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破尽百年贼(1 / 1)

心圣·王阳明 许葆云 4205 字 12天前

广西变乱因皇帝的私欲而引发,为了应付这场战争,大明朝廷调集了能征惯战的将领,招募了以凶猛著称的土兵,先后集结了二十多万军队,把半个广西围得水泄不通,逼着当地七万百姓起来造反,这一仗最终的胜负无人可以预料,但血流漂杵的结局却是躲不过的。

在中华帝国几千年历史上,像这样无端引发又以悲剧收场的疯狂事变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从挑起战争的嘉靖皇帝、部署战事的阁臣和兵部、指挥战争的广西都御史姚嫫和总兵官朱骐、参与战争的将领和土司宣慰使,到被官军团团围住的土司、土目、被裹胁进来的几万百姓以及思恩、田州两府那些无法抗拒暴力、只能束手待宰的老幼妇孺,在这场无法逆转的战争面前都已断了退路。如果不是王守仁奉命到了广西,可以说,世上任何人都无法令这场战争停止。

可王守仁却依着心底的良知,做出了常人连想也不敢想的勇敢举措,孤身一人面对卢苏、王受这一帮叛乱首领和七万名凶猛的“狼兵”,只说了几句温和朴实的话,做了几件合情合理的事,就兵不血刃平定了思恩、田州地方的叛乱,收服了卢苏、王受两个强人,拯救了数以十万计的生命!这真应了孟子那句震古烁今的名言:“仁者无敌。”

孔夫子说:“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克己,就是先克皇帝,再克重臣,再克官员,又克儒生,这些人都“克住”了,最后再克百姓。而儒生们做“克己”功夫,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克皇帝。因为只有真正克住了皇帝,克住了朝廷,社会秩序才能保证,“天下归仁”才可以实现。

现在王守仁做了一个“致良知”的功夫,不惜违抗圣旨,独断独行,用他的勇气和睿智克住了皇帝的私心,克住了朝廷的暴力,于是七万百姓不必等人去“克”就自行散去,思恩、田州两地的社会秩序顿时恢复,至少在广西一省之内,“天下归仁”四个字被做出了几分模样来。

单看这一件事,我们就可以肯定:孔孟儒家思想是正确的,“克己复礼”是正确的,要说有错,那只是后人把这四个字的根本意思理解错了。

良知之学讲究一个“悔过”,凡是曾经错误理解“克己复礼”的中国人都应该承认自己犯了错,认识了错误就自己改。千万不要给自己找借口,把后人的过错都赖在孔、孟两位古人身上。因为这种抵赖毫无益处,只能是自欺欺人,自坑自害。

一句话救了十万人!对于旁观者来说,心学宗师王守仁在广西的作为已经十全十美,可王守仁的心里却一刻也没有安宁,因为刚到梧州时广西布政使林富对他说的那些话,始终被王守仁记在心里。

断藤峡、八寨的山贼盘踞思恩、浔州两府交界之地,顺大藤江北上可以进入平乐府、柳州府、桂林府,南下可以到达南宁府,为患千里,思恩、浔州、平乐、南宁、柳州、桂林六府百姓皆受其害,半个广西不得安宁。而且这股山贼祸害地方不是十年,也不是一百年,而是数百年累世聚居之贼!这样穷凶极恶的山贼不能平定,就像一处病灶,不管哪里有事,断藤峡之贼都会趁机大闹,有这些山贼在,半个广西的老百姓就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当然,王守仁也知道断藤峡、八寨之贼不好剿。早前几十万大军奈何他们不得,后来土司动用手里的“狼兵”也不过动了山贼一点皮毛,王守仁虽有心剿断藤峡之贼,可他初到广西,对地方上的军情民情都不了解,加之思恩、田州初定,局势仍然不稳,广西一省兵马集结于南宁府、柳州府两处,一时难以调动。

事事生疏,处处掣肘,剿匪的事很不好办。

若换了别的官员,此时一定会想:皇上命我平定思恩、田州之乱,现在乱局已平,大功告成,向朝廷邀功请赏还来不及,谁有闲心去剿那些积年惯匪?就算要剿,也等三年两载以后,地方安定,军队腾出手来再剿不迟。可王守仁不是个普通官员,这是一位专做“致良知”功夫的大宗师,他想事做事的准则与众不同。

