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经历过血雨腥风,同样都挑战过威权的神坛,英国人回到了“向善”轨道,而我们在哪里呢?
在格拉斯哥,第一个用汉语向我打招呼的人并不是中国大陆人,也不是台湾同胞、港澳同胞或海外侨胞,而是一个英国传教士。
我去学校报到那天,正走在林荫道上,一个老外目光炯炯,笑容灿烂,迎上前开口就是一句“你好吗?是中国人吗?”汉语发音比“大山”要生硬些,但很清晰,听懂没问题。我的惊讶变成了惊喜,回答道:“你好,我是中国人。”他兴奋地点着头,伸出手。“我叫John,很高兴认识你。”“我叫Andrew,你的汉语真好!”我一边同他握手,一边啧啧赞叹。
“没有,没有,一点点。”他摆了摆手,顺手拿出一本小册子。他指了指册子的封面,一字一顿地念着标题:“你—信—上—帝—吗?”然后又对我笑了笑。真是没有免费的问候,第一次接触,意识形态的碰撞就开始了。
John见我没有说话,马上又补充道:“不过这个没关系。我在教堂工作,你有兴趣可以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看了看他送上来的材料,也是中文的,上面还有教堂详细的位置示意图。
梧桐树的落叶从我肩膀滑下去了,我一时有点莫名的紧张,眼前的这个人不会是……我忽然警觉起来。是邪教?还是和平演变?或是传销?西方的渗透真是无孔不入啊!我的狐疑并没有影响他的兴致,“周日欢迎你来。谢谢你。再见。”John走后,梧桐树下恢复了安静。而我的心绪开始起伏了。
John并不像是利玛窦那样穿着宗教仪式的袍子、胸前悬挂十字架的传教士,西方的“敌对势力”估计已经换用了新的手法了。要知道,利玛窦可是一度被定性为“西方文化侵略的工具”。
起初我并没有很在意,后来遇到的传教士越来越多,“手法”也大致相同,基本上都是为中国人“定制”的宣传模式。不过倒并没有让我厌烦的感觉,不像在国内景点“不买东西不许走”那种近乎恐怖的推销方式。
后来,在Motherwell工作期间,Anna闲谈时说起她周末与平时工作一样忙,主要是两项“任务”:一个是接待或看望她那12个孙子、外孙、孙女、外孙女,这也要排个时间表,一年到头很少有间隙。另一个就是去教堂了,不一定每周都去,但也很频繁。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问我,信不信上帝。我坚定地回答:不信,我只信自己。这种“气节”是怎么出来的,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受唯物主义教育多年,又深受共产主义思想洗礼,但我竟没有什么信仰,只是觉得权威或偶像多半是人造的,顶礼膜拜了半天,有什么用?
上帝能改变什么?我的至亲曾住在阴冷、潮湿的大杂院里(后来有了新名词,叫棚户区),盼着拆迁;真拆了,又得不到好的补偿,还得挤在新的大杂院里。而留下的土地上,盖起了四合院小区,上亿元一个大宅院,住进了达官显贵。上帝是谁的上帝呢?
Anna惊异地点着头,仿佛遇到了陌生人,盯着我看了许久。在一个宗教盛行的地方,没有信仰是异类。我揣摩着Anna眼神中的困惑不解,为自己的异类身份有些局促不安。
Maybe you are right. Who knows.(也许你是对的,谁知道呢。)Anna若有所思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脸上的疑云被风吹走了,露出了本来的微笑:
I believe in God. But I still have lot of problems unsolved. It doesn’t seem that useful, does it?(我信上帝,但我仍然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看来不那么管用是吗?)
