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人文素质会越来越趋向文明高端吗?
20世纪上半叶发生了空前野蛮与残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若从交战国的文明身份来看,恰恰是当时处于顶级文明等级国家间的相互毁灭。转瞬间,把热闹了200多年的“历史进步论”变成了梦呓。
在古希腊文明中,是一种以“金、银、铜、铁”时代为标志的循环周期论。其背景是古希腊的秩序神学。换言之,希腊人对人世变迁并不持有一种线性发展观念,而是相信周期性的自然变化法则,没有历史进步论。再看东方中国,400多个皇帝年复一年只求“国泰民安,永保社稷”,也没有时间轴上的历史进步之说。然而,西方在与古希腊相隔1000年后,原创出了线性的“历史进步论”。1756年,法国启蒙运动的精神领袖之一伏尔泰发表《论诸民族的道德和精神,以及论历史形成的法则》,首次以史书形式展露了“进步论”的信仰。1795年,法国启蒙运动“擎炬人”孔多塞(Marquis de Condorcet),在法国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中仓促完成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出版,史称是“历史进步论”信仰的纲领性文献。这个理论认为历史是呈线性上升的,一直到至善。
因为这个信仰的盛行,在“一战”之前的西方知识精英们很是亢奋,高唱起“历史进步论”的“大风歌”:200年来的工业革命造就物质文明空前繁荣;由伽利略和牛顿开创的数学加实验的自然科学的进步日新月异;从英国的光荣革命到法国大革命再到美国革命,建立起了一套终结王权专制的民主宪政制度;理性成为人类的唯一信仰,人类的文明在日新月异地步步高升。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无厘头爆发了。1000多万人丧生、2000多万人受伤、祸及75%的人类生存,战争的动因居然是列强之间的称雄与殖民地的争夺。这怎么是历史向至善进步呢?
相隔20多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死伤得更惨烈:5500万到6000万人死亡,1.3亿人受伤,合计死伤1.9亿人,80%的人类卷入了战火。起因是德国报复“一战”的战胜国对其过于苛刻的惩罚。这个机缘把主张民粹主义的希特勒选上了台。希特勒进而打出了种族主义的旗号,声称德国人是雅利安人的纯种,是人类最优秀的民族,要到世界去清洗劣等种族。他们声称首先消灭了600万属于劣等人种的犹太人,接着要到世界去改造其他人种。无独有偶,东方的日本紧随其后,发动所谓的“大东亚圣战”,其高扬的理由是:最优秀的天照大神之子——大和民族,要为亚洲构建“大东亚共荣圈”。
曾经出过那么多杰出思想家的高度理性的德意志民族,突然魔变为最血腥野蛮的族群,哪里有什么线性的历史进步论?
回顾到这里,令人惊诧而迷茫。文明中的科学与技术部分,即物质文明部分,不管人类厮杀得如何惨烈,确实是在线性上升。诚如黑格尔说,“恶是历史前进的杠杆”,两次大战越打科技越先进。然而,文明中属于精神价值的那部分,即所谓的人文部分却是一打就坠落进了地狱。几千年的历史昭示,无论是落后文明征服先进文明或先进文明殖民落后文明,还是高端文明国之间的拼杀,都是人文精神断崖式地坠落。上升——坠落——上升……这个非线性轨迹,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上推——滚下——上推……呜呼,200多年来作为显学的孔多塞的“历史进步论”,就这样被沮丧地证伪了。
追问个中的奥秘到底是什么?
还原到人文价值的原点去找找解码。人文价值最核心的价值,天经地义是人与人之间的爱。爱是群体有效合作与和谐生存的根基。凡宗教,都在高扬人类之爱。几千年来的伦理学,也都是以“仁者爱人”作为理论基础的。可是,人类从来又都是以小群体的组织形式而存在的,先是部落,接着是城邦,然后到民族国家。那么,争取与维护部落或城邦或国家的共同利益,也就成了另一个天经地义的人文准则。君不见美国总统都理直气壮地向世界宣布其职责就是为了争取美国利益、美国优先?君不闻邓小平深情宣称“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而不会说“我是世界人民的儿子”?在全世界,“爱国主义”至今公认为是一个神圣的“褒义词”。如此这般,爱的范围就被天经地义地分割了。非我族类可以不施与爱;倘若非我族类与我族利益发生冲突,那就成了非爱之敌。这两个天经地义的原则(抽象的人类博爱与具体的族群分割之爱),被“死亡(归零)——再生(零启)”效应一代接一代地传承并固化下来。这就是在地球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人类几百万年来在同物种之间相互杀戮不绝的机制。连高扬博爱的宗教也不例外地为争夺教派利益而相互间残酷杀戮。因此,在人文之爱没有真正扩展到整个人类之前,根本就不会有人文的“历史进步论”之论,只会是西西弗斯的上升与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