在王守仁想来,什么是儒生?立救国救民的大志,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为己任的人才配称儒生。这些儒生做了官,就是来给老百姓卖命的。在朝廷里做官,要时时监督皇帝,为民请命;在地方上做官,就要给百姓们当牛做马,凡与百姓利益切身相关的事,当官的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替百姓们把事办妥,这才是一个儒生、一个官应有的良知。

现在王守仁担任了两广巡抚,就必须给广西百姓当牛做马,替他们出力卖命。此是良知使然,规避不得。

于是王守仁在办理公务之余,把卢苏、王受以及地方上的土司、土目、百姓们找来仔细询问断藤峡、八寨一带的贼情,从贼众数量、山寨分布到山川地势、进退道路全都细细查问明白,然后关起门来对着地图一夜一夜地用心琢磨,足足下了十几天功夫,渐渐给他悟出了一些剿匪的门道。

王守仁是个最会用功的人,知行合一,办事效率很高,脑子里有了想法,立刻由此切入,又花了几天工夫,已经制订出一个剿匪的计划。于是把卢苏、王受两人找来,对他们说:“本院奉旨到广西安抚地方,可思恩、浔州之间竟有积年巨盗不能平定,百姓受害不浅,所以本院决心调动兵马剿灭断藤峡、八寨的山贼匪类,只是在这些地方打仗,官军不如土兵,本院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借些兵马。”

听王守仁说要剿断藤峡的山贼,卢苏和王受对看一眼,都觉得十分意外。

王受原本是田州丹良堡土舍,这丹良堡是官军在田州的驻军之地,王受手下的兵马就是朝廷所说的“狼兵”,只要朝廷有了战事,就会随时征调。因为断藤峡一带山贼为患太烈,官府时时要派兵防堵,所以王受和这些山贼打过不少的仗。至于卢苏,本是思恩州土司手下的大土舍,而思恩州又是受断藤峡、八寨之贼骚扰最凶的地方之一,卢苏也屡次追随土司、官兵去剿过贼。可官兵、狼兵每次进了断藤峡,不是找不到山贼的影子,就是中这帮贼人的埋伏,损伤士卒,每每吃亏,几乎没占过便宜。现在王守仁说要剿贼,两个土官心里都有些慌了。王受忙说:“断藤峡这伙贼十恶不赦,个个该死!王都堂要替地方剿贼,是件好事,我们这些人一定誓死追随。只是断藤峡内山高林密,江流四布,绵延千里,四处相通,非常复杂,而且山中多有洞穴,小的能藏几十人,大的能藏千百人,这帮山贼在断藤峡盘踞多年,巢穴极多,又最会走避躲藏,遇上小股官兵就出来交战,一旦遇到大军,他们立刻钻林进洞,无迹可循。都堂要剿贼,最好集结足够的兵力从思恩、浔州、平乐府、柳州府四个方向同时动手,先攻破险要之地,进山之后就分成多股仔细梳篦,见洞抄洞,见林搜林,凡是山贼见了就杀,这样或许有效。”

王受是个老实人,对王守仁说的也都是老实话。可他这些话里分明透出一个“不愿战”的意思来。

正如王受所说,断藤峡之贼既凶恶又奸猾,遇到大股官军进剿,他们就钻林进洞,藏得无影无踪。王受明知道山贼有这一手儿,却出主意让王守仁调官军从四个方向同时进兵,这不是故意惊动山贼吗?到时候就像他说的,这帮贼人一受惊,立刻钻进密林山洞躲了起来,官兵也好狼兵也好,自然是扑个空。

