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们可能有什么样的信仰?(1 / 1)

新批判主义 邓晓芒 1223 字 8天前

最后,我要把前面的讨论归结到一点,就是在我看来,我们中国人可能有什么样的信仰。中国人不但个体没有独立,而且事到如今即使我们有一种独立的个体,好像也没有信仰的需要。比如说鲁迅,鲁迅的个体应该算是独立了,他认为中国的事情“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必须把个人独立起来,所以鲁迅精神代表一种个体独立精神。但是鲁迅本人并不相信任何宗教。而且我们可以设想,今天的中国人,如果还要回到信奉某种宗教,恐怕大多数也不可能。我们已经过了那个能够相信一门宗教的时候。在人类的幼稚时期,那是很容易的,基督教特别在非洲啊,在澳洲啊,这些地方,能够普及,就是因为在那些地方人类还处在幼稚时期,他还可以接受像基督教这样的宗教。你在阿拉伯人那里就很难了,因为他们已经有自己的宗教,伊斯兰教已经是自成体系的。在中国人这里更加不可能。中国人已经老谋深算,早就已经看穿了,有什么上帝呀,没有的,每个人都是“唯物主义者”。到了今天,真正能够信仰的就是钱了,只有钱是最真实的。为了钱,伤天害理也在所不惜。那么我们还能有什么样的信仰?我们怎么办?而且,中国人虽然今天没有真正信仰的可能,但是另外一种可能却随时伴随着我们,就是不断地有迷信、巫术和自然宗教在纠缠我们。我刚才说过,迷信、巫术这些东西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它是掺杂的,虽然里面有一种宗教的色彩或者宗教的意识。这些低级的东西时时刻刻在纠缠我们。我们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是我们经常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经常是一不留神,我们就走进迷信里面去了,走进巫术里面去了,这是每个中国人恐怕都很有可能的。那么中国人很可能要经过漫长的历程才能真正走出这种原始的阴影。

再一个就是实用主义,实用主义的伪信仰也时时刻刻纠缠着我们。个人崇拜,把世俗的某个人当作神来崇拜,把一个活着的人当作神来崇拜,这在中国是很容易的。当然老一代人已经过去了,现在上来的这些领导人都是平民化的,没有谁把他们当作神,但是很难说一个什么突然的场合,我们很可能把一个普通的人当作救世主,然后把他当神一样地崇拜。因为迷信狂热的因素潜藏在我们的民族大众里面,思想意识深处,他们就盼望有地上的神。这么多人都不能解决问题,能不能有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出来解决问题?这在武侠小说里面表现得非常充分,我们总是指望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或者得到一本什么“真经”,然后就劫富济贫,就“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出来,碰上时代的风云际会,也许什么时候就再形成一个造神运动。就是说,中国人在民族性里面有这种倾向,希望能够把自己的一生为某个非常佩服、非常崇拜的人效命,寄生在他的人格中。这就是我们的信仰。要走出这种实用主义的伪信仰,我们还要花很长时间。这个鲁迅看得很清楚,他把这归结为国民性的问题。但我认为这还不仅仅是国民性的问题,恐怕还是人性普遍的问题,人性都经过这个阶段,西方也有很多人仍然处于这个阶段。中国人只不过总体上处在这个更加初级的阶段而已。我们不要太骄傲了,我们要把自己的缺点、弱点看透一些。当然我们有很多很了不起的东西,但是骨子里头有一些东西是非常原始的。比如说义和团情结,那是非常原始的。哪怕是在大学生里面,这种情结都非常普遍,所谓的“愤青”。愤青其实跟义和团很相近,他是情感原则,而这个情感又不是真正的情感,而是一种通过教育灌输到你的脑筋里面的情感。所谓“爱国主义”,其实是本位主义,要恨哪个要爱哪个,从小就已经形成定势了,改不了了。他以为这就是他个人的观点,其实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是别人灌给他的。这些东西都不是真正的信仰。

那么我们是不是能够信基督教?我前面讲了,恐怕不可能。或者是另外一种精神宗教?恐怕也不可能。信气功倒是有可能。但是这也不是真正的宗教,那是一种狂热,一种精神和物质不分的状态,它不会导致我们有一种信仰。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主张在超越教派和具体的某个宗教之上建立起一种信仰,就是所谓的精神性的信仰。我提出这样一种可能性,就是对“真善美”这样一些人类普遍的精神价值要抱有一种信仰。这些价值是绝对的,真善美的价值都是绝对的。正因为是绝对的,所以它是永远也追求不到的。绝对的真,绝对的善,绝对的美,这些是永远也追求不到的。正因为永远追求不到,所以它可以作为信仰。你不能把世俗生活中出现的某一个真或者是某一个善、某一个美的标本就当作是你的信仰的对象。不是的。它是一个无限接近的过程。真善美作为人类精神的统一体,是人类自身所要追求的。人类自身的使命就是追求自己的本性,特别是精神方面的本性的全面实现,也是马克思讲的人的自由的全面实现。人的自由的全面实现并不是说具体做某件事的自由,而是精神上的追求,要全面实现。

当然这种信仰的提出,就目前而言,它只是在知识分子里面的一种设想,你要广大老百姓每天在赚自己的口粮的时候,还要相信什么真善美,那都是空谈。目前不现实。只有在知识分子里面有可能产生共鸣。但是它确实有这方面的作用,就是说,它是一个绝对价值,因此它是彼岸的,它是不现实的。正因为它是不现实的,所以它可以作为现实生活的一个永恒的标准。它不会因为时代、民族、各种各样的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我们的信仰几千年以来不断地在改变,今天信这个,明天信那个,有没有一种不改变的东西?我想在这方面恐怕可以作这样的考虑。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你要树立这种信仰,个人必须独立,要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和精神追求,这是你个人的。当然这个个人不是封闭的,你可以到人类的历史上所有的精神财富里面去获得自己的营养。你要追求真善美,那么人类几千几万年已经创造出来的精神财富,你都可以去追求。这样的人,他不是封闭的,但是他是独立的。他不受周围人的干扰,可以一个人在内心里面进行一种追求,完善自己的精神生活。所以,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有自我意识的觉醒,当然还要有一个保障思想自由的体制。这是我们今天努力在做的,有待于建立和完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