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哭声、骂声、讥笑声中,我被“放”了出来,疲惫地往北京赶。做教育竟被当作黑心的“人贩子”,我实在觉得窝囊,天底下还有干净些的职业吗?
在Motherwell College实施我制定的“战略”时,我发现英国大学在国内招生总绕不过留学中介。当时,政府发放的留学服务资质很有限,“转手”卖“牌子”就能赚钱,交“牌子”费的挂靠中介在留学圈子里多如牛毛,如果不是凭熟人介绍,我可不敢上门。
我与一个小中介商量,考虑到在北京这样的大市场招生很困难,因此从天津、西安等二级城市入手。小中介在天津找到了一家预科学校,预科学校负责招生,中介负责签证等手续的办理。一个月后,竟招到了30个学生。
学生全部是高中背景,但并不算是“好学生”。按照事后知道的消息,这些学生在国内高考上大学的几率很低。家长们都很急切地想让孩子找个“轻松”一些的途径上大学,因此主动放弃了高考。留学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竟是给高考做垫背,这种观念直到现在仍绵延不绝。
三个月后,Anna和负责英语面试的Katherine来到了天津。有些蹊跷的事让人难以理解,Anna在来天津预科学校的路上被蚊子咬了,腿上肿起大包。这是她第一次来中国,仿佛是个下马威,让她的脸上多了些愁云。不过,当她看到满满一个教室的学生和家长的时候,马上又焕发了生机和活力。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中国的学生,目光中流露出慈祥和爱抚。
下午,Katherine主持考试,我和Anna在旁边的房间休息,此时窗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刚刚被蚊子侵扰的Anna又担心了起来:
Oh, my Gosh. What is going on? Tsunami! Is it?(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海啸?)
要知道,2004年年底刚发生的东南亚海啸吞噬了25万人的生命,这是唐山大地震之后全球最严重的自然灾难,每个人都刻骨铭心。Tsunami 这个词简直就像魔鬼一样,让人谈虎色变。我笑着安慰Anna,告诉她天津临近的渤海湾不会有这么大的风浪。
两天后,考试的结果有了眉目:22个学生通过,其余8人没有通过。22个学生中,有6个因为家庭资产来路不明而被拒签,十几个家长在中介的办公室大吵大闹。而更大的问题终于暴露了。
家长拿出与预科学校的培训和留学协议,上面标注的培训费及各项服务费几乎相当于在英国一年的学费,而且这个预科学校以英国学院的名义保证,所有通过考试的学员都能去英国留学,家长认为这种承诺是预科学校、中介和英国学院三方共同制造的骗局。我最担心的诚信度问题还是爆发了。而直到事发,我一直蒙在鼓里。
到了预科学校负责人的办公室,家长的情绪完全失控,有的骂预科学校作假,有的为学生没能高考而痛心,有的指责我与预科学校串通,还有的干脆把办公室的门一堵,提出不解决签证问题就退款,赔偿损失,没有解决方案,谁也不能走,或者找公安局报案。
我的头嗡嗡作响,几周前还是和颜悦色、恭恭敬敬的家长,如今已经变得面目狰狞、歇斯底里。虽然英国学院方面并没有任何责任,但这个项目的声誉已经岌岌可危了,要是闹得其他学生也不去了,第一阶段的所有准备就前功尽弃。我开始对每一个家长做工作,从下午三点一直熬到凌晨三点。
几个签证通过的学生家长也来了,其中一个抓住我的衣领说了一句:“赵老师,你们在这里面分多少钱我不管,我们家孩子到你们英国学院那边要是出什么事儿,或者说这个项目有什么问题,你等着瞧,咱们公了还是私了,我都有人。”
在哭声、骂声、讥笑声中,我被“放”了出来,疲惫地往北京赶。做教育竟被当作黑心的“人贩子”,我实在觉得窝囊,天底下还有干净些的职业吗?
我一面向家长承诺,陪同所有得到签证的学生去英国,一面让中介加紧工作,为拒签的学生争取再次预约面签,并催促预科学校解决退费和赔偿问题。拒签学生的家长声称要去机场拦住所有人,并报警。我没有理睬这些,带着这16个学生按预定时间从北京上了飞机。坐进机舱的那一刻,我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英国学院的第一批中国学生就是这样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英国。
这批学生到达曼泽维尔宿舍区Stewart Hall of Residence的时候,已经是英国格林威治时间晚上9点了。我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他们,让他们分别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他们和我当年留学一样,都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负责宿舍管理工作的Neil看到我很高兴,还不忘打趣地说“你的战略成功了”,他很快为所有学生办好了入住手续。
第二天,我先去找Anna汇报。她激动地抱着我亲了两下,然后一起来到宿舍和学生见面。欢迎午宴非常隆重,校长、副校长、人力资源部主任、财务总监悉数亮相,坐在这个学院历史上第一批中国学生中间,又是拍照又是举杯(学生喝的多半是饮料),其乐融融。学生们也暂时摆脱了时差的困扰,开始试着与英国人对话了。
我在一旁也很欣慰,与Anna碰碰杯。她挑了挑眉毛,很有些感慨地说:
Finally you are released, poor boy. (可怜的孩子,你总算被放出来了。)
我心领神会,马上接了一句:
No worries. I am still alive.(别担心,我还活着。)
Anna笑得拿出手绢擦眼泪。时间真能息事宁人,曾经惊心动魄的一幕闹剧,转而变成了饭桌上的谈资,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