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六年十一月二十日王守仁到了广西梧州,立刻开府办公。
此时朝廷调动的湖广、江西、福建、广西四省兵马已经全部赶到,主力在梧州府集结,总兵力达到二十余万,其中最凶悍的是从湖广永顺、保靖两地招募的六千土司兵,也就是与广西狼兵齐名的湖广“土兵”,如今这六千人已经开到南宁府,深入广西腹地,而占据田州、思恩州的王受、卢苏部下狼兵也已冲出思恩州,威逼南宁,与率先赶到的湖广土兵相隔仅百里,遥遥对峙,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和思恩、田州相邻的浔州府也发生了变故,无数贼寇四出袭扰,杀人抢掠无所不为,而官军虽然兵力众多,大半却仍在梧州待命,那些向思恩、田州方向推进的官军也都被卢苏、王受的手下牵制,根本顾不上浔州方向的战事。
早前王守仁在贵州龙场驿当驿丞的时候,亲眼看到当地彝族土司、苗族百姓与大明官府之间的种种猜忌和对峙,知道这些积压多年一触即发的民族矛盾是怎么来的。所以到广西之前,王守仁已经估计到思恩、田州之乱的根源在于朝廷对这些夷人聚居之地过度压制,不顾地方民情,贸然杀害土司,强行改土归流,以致官逼民反。可真正到了广西以后,才知道当地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思恩、田州、浔州三处遍地是匪,满山是贼,杀戮之惨,劫掠之重令人触目惊心,看起来这场叛乱未必像早前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卢苏、王受起兵造反,也未必只是想恢复一个土司,只怕还有更大的阴谋。
恢复土司,缓解地方矛盾,这个王守仁是可以接受也可以办到的。倘若这两个叛匪头目别有用心,造反的目的竟是分疆裂土,又或别有图谋,则朝廷不得不战,王守仁也没办法了。
这么一来,眼前这一场血腥厮杀就在所难免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到梧州之后立刻把广西布政使林富找来问道:“本院于五月初接到赴广西的圣旨,到如今已有近半年时间,在路上所知军情有限,你快说说,这半年里思恩、田州的两股叛匪有何异动?”
林富忙说:“自从思恩州砦马土目卢苏、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造反以来,已经先后攻取田州、思恩两府全境,周围的泗城州、奉议州、庆远府、浔州府、南宁府处处草木皆兵。早先总兵官朱骐在思恩与南宁两府交界之处布置了数万兵马围堵叛军,广西都御史姚嫫领大军囤于梧州,随时准备对思恩、田州用兵,而叛军夺了思恩、田州之后倒也并未向外冲杀,只是占据州府,官军未得朝廷明令,也不敢立刻攻入思恩,双方对峙半年,小仗打过几场,大战还未发生。听说王都堂已奉钦命担任两广巡抚,前线各军都听过王都堂的威名,立刻士气大振,觉得与叛贼交战为期不远,所以湖广土兵率先出南宁城逼近思恩,而思恩州的一支贼寇有三千余人,也绕过官军哨卡,沿着山路渗入南宁府,两军相隔仅百里,却也尚未开战。”
其实林富这话里掺了假,王守仁也听出来了。
真正在广西一省威名赫赫的是那位前任广西都御史姚嫫。可惜姚嫫因为与前任内阁首辅费宏关系亲密,遭到张璁、桂萼这帮小人的攻击,立功不赏,无过受罚,弄得灰头土脸,前线二十多万官军屯驻半年,竟不知何时才能出战,只能待在驻地混吃闷睡,或者出来糟害百姓,士气早就挫光了。现在王守仁接任两广巡抚来到前敌,而在军中名声甚好的姚嫫却被罢官调离,将领们多有怨言。可王守仁是奉了钦命而来,这些人不敢得罪,而官军又厌战不进,没办法,这才调动湖广土兵先到南宁,摆出一副“有所作为”的样子给王守仁看。
前线的战事王守仁知道得不清楚,可这场大战所牵涉的政治争斗,他心里一清二楚。对此也不说破。只是觉得这位广西布政使林富是个有能力的官员,几句话把前线战况说得清清楚楚,让他颇为满意。
可林富这些话也让王守仁有些诧异:“我进广西以前就得到军报,说思恩、浔州两府交界之处已经大乱,无数贼寇到处攻城掠地,杀戮极惨!依你所说,姚嫫只在思恩、南宁两府交界所布防,却忽视了思恩与浔州交界处的防务,这是什么道理?”
听王守仁问到浔州府的战事,林富倒是一愣,半天才说:“都堂问的是两件事……”
“什么叫两件事?”