显然,王受这位丹良堡土舍认为剿断藤峡之贼难以取胜,能“扑个空”就是造化了。

广西狼兵一向以勇猛著称,可现在连狼兵首领都不愿意和断藤峡之贼交战,听了这话,王守仁不禁眉头微皱。

王守仁到广西以后化解了一场大战,保全了一方土司,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当地人对王守仁感恩戴德,崇敬得很。现在卢苏看出王守仁有点不高兴,赶紧在旁边说道:“王都堂想剿断藤峡的贼,真正得实惠的是我们这些土人。在这件事上我们哪能不尽力?卢某在思恩这个地方还有些名气,在这里做个保证:只要都堂一声令下,思恩府所有土舍、土目、头人麾下人马都听都堂调拨!”说了这话还觉得不够,又拍着胸脯保证道:“不只思恩,就连果化、归德、向武、归顺这些地方我也说得上话,都堂要剿贼,我就去给都堂借兵!”

卢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王受也受了鼓舞,站起来高声说:“庆远府与田州府山水相连,东兰、那地、南丹三地土司兵强马壮,我在当地土司那里也说得上话,只要都堂一句话,我就顺着红水河北上,到庆远府去替都堂借兵!”

卢苏、王受这些人都是憨厚爽直的脾气,做事全凭**,只要是他们信得过的人,必能誓死效命。现在王守仁以自己的诚信得到了这些土人的信赖,这些人也就真心实意替他卖命。有这两个人帮忙联络,广西地方上南到归顺、向武、奉议、果化、归德,北至南丹、那地、东兰都可能加入剿匪之战中来,再加上思恩、田州两地土兵,可以说,广西内一半以上的“狼兵”都会齐了,粗略算算就有五六万人!

能一次动员起五六万狼兵,王守仁这个新到任的两广巡抚面子实在不小。

土司们愿意追随王守仁剿匪,这是好事。但卢苏、王受这个“大集狼兵梳篦山林”的打法却未必有多高明。王守仁先对两人拱拱手,这才微笑着说:“多谢两位仗义相助。只是剿断藤峡、八寨之贼实在用不了几万兵马,我手里现有一万多人,够用了。”

一听这话,卢苏、王受面面相觑,都不作声了。

王守仁笑着说:“断藤峡的山贼能作恶数百年,屡剿不绝,因为其有四强:敢战,能守,会逃,精明。何谓敢战?山贼聚族而居,结成匪帮,互相呼应,遇到官军进剿,只要锣声一响周围各寨齐至,片刻工夫就能集结数千人,因此凶恶敢战;何谓能守?山贼在断藤峡、八寨等地盘踞多年,凭高就险,把守要害,官军强攻之时伤亡惨重,锐气一折,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何谓会逃?这帮人不农不牧,没有田地财产,也就无所牵挂,山寨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弃了寨子逃进深山密洞,官军走后,他们又回来重建山寨,一无所损;何谓精明?山贼在周围府县布有眼线,地方兵马略有动作,这些人立刻觉察,能战就战,不能战就逃之夭夭。因为有此‘四强’,兵马进剿不是扑空就是吃亏,略有放松,他们就出来抢劫。现在咱们要破山贼,就得从这‘四强’下手,只要破了他们的法,这些贼就容易对付了。”

王守仁的话实在出奇,卢苏忙问:“请问都堂要如何破山贼的法?”

王守仁抬起头来略想了想:“对断藤峡山贼而言,最厉害的是他们在各处分布的眼线。不但遍布州府县镇,恐怕就连附近的村庄寨子里也有,平时山贼何时打劫,劫掠何处,都靠眼线给他们指路。这一次朝廷为了平定广西,调动了广东、江西、湖广三省大军,广西地面上的官军也都奉调出征,所有人都盯着思恩、田州,无暇他顾,断藤峡周围的军备一下子松懈了,于是山贼呼啸而出,到处抢劫。如今思田之乱已平,广东、江西、湖广兵马都遣散了,而广西官兵却还集结在梧州,断藤峡周边府县几乎没有官兵,山贼通过眼线知道了这个情况,绝不担心有人来剿他们,必然疏忽。这是他们的眼线已失,没了‘精明’之利。咱们偏就在此时进剿,而且不告知官府,不准备粮草,不安排官军接应,单靠土兵之力忽然潜入断藤峡,先夺下他们设置的关隘险要,使其失去‘能守’之功,然后一鼓作气冲进山贼老巢,穷追猛打,步步紧逼,这种时候他们那‘会逃’的本事也用不上了。至于‘敢战’嘛,山贼毕竟是贼,做贼心虚,只要咱们破了他‘四强’之中的三强,战场上面对面斗起来,我相信山贼绝不是你等的对手。”

