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先生在文章的第二、四部分提出了一个方法论的问题。他主张要克服“视域的平面化和单维化”,认为这是“西方观念”的“缺失”(应为“缺陷”)。他说:“我们早就应该打破单线进化论的思维框架,打破对西方现代化模式的迷信,超越前进后退、古今、中西、进步保守的二元对峙……允许不同价值系统的共存互尊。”这一切听起来很全面、很高超,但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实行,真有点像是白日做梦。对于当前现实生活中的几乎一切矛盾都已集中于其上的这些二元冲突,绝不是文人们闭眼超越就可以自动消失的。你当然可以对进城打工的农民说田园生活其实更好、更高级、更先进,说外国人都羡慕我们古人,外国资本家都住在乡下。但农民兄弟听不听你这一套则又是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就是究竟存不存在历史潮流、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历史前进的方向的问题,却被郭先生以“单线进化论”的名义排除在他视野之外了。他要求我们“同情地理解”古人的“原典”,他自己却不去“同情地理解”打工仔、打工妹和今天的一切追求现代文明生活的中国人的心情和实际困难,不去为解决他们的精神苦闷和价值矛盾而设计一种新型的、适合于他们生存方式的“人生哲学”。这些新情况在他眼里都属于“社会人生之负面”,那么他的“正面”除了在古书中、在过去时代的旧梦中,还能在什么地方呢?
从理论上说,所谓“单线进化论”以及对它的“超越”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只要问一问:什么是“非‘单线进化’论”?就可见出问题的尴尬。答案只可能有三种:1.单线停滞论;2.双线或多线进化论;3.多线停滞论。第一种答案似非郭先生和文化保守主义的选择和初衷,这就还剩下后两种。它们无非是说:a.“西方有西方的现代化发展模式,中国也有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模式,中国的模式不见得比西方的模式更差,说不定还更加发展”,也就是更加“进化”。这种说法有它致命的毛病,就是说它毕竟还是承认了历史在“进化”,在从“古”到“今”地“前进”而绝非“后退”。这实际上并未超越“单线进化论”,只不过是把这条“线”从西方移到了中国,而就“思维框架”来说并没有什么根本改变。b.“西方的进步或现代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中国的落后、停滞也不值得紧张或自卑。西方‘前进’到今天不是反倒羡慕我们的不发达吗?这说明我们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独立的‘价值系统’,停滞就停滞,用不着和人家去争高下”;“西方那么发达,也有不如我们的地方,这说明发达和停滞都是相对的,也可以说,一切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发达和停滞”。这种说法倒的确否认了一切进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但我很怀疑说这话的人的诚意。因为,既然一切反正都是一样的,人们就用不着那么起劲地去“捍卫”什么,“弘扬”什么,去“打破”什么什么的“迷信”;即算我们将来“不幸”按西方的模式现代化了,也至少不能指责我们就“堕落”或“倒退”了吧。然而,持这种主张的人恰好总要表现出一种旁人所不及的巨大热忱,似乎在拼命促进一桩什么事业,这就使人在钦佩之余,实在有些费解。
郭先生的意见,似乎上述两层都有。例如,他在文末也表示了极高的超越和宽容姿态,甚至说他的观点和他所批判的“四先生”的观点“都可以并存”。但什么叫“可以并存”?所谓“并存”,难道不就是指可以互相批判、互相辩驳、互相较劲吗?他之所以要撰文作驳论来“并存”一下,不正是为了“保证现代化的健康发展”吗?这就仍然陷入了“现代化-古代化”“健康-不健康”“发展-不发展”的“二元对峙”或“单线进化论”框架,如何能够“超越”呢?郭先生所极力推崇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中庸”思想实在贻害不浅,它要么剥夺了郭先生的辩论权,要么使郭先生在辩论中自相矛盾,还是不要“迷信”的为好。
上述看法,若有不当,敬希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