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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意识 程亚林 1086 字 3个月前

朱光潜特别强调,“作为艺术形式的悲剧和实际生活的苦难”[75]的区别。他认为,“悲剧表现的是理想化的生活,即放在人为的框架中的生活。它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找到现成的艺术作品。实际生活中的确有许多痛苦和灾难,它们或者是悲惨的,或者是可怕的,但很少是最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它们没有‘距离化’,没有通过艺术的媒介‘过滤’;它们缺少伟大的悲剧中理想的人物和形式的美。因此,像许多论者那样以实际生活中所见的苦难为类比来讨论悲剧,完全是错误的”[76]。

说现实苦难不像经过艺术、审美处理的文艺悲剧那样引起快感,无疑是对的,所以他认为“悲剧快感是怜悯和恐惧中积极的快感加上形式美的快感,再加上由于情绪的缓和或表现将痛苦变为怜悯和恐惧而得到的快感,最后得出的总和”[77]。但是,如果因此认为文艺悲剧与现实苦难没有关系,或者认为研究文艺悲剧快感与研究者的悲剧意识没有关系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文艺悲剧终究是以现实苦难为基础的,如何将现实苦难转化为文艺悲剧体现了悲剧家对待现实苦难的态度,在文艺悲剧中看出什么、强调什么则体现了研究者对现实苦难的感悟。

很显然,朱光潜对文艺悲剧特殊属性的理解说明他强调造成现实苦难的命运因素,注意人在现实苦难中与命运搏斗的生命力量、崇高精神及其体现的人的尊严感。他对文艺悲剧审美因素的强调则说明他认为人应该具有一种超越精神,能对现实苦难与人的生命力构成的矛盾以及人生的悲惨进行审美观照,通过审美观照,既表现又宣泄心中郁结的自我怜悯与恐惧之情,达到情绪的缓和灵魂的净化。文艺悲剧就来源于对张扬的生命力与残酷的命运搏斗而遭遇苦难、毁灭这类事件的审美观照。

据朱光潜晚年透露,他对现实苦难的这种感悟受了尼采的影响。他说自己实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义信徒”,心灵里根植的是尼采《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78]

他曾转述尼采《悲剧的诞生》说,尼采在这本书里,借用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和日神来象征两种基本的心理经验。在这两种之中,酒神精神更为原始。这种精神是由麻醉剂或由春天的到来而唤醒的,这是一种类似酩酊大醉的精神状态。在酒神影响之下,人们尽情放纵自己原始的本能,与同伴们一起纵情欢乐,痛饮狂歌狂舞,寻求性欲的满足。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界限被完全打破,人重新与自然合为一体,融入那神秘的原始时代的统一之中去。他如醉如狂,“几乎就要飞舞到空中”。像停不住的孩子一样,他不断地建筑,又不断地破坏,永远不满足于任何固定而一成不变的东西。他必须充分发泄自己过于旺盛的精力。对他说来,人生就是一场狂舞欢歌的筵席,幸福就在于不停的活动和野性的放纵。用尼采自己的话来说,具有酒神精神的人“要求紧张有力的变化”。另一方面,日神阿波罗则是光明之神和形体的设计者。具有日神精神的人是一位好静的哲学家,在静观梦幻世界的美丽外表之中寻求一种强烈而又平静的乐趣。人类的虚妄,命运的机诈,甚至全部的人间喜剧,都像五光十色的迷人的图画,一幅又一幅在他眼前展开。这些图景给他快乐,使他摆脱存在变幻的痛苦。他对自己喊道:“这是一场梦!我要继续做梦!”他深思熟虑,保守而讲究理性,最看重节制有度、和谐、用哲学的冷静来摆脱情感的剧烈。他的格言是:“认识你自己”,但“不要过度”。所以,尼采把他描述为“个性化原则的光辉形象”,“他主张面对梦幻世界而获得心灵恬静的精神状态,这梦幻世界乃是专为摆脱变化不定的生存而设计出来的美丽形象的世界”。从这相互对立的两种情绪中产生出两种不同的艺术。酒神精神在音乐中得到表现,日神精神体现在造型艺术和史诗之中,悲剧则是酒神的受难与日神的光辉融合在一起的产物。[79]“悲剧一方面是动的,像音乐一样,是苦闷从心坎迸出的呼号;一方面是静的,像雕刻、图画一样,是一个热烈灿烂的意象……音乐所象征的苦闷借阿波罗的意匠经营,成为具体的形象,结果乃有悲剧。”悲剧使我们跳出窄狭的现实圈套,来观赏充满灾祸罪孽、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在庄严灿烂的意象之中,窥见惊心动魄的美”,体悟个体生命在无常中显示出的永恒生命的不朽,获得“玄思的安慰”。[80]

尼采的酒神和日神精神,在朱光潜的意识里,就变成了对与命运搏斗的生命(酒神)的审美观照(日神)。

从他上述的表白看,朱光潜深心赞美、崇拜、向往的是一种充满生命力,不畏苦难与毁灭,敢于与命运搏斗的酒神式生活方式,日神式的审美观照不过是自舐伤口、抚慰痛楚、缓和情绪、净化心态的临时手段。他期待的是生命在斗争、苦难、毁灭中的酩酊大醉,狂歌狂舞,纵情狂欢,让生命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然而,从朱光潜一生的实践看,他除了在博览群书、笔耕事业中纵情狂欢过之外,给人的印象却是一面在呼唤“慢慢走,欣赏啊”,一面在湖畔散步的从容不迫、优游有度的书生。读了他的表白,人们不禁要问:哪个朱光潜是真的?

也许,许多知识分子都像王国维所说的叔本华与尼采一样,只把他们的哲学和美学当成娱慰天才痛苦的精神良药,并不完全转化为生活实践,“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诸人也,聊以自娱而已。何则?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81]。这中间,当然也包含了不少知识分子、天才式人物的心灵悲剧,朱光潜似乎也未能免于此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