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贤治(1896—1933)是日本昭和时代诗人、童话作家、农学家、佛教徒。该篇是他的重要作品,寓意晦涩,长期以来解读者各持异见。但要理解这篇童话小说的意义,必须了解宫泽其人的总体倾向。他本人的专业是学农的,并且长期在农村帮助农民改进农艺,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很早就具有自然保护主义思想。所以小说中一开始描写两个“年轻的绅士”到山中打猎,哪怕山上的鸟兽都打光了,连影子也看不到了,仍然兴致勃勃地想要“放两枪过过瘾”,打上一只黄鹿什么的“该多么痛快”,字里行间已显出作者的反感。但“这里的穷山恶水确实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就连两条“白熊般的猎狗”也不能适应,突然莫名其妙地死去,而绅士们对自己的爱犬之死只是惋惜损失了多少钱。这是两个已经被现代金钱社会浸透了的人,毫无对动物的天然情感。
正在两位绅士饥饿难当的时候,身后忽然出现了“一栋别致的西式建筑”,门口写着“西餐馆:山猫公司”。大门富丽堂皇,门上用烫金字写着“诸位请进,不必客气”,听起来彬彬有礼。进了大门,里面是一道又一道的门,每道门上都客气地写着一项要求,例如要顾客梳好头,弄掉鞋上的泥土,卸下枪支弹药,摘下大衣帽子,取下领带别针眼镜和一切金属类东西,然后要求顾客在手脚和面部涂上奶油,最后是在头上加上醋、在全身抹上盐。直到这时两位绅士才开始怀疑起来,并陷入恐惧中:“这个西餐馆不是让顾客来吃西餐,而是把顾客当作西餐来吃掉的地方”,两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喊了声“快逃……”但门已上锁,逃不出去了。门后面却传出热烈的邀请声,请他们赶快进来:“我们的主人已经戴上餐巾,拿着刀叉,直流着口水,敬候二位光临呢!”但这时赶来救他们的还是刚才那两只被认为已死去的猎狗,它们破门而入,与餐馆的主人即山猫精展开了一番厮杀,门外传来了山猫的哀鸣声。终于,整座房屋“像烟雾一样消失了”,两位绅士狼狈不堪,他们的衣物都挂在周围的树上。回到东京,即使洗了澡,“那两副布满皱纹的面孔,永远不会复原了”。
显然,这样一个“要求多的餐馆”正是现代工业文明的象征,它是靠摧毁自然生态而建立起来的。表面上,这个现代文明给人类提供了很多方便,它是那么文雅和彬彬有礼,似乎处处为顾客着想,周到体贴,秩序井然,让人感到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它去服侍。人们(两位绅士)也都以这样的生活方式为荣,在破坏自然生态时还自以为是上流社会的高尚格调,把各种奢侈和规矩视为生活质量提高的标志,但其实内心已变得平庸、猥琐,唯利是图。因为现代文明是建立在金钱拜物教之上的,所以钱便成为人们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标准,人和自然界的关系也被放到这唯一的标准上来看待,自然界因此也就成了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然而,人们拼命去追求的这个现代工业文明恰好是把人性导向非人化的,当你对现代生活提出越来越多的“要求”的时候,也正是你为满足现代生活的“要求”而一步步放弃你自己的人性的时候。这也正是“要求多的餐馆”中的“要求多”(注文の多い)一词的双关意。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对人性的这种吞噬,哲学上称之为“异化”,就是自由地追求的目标一旦被追求到,就有一种反过来限制人的自由、压制人的本性的倾向。人的自由本质在高度发展的过程中必然导致非人化即异化。宫泽贤治的时代正是日本社会进入这一自由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时代,现代工业文明的恶魔就像他所描写的山猫精一样用各种舒适的**建构起人性的陷阱,最后只有靠回归自然(如两条“白熊般的猎狗”的死而复活)来消除魔法、拯救人类。这就是宫泽贤治这篇小说的象征意义。
(本篇中所引译文为作者自译,原文载〔日〕宫泽贤治:《注文の多い料理店》东京:角川文库,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