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为自我意识的情感(1 / 1)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人类意识的产生使人的各项心理因素都上升到了精神性的水平,即概念、意志和情感(见本章第一节)。因此,从作为劳动意识的自我意识中,通过进一步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有一个三维结构,即知识、意志、情感的有机统一体。在这里,知识是对劳动对象、工具的规律的把握;意志规定着人对这些对象、工具和产品的实用性评价,支配着人的选择方向;情感则在人与对象、工具和产品之间保持一种超认识、超功利的精神联系,这种情感联系可以是,而且必然是由认识的和功利的关系所引起的,但它本身仍然是超认识、超功利的。正是情感联系的超认识、超功利性,一方面使得人的认识能对那些当时尚未表现出功利价值的事物产生兴趣和求知欲(所谓“惊奇感”),从而在更大范围内认识对象的本质和规律性,形成一种普遍的认识即“世界观”、哲学;另一方面又使得人的意志不受当下认识范围的局限,而凭自己的想象力去建立新的目的,并努力改变自己习惯性的选择,通过试验甚至“试错”而把想象中的价值实现为现实的价值,于是人的意志就成为创造性的,它提出各种“理想”,最终创造出一个自然界本来不存在的“人化的世界”,使之能满足人类日益扩大的需求。知、意、情是人的自我意识在不同方面的表现,它使人的心理超拔于动物心理之上,成为一种“精神现象”;而情感在其中又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是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的。

正如自我意识本身就是对人的社会性的意识一样,人的知、意、情也都是人的社会性的产物和精神体现。实际上,当人在意识中把自己一分为二来对待时,这就已经是把自己当作一种社会关系(一个自我和另一个自我的关系)来对待了;在自我意识中,人自己就构成了一个观念的社会。在知识学上,人对自我的认识也就是对我与另一个自我之间的那个普遍共相的认识,即对一切人的社会性普遍本质的认识(理性),它是借助于人的认识能力的社会性,才使人的表象超越个别现象的特殊性而成为普遍概念、成为科学知识的。所以马克思说:“甚至当我从事科学之类的活动,亦即当我从事那种只是在很少的情况下才能直接同别人共同进行的活动的时候,我也是在从事社会的活动,因为我是作为人而活动的。”[953]在价值论上,人对自然界有意识有目的的利用要以一般人对个别人的利用为前提,自然界的价值也要以个别人对一般人的价值(个人对群体或社会的价值)为前提。自我意识使人意识到普遍的人性是最高价值。一般人是目的,个别人是手段;或者说,个别人意识到他自身的个别性对于他的一般性来说是手段,这种观念便形成了一般道德律的基础,它是借助于人的意志能力的社会性,才使人的欲求能暂时摆脱这种欲求的盲目性而得到更大的、自由的满足。在感性学上,人对自然物的情感联系(通过拟人化),本质上不过是人对人的情感联系的反映。人对自我的内心情感的体验要以自我意识为前提,它和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体验在原则上是等价的,而且也确实是在人与人之间相互体验情感的过程中形成起来的。对别人麻木不仁者,对自己也缺乏体验。移情或拟人化的情感不过是一个人对别人的情感产生共鸣的内化了的形式,它第一次使人的情感成为有对象的,成为可借对象的形式而传达的;这也就是说,它第一次使人的情绪上升为情感,或使人的情感真正成为情感。因为情感本质上是社会性的、可传达的,而这种传达正是通过移情而实现的。

这一切都说明,在人与自然界的一切精神关系底下,实际上都隐藏着人与人的精神关系;而人与人的精神关系又只有借助于人与自然界的对象化关系(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人化关系(自然的人化),才有可能实现出来。如果说,在知识学中,人与人的关系还只是抽象地存在于人对自然界的认识和反映之中,只是体现为人用来把握自然规律的语言和逻辑工具(语言直接是社会交往的产物);而在价值论中,人与人的关系最终是建立在人与物的关系(改造客观世界,取得人类生存的更大自由)之上,并受到人与物的关系(生产方式)的决定;那么,在感性学中,人与人的关系却成了人与物的关系的本质。情感的超认识、超功利性正是人与人的关系超越于人与物的关系之上的这种超越性的体现,比起认识和意志来,情感本质上更是专属于人的一个精神领域。当康德把“共通的感觉”(实即社会性的感觉)“优先”赋予人类情感,并在此之上建立起审美判断力的反思原理时,他无疑已经猜测到了人类精神结构中这一最深刻的秘密。[954]

那么,什么是情感的本质呢?

在自然条件下野生的动物没有情感,只有情绪。[955]情绪是内在的、不指向一定对象的心理体验,它是纯粹由生理刺激而引起的心理活动,如喜怒哀乐之类。人类则除了情绪之外,又还有情感(一般这两者统称为“感情”)。情感是社会性的,它一定是指向某个对象的内心体验,用现象学的术语来说,它是一种“意向性”(intentional)的内心体验,如爱、恨、同情及其各种不同的变体。一只动物在饥饿之中找到了美味的食物,其欣喜之情溢于外表。但这种欣喜既非着眼于食物的本质构成,亦非着眼于食物的感性形式,而只着眼于它引起食欲、填饱肚子这一点。动物的欣喜不是指向对象的,而是无指向的、纯粹被动的,人的情绪有时也是这样。有许多人特别是敏感的人,很容易因一件小事(如天气)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变得烦躁不安,爱发脾气;甚至当他意识到这种情绪时,他一时却找不到使自己这样烦躁的真正的原因。不过由于人的情绪通常服务于人的情感(人的一切低级功能都在一定程度上服务于高级功能,受高级功能支配),因而其心理机制更要复杂得多。至于人的情感,那么它本质上就是对一个对象的情感,确切地说,对一个别人的情感。人可以在“烦闷”的时候意识不到是什么使他烦闷,但人不可能在“爱”的时候不明确意识到所爱的对象,也不可能不把所爱的对象看作一个具有情感的对象。即使他爱的是一个物,他必然也是在这个物的外表形式上,通过拟人和移情的“心理自动化”机制,而看出某种“可爱”的情调。这与在一个可爱的人面部和姿态上看出他心灵的可爱是一样的心理过程。情感本质上是对人的情感,而不是对物的情感。

