋地说,“游先生说,他是听你给他介绍了我们的情况后,才主动来帮助我们的。这房子,天上地上,全是他和李司务长带着一大帮当兵的来搞的,真是辛苦他们了。我和小萍身上穿的,辛格的轮椅,还有面粉、肉、糖,游先生全都替我们买来了。”
福灵安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虞兮萍还在对游少卿感恩戴德:“他真是个细心的先生啊,为了让我辛格大叔能够方便出入,他还用锯子在门槛上锯出了两道槽子……哦,他还去火车站请来英国军医,给妈妈治病。你看,妈妈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福灵安神情木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听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对另一个自己仇恨的男人发自内心的赞美,脑袋里却是天旋地转……耻辱!耻辱!耻辱!脑子里漆黑的云团在滚动翻腾,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子正飞速地向着一个冰冷刺骨的深渊中坠落……
他艰难地笑着说:“哦……游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请他来……帮助你们一下,他很有钱……不在乎的。”
虞母惊讶地看着他奇怪的表情:“福先生,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这里有药。”
“不不,我是高兴呐,看见你们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我心里也高兴。大婶,虞兮萍,你们忙吧,我得马上回去了。”
虞母说:“那怎么行?福先生,我还没有款待过你哩。”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大腿羊肉热情地说,“我今天要请你吃一顿正宗的涮羊肉。”
“不行,大婶,今天队伍上有重要的事情,不敢耽误久了,我改日……再来麻烦你吧。”
福灵安不顾主人的挽留坚持走了,仍由虞兮萍送他。
走进胡桃树林子,很快,又看见了那道小溪。
福灵安站住了,鼓足勇气问道:“虞兮萍,游先生……他说我的坏话了吗?”
虞兮萍吃惊地看着他:“啊,你问得多奇怪啊,游先生为什么要说你的坏话?”
“我告诉你,虞兮萍,我绝对不是中伤游少卿,这人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他肯为你大把花钱,我怀疑他居心不良。”
这下轮着虞兮萍吃惊了:“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可是,他来了好几次,从来也没有表示出什么不良的意思啊。”
“你……留意着吧,我和他同住一顶帐篷,吃住都在一起,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了。”
虞兮萍疑惑地看了看福灵安,沉默了……甜蜜的沉默……晨风轻拂过枝头,明净的苍穹上,悬着一轮深情的太阳……四周静悄悄,两个相爱的人儿手挽手走进柔软的荒草深处。世界陡地变得绚烂多彩,然后极快地消失了——福灵安猛然一震,酣畅迷惘的欲望又在心中蠢蠢欲动。欲忍不住,他终于吐出了一句他认为是至关重要的话:“虞兮萍,对我说实话,你喜欢游少卿吗?”
“我当然喜欢他。”
“哦,虞兮萍。”
“就像喜欢你和李司务长一样,因为,你们都是我和妈妈的同胞啊。”
“同胞……”福灵安嘴唇颤了颤,欲言又止。他脑子里很乱,他不知道应当怎样才能深入到虞兮萍的心里去?
他和她分手了,渴望已久的见面竟是如此的索然无味,连手背,也没给他吻一下。
当福灵安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小溪边早已不见了虞兮萍的身影。
福灵安明显地感觉到了柳丹青和鲁斯顿对与他同住一座帐篷的游少卿的器重。尤其是鲁斯顿,每天叫上游少卿和他这个翻译陪他到丹那沙林河两岸的荒原上去打鹧鸪,彼此相处与交谈中,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英国佬对待他和游少卿之间的亲疏。
这当然让他很不舒服,但这不舒服并未对他的情绪产生多大的影响,因为,这两天来,他的一颗心完全迷到虞兮萍身上去了。每晚躺在行军**,当耳畔响起游少卿安适的鼾声,他心中便犹如汪洋中涌动的潮汐……虞兮萍在这汪洋之中升起了。她像一轮辉煌的朝阳,将万点金光抖洒下来,潮汐过去,四周波平浪静,一片汪洋在万丈光芒中展布开去。她的脸庞时而微笑盈盈,焕发出迷人的光辉,眼睛妩媚地向他跳舞,时而充满忧郁,让他突然倍觉凄凉……于是,忽地从粉红色的梦中醒来,一团朦胧的月光投在窗上。屋外的丹那沙林河涛声浩**,一种骚乱不宁的情愫从心尖渗浸出来,像灼烫潮润的雾团在胸腔中呼啸蹿动。他全部思想执着地围绕着一个暧昧的念头打转,围绕着一种迷人又可怕的欲望打转。心中万千盲目乱撞的力量终于聚合在一起,像沸腾的岩浆似的尖啸,在一种狂躁而虚幻的幸福状态中痛快淋漓地喷射出去……这一次,他真正醒了过来。他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弄得精疲力竭,脑中无边无际,一切花红柳绿风花雪月的幻影即刻又变得苍白空虚。他又一次为自己的举动而痛悔不已。他无数次萌发出同一个念头:去找虞兮萍……可是,他始终缺乏行动的勇气。
昨晚,他正沉醉在狂热酣醉的抽搐之中,他一点也没料到他虽竭力控制但仍然发出的奇怪声响惊动了游少卿。当他蓦地发现游少卿已俯身床前与自己瞠目相视时,他浑身猛地一震,瞳孔也“唰”地放大了。
游少卿明白过来,身子一仰,快活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哎呀,我还以为你发病了哩……原来你在干这个……!”
福灵安的脸色陡然惨白,矢口否认:“不不……我……我没有……”
“没有?没有啥?哈哈,哈哈哈哈!”游少卿的笑声愈发地快活爽朗起来,“绝大多数正常男人都得过这种病,我也不例外。不过,现在已经治好了。乔克巴当火车站有一家医院,专治这种病,百灵百验,那就是金苹果酒吧。明日抽空,我劝你也去那里治一治吧。”
福灵安忽地将脸一板,尖刻地刺道:“游少卿,我福灵安可是个正派人,从不干那些苟且之事!”
游少卿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愣愣地瞪了福灵安片刻,一言不发,倒在**蒙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