王守仁官拜南京兵部尚书,爵封新建伯,又担任巡抚两广都察院左都御史,奉钦命平定广西,职位比早先的姚嫫高得多,广西布政使林富在王守仁眼前也不过是个小角色。何况外面风传王守仁与内阁辅臣张璁是一党,张璁又是皇帝身边头号宠幸,所以林富觉得王守仁这人得罪不起,对王这位新到任的两广巡抚十分畏惧。现在给王守仁这一声质问,林富有些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这次在广西作乱的是田州王受、思恩卢苏两股贼人,王都堂刚才问的也是这两个人,对此下官已经禀明了。可现在都堂忽然问起浔州的贼情来,这与‘思田之乱’是两回事,下官一时不知如何禀告。”
林富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王守仁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你是说浔州作乱的贼人与卢苏、王受并非同伙?”
林富忙说:“都堂难道不知道吗?占据思恩、田州的卢苏、王受两伙人都是从前的土司‘狼兵’,可浔州府杀人劫掠的是断藤峡的山贼,这两伙人之间并无联系,早先田州岑氏土司未被朝廷剿除之前,还曾屡次攻杀断藤峡的贼人,只是未能得手,这两伙人之间是有仇的。”
王守仁到广西平乱之时,只知道当地发生了“思田之乱”,现在林富凭空说出一个“断藤峡”来,王守仁一下子给闹糊涂了:“你先不要说卢苏、王受的事,只说‘断藤峡的贼’是怎么回事。”
提起“断藤峡”三个字,林富也觉得头疼,咽了口唾沫:“都堂刚到广西,还不知道,在思恩府和浔州府交界之处有一道大江,当地人称为大藤江,江流湍急异常,硬在万山之中切出一条峡谷来,以前被叫作‘大藤峡’——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以前大藤江两岸生有千年巨藤,横跨大江,当地人可以顺着巨藤来往于江上。此处地势奇险,江流错杂,密林绵延千里,尽是人迹罕至之处,多有虎豹豺狼。有一股凶悍的山贼就在这江峡之中啸聚,这些贼与普通山贼不同,他们不是各处小股贼众纠结而成,却是累世在此聚族而居,子孙就在山中繁衍,孩子长大了就出来做贼,不农不牧,不耕不织,专门以劫掠为生,不管是官商百姓,是当地人还是外地人,见人就杀,见物就抢,到今天也不知做贼做了几百年了!我大明立国之时,太祖高皇帝曾命都督韩规率领几万精兵进剿大藤峡,结果太祖麾下的百战精兵也攻不破贼巢,反而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到天顺年间,都御史韩雍集结二十万大军进剿,把那一带贼巢都犁**了一遍,杀了不少山贼,又把连接大藤江两岸的巨藤全部砍断,从此‘大藤峡’改叫‘断藤峡’,本以为太平无事了。哪想军马刚退,这些山贼又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反而攻克浔州府大杀大抢,广西震动!其后数十年间官军累次进剿都无所得,到了成化年间,这一带早已道路断绝,商旅无踪,山贼无处可抢,就开始抢劫当地人的寨子,也是一样地杀人劫财无所不为,当地土司忍无可忍,亲自领着狼兵到断藤峡去攻打贼寨,先后斩获两百多颗首级,可也实在不顶什么用,最后还是招抚了事。由大藤江北上,还有一处贼窟叫‘八寨’,也是个山贼聚乱之地,断藤峡与八寨两处山贼互相呼应,官兵一来就遁入深山,官兵一走就出来杀人,凶恶异常,号称广西省内第一大祸害。这次卢苏、王受作乱,广西各处兵马都集中起来对付这两个土司去了,断藤峡、八寨两处的山贼得到消息,立刻勾结起来四处抢掠,真把浔州、思恩两府百姓祸害苦了。不管官军、土司还是百姓,没有不恨他们的。”
想不到广西境内居然有如此凶狠的贼匪,倒让王守仁想起早年在南赣遇到的谢志珊、蓝天凤、池仲容那帮家伙。可听林富所说,断藤峡的贼匪比江西境内那些山贼还要狠毒十倍。地方上出了这样的祸害,而且为害已经数百年!当地的老百姓怎么活呀……
可话说回来,按林富所说,思恩土舍卢苏、田州土目王受起兵造反夺占思、田两府之后并未纵兵烧杀作乱,只是就地与官军对峙,这倒符合王守仁早前的估计:官逼民反。
既然当地百姓已经被逼得造了反,朝廷再动用二十多万大军进剿,等于火上浇油,后果不堪设想,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知错认错,诚意悔改,主动与卢苏、王受接触,争取以抚代剿,化干戈为玉帛。于是王守仁问林富:“这么说在广西境内杀人放火的并不是卢苏、王受?”