因此,一切人类情感最终都可以归结为“同情感”。爱是一种肯定性的同情感,它总是在想象中把对象的形象看作一个可以对之产生同情,因而也在回爱自己的心灵的外部表征,虽然实际上往往并非如此(如诗人对大自然的爱,又如巴尔扎克笔下高老头对其女儿的爱)。爱的指向总是寻求着爱的共鸣,总是要用一切手段来引起爱的回报(如表示抚爱),以获得自身情感的对象化确证,造成一个相互友爱的普遍性社会关系。恨是一种否定性的同情感,它总是在想象中把对象形象看作一个已经在恨自己、因而不可能与自己取得同情的心灵的外部表征,虽然实际上这也往往是错误的(如一个恨世者的仇恨)。恨的指向总是要在被恨者身上引发更大的仇恨,倒不一定是要给他造成更大的伤害(如人们认为枪毙一个罪大恶极的恶棍是“便宜了他”)。只有感受到被恨者的回恨,恨者才会觉得痛快(幸灾乐祸),他之所以要使被恨者处于无法反抗的境地,最终是为了不让后者通过报复而发泄,平复心中的仇恨。这就像是托尔斯泰说的:我们爱一个人是因为我们对他行过善,我们恨一个人是因为我们对他作过恶。因为受我之惠者,我觉得他将报我以回爱;被我所伤者,我会觉得他满腹怨仇。爱与恨都是情感与情感的关系,外物、对象只不过是这种精神关系的物质媒介。因此人“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956]。就连否定性的同情感(恨),尽管它最终将导致对同情感本身的否定,导致人类普遍性社会关系的分裂,尽管它本身最初可由缺乏同情感而引起,但它仍然基于人类社会性的同情能力、“将心比心”的能力,也只能在人的同情活动中表现出来。没有这个前提,一切爱或恨都不可能产生。人们不可能对一个疯子造成的损害产生真正的仇恨;对于大自然带给人们的“恩惠”,一个具有现代科学头脑的人也会感到高兴的情绪,却不会像原始人那样产生感激和爱的情感。总之,情感就是同情感,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就是一个没有同情感的人(反之亦然),他既不可能有真正的爱,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恨;他缺乏对人的关系,而用对物的关系来冒充:用情欲代替爱,用恐惧代替恨。反之,一个情感或同情感强烈的人,越是爱得真挚,也越是恨得刻骨铭心。

不过,虽然情感的对象就其本质而言并非客观对象本身,而是这对象中所包含或体现的另一个情感,或另一个人的情感,但情感作为一种同情感又必须以一个客观对象来作为自身的中介。情感的社会性本质在其具体现实的表现中只能是情感的有对象性,因为情感本身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它本身是非对象性(无形无象)的,它只能借助于自然物质的存在而获得自己的对象性。人的表情、动作以及情感在人身上的一切物态化反应都在执行着这一职能,它们使无形的情感在人与人之间得到现实的对象性确证,并充当着情感的社会交换的媒介。人的情感本来是由动物性的情绪上升而来的,它的外部反应正如情绪一样,取决于人的体质和生理上的综合机制;但这种机制受到了社会性的定型和定向,而成为了情感本身的外部可测定的形式。例如,人的眼神可以表达如此复杂的情感意义,这是其他动物望尘莫及的。看看一个人的脸色,人们就知道自己应该回报以什么样的情感。经过长期社会性的情感交往,人们确立了一整套表情语言和手势语言,并产生了真正的情感语言,即语音和语调。人类最初的语言和儿童的语言都具有强烈的表情性。但与动物的表情语言(如黑猩猩)不同,这种情感语言超越于生理反应的自然“记号”之上,而具有了社会的“约定俗成”的性质。卡西尔认为:“命题语言与情感语言之间的区别,就是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的真正分界线。”[957]人的情感语言具有“命题性”,实际上也就是具有“对象性”;它不是主观自发的,而是朝向另一个人并事先和另一个人约定好的,是另一个人能“懂”的。符号论者所讲的“符号”与“记号”的区别只在于,符号是社会性的,记号则是个人的。符号必须是至少由两个人来确定其意义,因而是他们各自内心设想的意义在这上面“相符”的一个对象。“人是制造和使用符号的动物”无非是“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的另一种表述。

现在问题在于,人的这种情感语言是怎样上升为符号(命题语言)的呢?如果不能解释这一点,人的情感的社会性本质如何能实现就仍然是一个谜;而情感的社会性本质如果不现实地实现出来,情感本身也就不可能作为情感存在,它就要降为动物性的、个体内在的情绪;这样一来,人的自我意识也就不可能产生,或者就要丧失掉了。卡西尔和苏珊·朗格把制造和使用符号当作人生来固有的“天性”,这只不过是回避了问题。

而这就牵涉到人的审美情感,即美感了。在我们看来,美感不仅仅是人的情感活动的结果,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构成人的情感之所以可能的条件。正是美感,使人的情感成为符号化、对象化的情感,成为真正的(社会化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