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大的动物鲸鱼会自杀;人文学科中最博大的哲学,居然也会自杀。
被誉为当代哲学天才的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影响整个思想界的名著《逻辑哲学论》的结尾处写道:“哲学的正确方法,就是等别人发表形而上学的言论,然后向他表明那是胡说。”
传统哲学认为,哲学研究的是思维对存在、精神对物质的关系问题,是对于整个世界(自然界、社会和思维)的根本观点和体系,是关于世界观的学说。这,当然就是形而上的学说。现代哲学则界定称:哲学的对象是人们许多信念的前提假设,哲学的任务是不断地向人们信念的假设前提进行质疑和挑战;所谓哲学家,就是从事这种质疑和挑战活动并使用同样可以受到别人批评检验的合理方法的人[1]。无疑,现代哲学研究的还是形而上命题。
由此可见,无论传统还是现代哲学,其功夫全在做“形而上”(即解释经验范围以外的问题)。这倒好,权威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自己出来宣布哲学的形而上全是胡说,那不就是哲学的自杀吗?那不是自废武功吗?难怪英国人把这惊世骇俗的维特根斯坦的结论叫作“奥康剃刀”[2]!
哲学就是用这把“奥康剃刀”自杀的。
引申开去,其实所有人文学科都是弄“形而上”的。这样一来,“奥康剃刀”连带把整个人文学科都给杀掉了。
以罗素、维特根斯坦为先导的逻辑实证主义,是用什么理由让哲学自杀的呢?
逻辑实证主义维也纳学派认为,任何论述,只要不合规范(即不以逻辑和数学的规范陈述),或不能以经验相检验,就毫无意义。他们首先继承19世纪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恩斯特·马赫提出的观点:既然我们是通过自己的感觉获得有关科学事实的知识的,那么科学必须成为感觉的描述。接着拿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新的量子理论的成就来证明他们的“能检验才有意义”的理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明:
除非你考虑如何验证关于同时性的论述,你就不能赋予诸如同时性这样的概念以意义;也就是说,谈论事件发生在同一时间的意义,取决于同时性是如何在观察中被实际确立的。量子理论也是这样。在量子论中,并未给予粒子同时具有精确的速度和准确的位置的概念以任何意义,因为根据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测量速度会影响位置,测量位置则会影响速度,无法加以验证。他们由此断定,有意义的论述只有两种。一种是关于世界的经验性论述,他们的意义在于能被验证。另一种是数学或逻辑陈述,此种论述纯系自我验证,正确者是同义反复,错误者则自相矛盾。如果一个论述不属于上述两种类型,则该论述毫无意义。这样,他们给了哲学、宗教和所有人文学科一条“无意义论述”的绳子,让他们集体去上吊。然而当哲学上吊得奄奄一息时,他们却又松开了绳子,要哲学换一种活法,说:“哲学的任务变了,去当自然科学的侍从,用现代逻辑分析的方法去澄清科学所使用的概念,以及区分科学论证的方法是否合理等等。”他们认为科学做的是关于世界的论述,那是一级主题,哲学只能做二级主题——论述科学关于世界的论述。用吉尔伯特·赖尔的话说,哲学是“关于论述的论述”。
弄了几千年的属于最高智慧的哲学,现在竟说不清道不明它为何物了!看,《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干脆连“哲学”的条目都删除了。
依我看,哲学的“自杀”,不仅是因为它的命题不可验证,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先天性的沉疴呢。
哲学和所有人文学科,使用的符号体系是自然语言(日常语言)。我曾写过一篇题为《(自然语言的)概念在过饱症中胀死》的散文[3],描绘了自然语言的概念,因为不愿意造太多的新词(概念),就在旧瓶里不断装新酒,即不断地对老概念进行新的界定,多少万年积累下来,大部分概念的定义就不是一个,而是几十、几百个,于是“胀死”了。譬如“自由”这个概念,在古罗马时,其定义是“自由乃是从被束缚、被虐待中解脱出来”。到了19世纪,研究人类自由史的英国艾克顿(Lord Acton)勋爵,就收集到了两百多个关于“自由”的定义。何止是“自由”一个概念?像“美”“文化”“精神”“爱情”“思维”……不胜枚举的自然语言概念,全因为定义太多而“胀死”。为何说“胀死”呢?定义越多,外延就越大。按照逻辑学,外延越大,内涵就越小,当外延趋向于无限大,例如像中国的“道”,外延大到了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地步,其内涵就趋向于零,概念就“胀死”了。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一定是内涵等于零的废话。所有概念,世代人们往里塞进去了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内涵,甚至是相互抵牾的内涵,使得概念充满着歧义。今天若要进行诡辩,根本用不着像古希腊诡辩家那样去偷换概念,完全可以在使用同一概念下利用歧义而违反同一律进行诡辩。最有趣的例子是,当下国际关于“人权”的对话,都是各国依凭各自的定义,在同一概念下进行着“义正词严”的违反同一律的诡辩。
凡正确的逻辑推理和论证,必须在所有概念没有歧义的前提下才能进行。标志人文学术水准的所谓的合乎逻辑的“学理性”,因为其日常语言符号体系中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无法确定的先天性缺陷,而被连根拔掉了。
[1]布莱恩·麦基:《思想家——当代哲学的创造者们》,第2—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
[2]奥康,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他提出要对以往一切理论传统进行反省。他这个论点被人称为“奥康剃刀”。
[3]祖慰:《面壁笑人类》,第59页,台湾三民书局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