王守仁这一计神出鬼没,卢苏、王受一时都没听懂,各自想了好半天,这才渐渐明白,越往深处想,越觉得王守仁的主意在理,甚而超乎常理,高明到了极处!王受忍不住叫了一声:“王都堂真是诸葛亮在世!”

卢苏年纪比王受大几岁,想事情比王受深些,又琢磨良久才说:“断藤峡的山贼说起来是一伙儿,其实并不在一处。北边平乐、思恩、浔州三府交界之处两三百里有多处山寨,南边的牛肠、六寺、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罗凤等地也有他们的寨子,平时统称为‘断藤峡’,其实细分的话又分成断藤峡和八寨两地。咱们手里不过几千人马,如果从南往北,必然先打八寨,断藤峡的贼得了消息,可能来援,又或逃走,总之无法消灭。若从北往南先打断藤峡,再平八寨,结果也是这样。一支兵打两处贼,就怕难以呼应……”

不等卢苏说完,王守仁已经接过话来:“你说得对。一支兵打两处贼,是打不赢的。但咱们手里正好有两支兵。你们两位的兵马是一路,另一路则是从湖广调来的土兵,这支土兵有六千人,现在驻扎在南宁附近,我准备用他们打断藤峡,你们这一路专攻八寨,你看如何?”

原来思恩、田州变乱之时,朝廷为了大举镇压,除了调动几省二十多万大军杀进广西,又专门从湖广省内调动了一支六千人的土兵进了广西。

所谓“土兵”就是湖广湘西一带的彭姓土司兵。这一带的土司从残唐五代时占据地盘,在当地已经做了八百多年的土皇帝。大明建立之后,这几家彭姓土司都归顺了朝廷,被封为宣慰使,实际上成了被官府承认的世袭土司。由于当地贫穷偏僻,人多地少,老百姓为了生存下去养成了一副凶强好斗的脾性,当地土司也很贪财,只要官府给赏,这些土司就带着手下替朝廷卖命,什么样的恶仗都敢打,以其勇猛与广西的“狼兵”齐名。

这次朝廷要收拾广西的乱局,对手正是当地狼兵,为了克制狼兵,就专门从湖广调来了六千土兵,带兵的正是当地最著名的两位大土司,保靖宣慰使彭九霄,永顺宣慰使彭明辅。

土兵的脾气暴烈凶猛,战法也确实与众不同,早先二十多万官军尚在梧州集结,还没往思恩、田州开进的时候,彭九霄、彭明辅已经带着他们的土司兵孤军深入数百里到了南宁府,打算以六千兵力与卢苏、王受的数万人先战一场!若不是王守仁随后也到了南宁,弹指之间平定了战乱,土兵和狼兵怕是已经在南宁城外打了几场恶仗了。

现在广西变乱已平,狼兵尽被王守仁收服,成了剿灭山贼的膀臂,这支驻扎在南宁附近的土兵,也正好用来攻打断藤峡,为广西一省百姓除去心腹之患。

对此王守仁早就订好了计划:“现在广西无事,各省兵马都已回撤,只剩下六千土兵还在南宁附近。我已经给彭九霄、彭明辅两位宣慰使下了密令,叫他们做好进攻八寨的准备。对外则宣称广西之乱已平,官兵皆已遣回,湖广土兵也回原籍,命两位宣慰使领着部下坐船进入郁江,由此北上经黔江、柳江、融江,一路上大张旗鼓,每到一处府县就上岸吃饭,让所有人都知道土兵正要撤出广西,回湖广去。这一来,土兵们就正好从断藤峡一带经过,而且有了前面的掩饰,断藤峡里的山贼只知道这是土兵回湖广,绝想不到这些人是冲着他们而来。至于这支土司兵,我已严令他们必须在四月初一到达浔州府,立刻由陆路转道进入大藤江,最迟在初二必须赶到龙村埠上岸,杀进断藤峡,扫**各处贼巢。”

说到这里,王守仁把卢苏、王受看了一眼,见这两人都满脸兴奋跃跃欲试,这才又说:“至于你们两位,此前不要有任何异动,就连兵马也不要集结,以免被山贼的眼线察觉。到四月初一湖广土兵动起手来之后,你们就率领手下坐船沿清水江而下,二十二日,所有人马务必在宾州城外会齐,二十三日进兵,立刻攻打八寨!”