说着,Anna大笑起来。Anna点出了我的信仰——功利主义,但并没有讽刺的意味,因为在她看来这无所谓,信与不信都应该得到尊重。
Motherwell最高的建筑除了Council Building(政府公共廉租房)之外,就是那座镇上的教堂了。我喜欢教堂建筑的恢宏气势,总能联想起当年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里那种宏伟、深邃。
在教堂门口,我遇到了Ken和Margaret夫妇,他们已经快70岁了。攀谈中,他们得知我为这里带来了第一批中国学生,便忙不迭地问起这些孩子是否需要帮助,还特意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聊聊中国的事,聊聊英国的事,像爷爷奶奶那样对人友善、宽容。
他们不会说中文,却说得出孔子、庄子,还把英译本的《论语》和《庄子》给我看,赞叹中国古人的思想伟大、精深。Ken还特意说起,这些先知教人向善,算得上是中国的上帝了。
中国的宗教基本上是外来的,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本土上帝,没想到让Ken用英国人的感悟这么一解读,倒让我觉得儒、道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虽然没有“领导”至高无上,但也称得上是灵魂导师了。
Ken和Margaret邀请我到镇上的教堂听唱诗。教堂里除了宽敞,就是一种弥漫在身边的热情,每个人都亲切地打招呼,像是家里人的聚会一样。当穿袍子的人(这个有点像利玛窦了)宣布开始后,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坐下。寂静中,偶然听到小孩子的哭闹,人们可能侧目,但都是善意地一笑。我随着大家翻开椅子上预留的歌本,大家跟着管风琴和唱诗班一起吟唱。
旋律有的舒缓,有的庄重,有的高亢,有的低沉,不过主题都是歌颂上帝的伟大。我只是哼着曲调,滥竽充数,而头脑里却回响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这类的旋律。
一个是西洋音乐,一个是中国民歌——天哪!异曲同工!《圣经》难道就是“红宝书”?英国教徒餐前默念的“咒语”难道就是“早请示、晚汇报”?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应该读个博士,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东西方共有的课题——信仰与神坛。
同样经历过血雨腥风,同样都挑战过威权的神坛,英国人回到了“向善”轨道,而我们在哪里呢?
我住在爱丁堡的日子里,结识了在英国的至交——Stephanie和Ross夫妇,他们同样是传教士。Stephanie是清洁工,Ross是屋顶修理工,他们都没有上过大学,听说我硕士毕业,都称羡不已。他们觉得中国人学习很努力,成绩超群。他们不知道的是,中国人读书就是饭碗,与其他无关。他们说,当地人十七八岁离开家后,一切都是自己决定。很多人,像他们一样,选择了开始工作,做力所能及的事,挣了钱再做些自己更想做的事。他们的最大理想是传教,重修一座在社区内的教堂。
他们的工作谈不上体面,比较辛苦,但收入和生活没有问题,一样银行按揭住独门独栋的大House(不过是在郊区),一样出国旅游,只是需要精打细算才行。尽管有些拮据,他们仍乐此不疲地做志愿者。早些年去非洲的马拉维为当地人修房子、开英语课、做医院护工等,余暇时间就传教。我们每次见面,他们都会带一些中文的小册子给我,上面的中文还特意配上拼音,他们凭着拼音朗读中文。每次我这个伪教徒没有真正聆听上帝的呼唤,却深深被Stephanie和Ross所打动。他们的故事让我看到了朝圣之路,他们的微笑让我找回了那份久违的温暖。
我可能终了一生也不会信教,我赞赏克里希那穆提的那句名言:“一个有爱的人是没有信仰的——他只是去爱就够了。消耗在心智活动力的人往往会有各种的信念,因为头脑总是不断地追寻安全感和保障。他永远在躲避危险,所以会不断地建立概念、信念和理想来保护自己。”但这并不是说,我与克氏一样,要否定宗教的意义。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宗教成全了爱。信仰可能是“有爱”的前传,“有爱”之前,我们通过信仰来培养爱。
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其间还发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2007年,我邀请Stephanie和Ross来北京参加了我的婚礼,之后一起去爬长城,回来后,Stephanie便感觉很不舒服,吐了好几次,估计是在路上吃羊肉串不消化。送他们上飞机前,我一直有些遗憾,第一次来中国,因为细节上的疏忽没能尽兴。过了一个月,Stephanie和Ross发来邮件说Stephanie的呕吐并不是病变,而是怀孕的征兆,他们的小孩儿也不知不觉地随着父母游历中国!没想到我们的友谊传到了下一代身上,中国也成全了Stephanie和Ross这对晚育模范(Stephanie怀孕时已经快40岁了)。
新年到了,我记得Stephanie和Ross是不过圣诞节的,因为那是玛利亚的受难日。我总是很注意这个细节,所以特意选择元旦,提起笔,给他们写了贺卡,连同我和爱人、孩子的照片一起寄往爱丁堡,每年都如此。我还提醒自己要促成一两个奖学金项目,资助中国学生去英国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