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艺术人类学》
图腾与神话,巫术与祭仪,以及由此生发的建筑、雕刻、舞蹈、绘画、音乐,都是人与人之间为确证自己是人而反叛自然所达成的“密谋”。
现代的人类学家和艺术学家们,在谈论人类文化和艺术现象时,少有不追溯到遥远的史前艺术的。这种“遥远”,不仅指年代的久远,而且是指文明的陌生。现代的印第安人、布须曼人和波利尼西亚人带给今天的研究者们的,是与考古发现一样的远古时代的回声,它使人们陷入深深的困惑和好奇,不由自主地要去探讨史前艺术和文化的奥秘。但由于种种原因——过去是因资料的贫乏,现代则是因方法的陈旧——这一奥秘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
易中天先生的近著《艺术人类学》,在当今国内外众多的同类著作中独树一帜。其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在于,作者首次表明,史前艺术的奥秘并不只是包藏在那早已不留痕迹地消失了的史前人类的一闪念中,也不只是封闭在那重见天日而沉默不语的石斧、陶罐和洞穴壁画中,而且还沉睡在我们自己心里,它就是我们自己的奥秘、一般“艺术”的奥秘,即“人”的奥秘。对史前艺术的陌生感,无非是对我们自己的潜伏着的、已被遗忘了的本质力量的陌生感而已。
这样,该书在大量引证已由现代人类学家们发现和整理过的考古学、人种学材料时,便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实证研究的前提,即对艺术的本质和人的本质的哲学思考。作者提出,为了避免“被那充满魅力的神奇世界眩惑了我们的目光,以至于只能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一片散发着荒蛮气息的光怪陆离”,本书的任务是“实现艺术本质的人类学还原”。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比起实证的田野考察来更为艰难的任务,也常常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当今美学、艺术学和人类学研究的大趋势,是纷纷转向实证材料的介绍和收集,“形上研究”早已被视为过时和“迂腐”。这股实证之风在20世纪从西方刮来,与中国传统的文献考据之学一拍即合。然而,“一个民族不能一刻没有理论思维”(恩格斯语),排斥哲学的结果,只能是盲目追随更糟糕的哲学。其实,问题并不在于是否应当在实证研究中贯彻某种哲学思想,而在于何种哲学能真正一贯地指导我们的实证研究。许多文化人类学著作,如博厄斯的《原始艺术》,卡西尔的《人论》,弗雷泽的《金枝》,其实都已经运用了层次相当高的哲学理论构架,但我们仍然感到,这些理论构架与我们自己切身的生存体验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只是用来把握那个遥远时代的某些事实的工具而已。
本书则是从我们自己的生存体验出发而进入到具体材料和超验思辨之间的广阔空间的,这就使本书对史前艺术的描述除文笔的生动、体验的真切之外,平添了一种哲理的深邃。当我们为近年来陆续出版的大批有关原始艺术、原始文化的著作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实证材料始而感到新鲜、好奇,继而觉得疲倦甚至窒息时,本书却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完整、具体却又空灵的结构,它给我们提供了思考和反省的余地。在这里,你绝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不是以专家的眼光去研究“原始思维”或“野性思维”;你会在史前人类的艺术活动和生存活动中,发现你自己心灵的“原始”结构;凭借这一内心结构,你会突然领悟到那些初看起来是如此难于理解、令人困惑的“野蛮”现象,原来是那么亲切动人,你会感到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些质朴、纯真、充满智慧却又毫不做作的“自然人”的一分子,好像刚刚从动物界的黑暗王国走出来,跨向人类的光明世纪。
作者指出,这一人类共同的心灵结构,这一永远向人类展示无限可能性的光明**的源泉,就是人的“自我确证”结构。人和动物的心理本质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动物不在对象上证明自己,人却一定要在某个对象上证明自己,因此他要拥有对象、改造对象,在上面打下自己意志的印记,使之成为“自己的”对象。这一活动并不只是人的“游戏”活动或“巫术”活动,而是人的生存,人作为人的生存,它注定人“必须不断开拓,不断变革现实,不断改造环境,才能生存下去”。丧失这一结构的“人”已不再是人,而是物、动物。
然而,要在“非我”的对象上确证自我,这绝不是人类的天然本性,而是人的自由意志的活动,是违背自然本性的“原罪”。所谓原罪,就是亵渎自然,打破自然的圆融性,甚至向人的自然状态挑战。文身与穿鼻是疼痛难当的,原始舞蹈将人推到精力衰竭和饥饿而死的边缘,祭坛上的牺牲已压抑了对死亡的本能的恐惧。为什么会这样?正如亚当和夏娃对伊甸园的背叛才第一次使他们从动物变成人一样,改造自然对象,包括改变自己的自然身体和本能天性,正是要表明自己与自然对象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表明人的自由精神要从自然的沉重的躯壳中奋力摆脱出来。图腾与神话,巫术与祭仪,以及由此生发的建筑、雕刻、舞蹈、绘画、音乐,都是人与人之间为确证自己是人而反叛自然所达成的“密谋”。原始人意识中表面上与大自然的和谐,他们在亵渎自然后向自然请求宽恕的和解姿态,只不过表明一种“有意识的自欺”,或一种尚未意识到的“理性狡计”;但从本质上看,原罪必将带来人与自然的分裂和对立,带来堕落的痛苦、道德的沦丧,带来死亡、血泪、暴力和欺诈——但也带来人的觉醒和自由意识的觉醒。
正如在原始人对待自然界的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小诡计中已包含着走向文明社会苦难历程的种子一样,现代人怀着极大兴趣去考察史前人类正在偷食禁果的那一瞬间(尽管是数百万年的“瞬间”)的心灵奥秘,难道不正是一种返回到自我认识的强烈渴望的表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