卢苏、王受都是替朝廷打过多年仗的人,听了王守仁一番布置,心服口服,除了点头称是,竟没一句话可问。卢苏这个老实人也想不出什么称赞人的话来,憋了半天,仍然说了句:“王都堂真是诸葛亮在世……”

阳明先生对断藤峡山贼做出的“四强”的分析高明之至,破这“四强”的法子更是招招出奇,这股几百人来从未被官府降伏的恶贼,一下子被这位新到任的两广巡抚掐住了七寸。

眼看嘉靖七年的春节已过,地方上确实太平了,王守仁也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就于嘉靖七年二月底在南宁城里发布告示:保靖宣慰使彭九霄、永顺宣慰使彭明辅领所部兵马即刻撤出南宁,回湖广安置。

土兵打仗厉害,可平时极不安分,军纪最差,偷抢拐骗无所不为。自从进驻南宁以来,这些土兵一仗也没打,整天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当地人对他们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现在听说土兵要撤走了,百姓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这个消息也不胫而走,传得众人皆知。

王守仁要的就是把消息传出去,让断藤峡的山贼听到风声。于是亲自上船跟着土兵沿水路回撤,表面说是要监督土兵们撤出广西,其实是亲自率兵剿灭。为了把戏做足,王守仁专门给沿江各府县下令,禁止湖广土兵上岸,所有供应的粮食都直接送到船上来。这样做一是为了保密,二是也为加快进军速度。

在王守仁的督促下,土兵的行军速度果然很快,两个月走了几百里水路,一口气到了大藤江边,不论官府、山贼还是百姓,没有一个人对这支兵马产生过任何怀疑。等四月初一土兵们赶到浔州府桂平县,趁着夜色悄悄登岸的时候,人群里却多了一乘竹轿,瘫在轿里给人抬着走的,正是两广巡抚王守仁。

这年王守仁已经五十七岁了,从年轻时他的身体就不好,又不知道保养,落了一个咳嗽的病根子,这次到了广西,天气炎热如火,而且潮湿异常,饮食水土处处让王守仁不能适应,到任不久就中了炎毒,浑身肿起一片片毒疹,奇痒无比,还不能抓挠,只要搔上一把,立刻留下几道红痕,片刻工夫连这里也肿起来了,白天煎熬难忍,晚上无法入睡,现在为了突袭断藤峡,王守仁和土兵们一起在船上整整住了一个月,这一路走来天气越来越热,走到贵县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春末夏初,暑热难当,早前的热毒一下子全都发作起来,奇痒彻骨,口干舌燥,头疼身乏,焦虑欲死。等土兵们终于赶到大藤江,王守仁已经被身上的恶疾折磨得步履艰难了。

四月初一这天土兵们到了桂平,白天不动声色靠岸休息,天一擦黑就悄悄登船驶进了大藤江,四月初二在龙村埠登岸,立刻分两队冲进断藤峡。

这断藤峡果然是个绝险之地,山路曲折,涧水横流,到处都是密林深洞,只有鸟兽,不见人烟。湖广土兵的老家湘西一带也是这种地势,熟悉得很,攀山越涧行走如飞。只有一个两广巡抚王守仁又病又弱,又痒又咳,先是自己硬撑着赶路,没走几步就顶不住了,只好叫人搀着,半个时辰后,搀着也走不动了,不得不扎了个竹轿,让土兵们四人一班轮流抬着他,咬着牙往深山里摸进去。

