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养生主第二》的篇名,准确的解读,应为“养主”,而不是“养生”。这里的生,是指人好好地活着,即人生;这里的主,是指人之所以活着,即人生的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神。
按照庄子的逻辑,人生,或者说人好好地活着,不是人的目的,只是人的义务——人在其有生之年,有义务养护好自己的躯体,但养护好躯体的目的,不是为了一己延年益寿,而是为了保护好寄寓其形的生命之神。
那么,临时寄寓于一个人躯体的生命之神,究竟是属于这个人呢,还是反之,这个人属于这个神呢?换言之,人与神,人生与生命,活着与之所以活着,二者之间,是否有永恒不变的一对一关系呢?庄子的回答是: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虚妄,用《庄子·养生主第三》开头第一句话说:“吾生 人生 也有涯,而知 智知 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 困乏 已;已而 既然如此 为 孜孜不倦地追求 知者,殆 危险 而已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的寿命有限,而生命之神永恒,以有限的寿命追求永恒的生命,只会让人的一生疲于奔命而徒劳无获。这里,庄子没有直接回答人活着之形与人之所以活着之神的对应关系问题,但他的逻辑表明:任何个人都注定了终将会随形物化,离散无踪,但生命之神却得以借着一个又一个短暂的人生、一代又一代同样短暂的人世而永远存续于无尽的人类社会,用《庄子·养生主第三》最后的结语来说:“指 脂膏 穷于为薪 火把 ,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不知其尽”,就是不尽之尽,就是尽之不尽——油脂作为火的燃料,犹如人的寿命,终会燃尽;薪柴作为火的载体,犹如人的躯体,终会烧毁,但火既不会因为油脂燃尽而熄,也不会随薪柴烧毁而灭,而是会随着一个又一个接着点燃的火把传承下去,永不穷尽。这种“薪火相传”的逻辑,之于每一个人的人生,既残酷又现实,既悲壮又伟大——人类的每一个个体,作为传递生命之火的油脂和薪柴,最终都会毁灭,但最终又都会与生命之神一道不死而长生、不朽而永恒,此可谓不死之死,死而复生,生生不息。
这样一种超越个人生死的人类整体生死观和人类发展生死观,无疑是以个体的牺牲乃至一代人的牺牲为代价的,因此,一个人是否长寿,与生命是否永恒没有关系,但一个人是否在其有限的“天年”养护好了寄寓其形的神,却直接关系到生命之神之于现实社会的价值与意义。这里的关键是“天年”,而不是“延年”,庄子的养生哲学,由此具备了神圣的道德使命——“缘督 顺应身体的天然机能 以为经 以此作为人生法则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 身 ,可以尽年 不因人为的原因伤害身体或导致夭寿 ”。这句话中四个方面的“可以”,都只是养生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庄子养生的目的,在于以这四个可以“养主”——养护人生的主宰:生命之神。
庄子的这种养神哲学,在其时代,或许并非只是庄子一家之言,很有可能也是诸多有识之士普遍推崇的一种哲学主张,与当时悦生恶死的养形时尚一道,泥沙俱下而为时代潮流。《孟子·尽心上》与《庄子·养生主第二》,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在庄子这里的“养神”,到了孟子这里变成了“尽心”——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 yāo,短命而死 ?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孟子曰:“……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在孟子这里,所谓养生,就是存心养性,与庄子一样,孟子的养生,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知天而事天。至于人的寿命长短,其实并不重要,君子都一样修身而待天命,换言之,养生是为了安身立命,所谓安身立命就是守护好寄寓身体的心、性、命。在孟子这里,心、性、命,都是同一个概念,都同样是庄子所要养护的神,孟子和庄子一样,养心、养性、养命、养神,唯独不养身。与庄子的哲学动机不同,孟子将这种超越个人生死的“尽心”式养生,直接用于政治治理,具体用于王道理想,但最终的思想境界,与庄子哲学的终极价值都一样——“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人生短暂,精神不死;个人渺小,生命伟大,人类因此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