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关注的当然是:“无生主义”理想究竟具有什么价值?王国维的回答是:
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不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9]
这就是说,“无生主义”理想既表达了忧患劳苦的人类渴望拯救的愿望,又促使人们走向审美之途。
在王国维心目中,人的生活之欲无所不在。它不仅存在于人的心灵里,还表现在人的许多行为及其对象化的成果中。如前所
述,饥而食,渴而饮,寒而衣,露处而筑宫室,是欲望的表现;谈婚论嫁,抚育子女,是欲望的表现;“相集而成一群,相约束而立一国”,立君、立法、建立学校、设置警察、组建军队,是欲望的表现。不仅如此,发展知力,建构知识系统,以便认识、改造世界也是欲望的表现。因为“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人类关于物我关系、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个别事物与全体事物之间的关系的知识,如几何、物理等各种科学知识,莫不如此。“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这意味着,“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10]。
但是,在这种由理论与实践、心灵与行动组成的人类生活大厦中,人感到了什么呢?王国维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说:
吾人之意志,志此(按:即生活之欲)而已;吾人之知识,知此而已。既志此矣,既知此矣,于是满足与空乏,希望与恐怖,数者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目之所观,耳之所闻,手足所触,心之所思,无往而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终身仆仆而不知所税驾者,天下皆是也。
人感到的只是“满足与空乏,希望与恐怖”的轮回,只是被利害所驱策的盲奔盲走,只能劳苦忧患、痛苦不堪而莫知所终。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天才才产生审美的冲动,以强力跳出利害计较、知性分别对人的束缚,超越物我利害关系而观物,创造审美对象,以图自我救济;将审美对象再现于文艺中,以图救济人类。而人面对审美对象,便有一种“超然于利害之外”“忘物与我之关系”“无希望,无恐怖”的感觉,有一种自由解放的感觉:
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着于故乡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海湾也。[11]
它同时也创造了一个美的世界:
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故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地。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12]
这也就是说,正因为人感到了人生的痛苦,有了解脱的追求,树立了“无生主义”理想,人才创造了美,才能在审美中求得暂时的解脱。如果人不感到人生痛苦,没有解脱追求,没有“无生主义”理想,就只能麻木地沉浸于欲望的追求之中,受苦而不知苦,逐欲丽不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