就这么走了一夜又半天,直到第二天下午,前面的哨探回报:匪徒的山寨离此只有两里远了,对于杀到眼前的土兵,这些山贼毫无察觉。

听了这话,彭九霄、彭明辅两位土司官放下心来。叫土兵们就地休息,准备天一黑就杀进贼巢。可王守仁坐在轿子上却忽然想出一条妙计:

“晚上攻打贼巢,在别处是个好办法。可这一带山高林密,山贼又熟悉地势,只怕咱们一冲,他们四散而逃,反而打不着了。广西的天气炎热如火,现在正是盛夏,又正当寅时,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这帮山贼一定都躲在屋里纳凉,绝对不会有准备。咱们就趁这个机会杀进贼巢,必收奇效!”

王守仁这个主意实在有意思。两个土司赶紧依计行事,只叫手下略作休息,立刻挺着长矛大刀,一声呐喊冲出丛林,直撞进贼巢里去了。

断藤峡的山贼原本凶悍善战,可他们对摸到面前的土兵们没有丝毫防备,加上天气酷热,所有人都躺在屋里避暑,对手忽然杀到面前,很多山贼连房门都没出,就被赤条条地杀死在地上,剩下的都慌了手脚,全无战心,只知道四处乱钻乱跑。

也就转眼工夫,断藤峡里的山寨一座接一座被土兵们攻破了,只见满山遍野都是山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却没有一个回头抵抗,任凭土兵们在背后赶杀,一直杀到天黑还不罢手。直到天亮的时候,又有山贼赶来援手,占据山顶险要之地阻击土兵。可这些湘西土兵凶猛异常,已经杀红了眼,一个个口衔钢刀顺着悬崖绝壁攀缘而上,山贼竟然阻止不住,片刻工夫又夺下山头,大群山贼只得继续向深山中逃窜。

湖广土兵果然厉害,四月初三下午开始攻杀,初四整整打了一天,当夜又追杀了一夜,到初五仍然毫不停歇,拼命赶杀山贼。到这时,断藤峡里的贼众已经没有再战的勇气,只剩逃命的本事了。哪知山路忽然中断,面前一条大江拦住去路,原来土兵们已经赶杀到横石江边。眼看无路可走,剩下的两千多山贼有些回头做困兽之斗,更多的人扔下兵器,拼着命跳下了横石江。可这横石江本是山峡间的一股激流,水声如雷,卧石如虎,白沫如沸,浪卷千尺,平时有船也渡不过去,这些人空着手跳下江去,顿时被急流吞没,或被怪浪卷起,撞死在锋利的岩石上,惨叫哀号声震峡谷。

经过一场残酷的血战,断藤峡里的山贼几乎全部覆没。

与此同时,依着王守仁早先的计划,卢苏、王受也率领手下几千狼兵悄悄赶到了宾州。因为这一仗是王守仁亲自部署的,卢苏、王受都尽力而为,就连他们手下那些原本军纪极差的狼兵也变得守纪律了,穿州过府悄然而行,丝毫也不敢祸害百姓,以至于行军二十多天,当地百姓们竟然不知道几千人的军队从他们寨子旁边经过。

靠着突袭之利和严明的军纪,狼兵们悄无声息摸到八寨匪巢附近。这些狼兵都是本地人,既熟悉地形又适应气候,他们本来又都是朝廷的雇佣兵,常年打仗,能征惯战,加之八寨山贼没有提防,顿时大败而逃。

随后这一仗打得异常残酷,狼兵们攻山破寨拼命追杀,一直把几千山贼赶到了横水江边,这里倒是停着十几条小船,可山贼都争着过江逃命,人多船小,又赶上风雨大作,混乱之中,所有小船都倾覆在江中,渡江而逃的山贼大半淹死江中,留在岸上的大都被狼兵所杀。

经过这场残酷的战斗,八寨匪巢全被拔除。卢苏、王受意犹未尽,请求搜山,可此时天降大雨,而且一连下了十几天,等雨停后狼兵们才进山搜索,却发现深山之中有几千名男女老少全都病饿而死,尸体层层叠叠堆满了山洞石谷,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