林富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个……下官也说不清。”
其实林富分明是认同了王守仁的推测,只不过这事关系太大,林富不敢担这个责任,所以含糊其辞。
王守仁也知道广西境内大军云集,林富一个广西布政使确实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所以招抚卢苏、王受的决定必须由自己来下。于是又问林富:“本院听说卢苏、王受占据州府之后,曾经派人向梧州方面呈递诉状,陈述苦情,求朝廷开恩招抚,有这事吗?”
王守仁说的倒是真的。
思恩、田州这几个土司其实不想造反。早前岑猛被朝廷大军追杀的时候就不断上诉,向朝廷喊冤,可惜嘉靖皇帝不听他的。现在卢苏、王受起兵造反,目的也无非是想恢复土司,所以他们也像早前的岑猛一样,一边打仗,一边向朝廷求情诉苦,请求招抚。可惜广西都御史姚嫫受到来自嘉靖皇帝身边那帮小人的压力,不敢接受卢苏、王受的诉状,更不敢招抚这些人,于是土司的求情不被朝廷受理,招抚空悬,实施不下去。
王守仁忽然问起此事,林富忙说:“都堂说得是,卢苏、王受确实向前任广西都御史递过诉状,请求招抚,但诉状都被姚嫫掷还,并未受理。自从朝廷大军云集,卢苏、王受二人已率众逃入深山,最近半年再没有诉状送到梧州了。”
其实广西布政使林富也是个有良心的官员,知道“思田之乱”的原委,从心底并不希望打仗。他这番心思王守仁早看了出来,就顺着林富的话头儿说:“朝廷调动四省兵马会攻广西,所对付的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土目,就算讨平反叛,杀了这两个人,又有什么益处?思恩、田州屡屡发生变乱,单靠打仗毕竟解决不了问题,本院以为既然卢苏、王受请求朝廷招抚,何不顺水推舟,招抚这两个人,若能平息战祸,也是一件好事。”
“可卢苏、王受已逃入深山……”
不等林富把话说完,王守仁已经问了一句:“只要派人去找,总找得到吧?”
自从广西发生变乱,姚嫫奉朝廷之命一味追剿土司,杀人甚众,结果思、田两地越打越乱,叛军越杀越多。现在王守仁一到广西,立刻提出招抚之计,林富心里十分高兴,嘴上却说:“都堂若有此意,下官自当尽力帮办。”
在招抚的问题上林富表现得有些滑头,一点儿责任也不肯担。不过他一个地方官员,面对的又是这么一场在政治上很敏感的战争,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不错了。
王守仁来广西之前就下决心置皇帝的意愿于不顾,尽可能用安抚的办法解决广西战乱。现在情况果然和早先的估计一致,王守仁也决心一个人挑起这副担子,自然不需要林富做过多的表态,点点头:“这就好。本院写个令牌给你,派人送给卢苏、王受,问问他们的意思,若肯接受招抚,大家都好,若真有反叛之心,我再剿他也不过反掌之间!”
王守仁一句话说得林富喜笑颜开,赶紧领命,于是王守仁就在案上铺开纸来,以巡抚两广左都御史之名写了一道公文,用了印,封好了交给林富,林富接过公文飞步走出去了。
几天后,林富拿着一个信封儿来见王守仁,张嘴就说:“卢苏、王受实在嚣张!都堂已经给了这两个反贼一条生路,准许他们向官府投降,想不到这两个贼竟然不肯到梧州投降,反而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请都堂下令解散军马;二是嫌梧州离思恩太远,想请都堂到南宁去和他们见面。”
梧州府在广西的最东边,与思恩府之间隔着一个浔州府。南宁府却与思恩府山水相邻,南宁城与卢苏占据之地近在咫尺,卢苏、王受请求王守仁遣散各省兵马,是想让他表示招抚的诚意,至于请王守仁到南宁去,则是因为这两个人心虚,不敢离开自己的老巢。
既然王守仁早已下定了招抚土司、化解兵祸的决心,遣散官军其实顺理成章。至于亲到南宁去和两个叛乱头目会面,在王守仁想来,朝廷势大,叛军力弱,关键时刻自己代表朝廷对卢苏、王受略做让步,也是很自然的事。
“好,我再写一封信交给卢苏、王受,告诉他们,湖广、广东、江西兵马如约解散,待撤走兵马之后,本院就动身到南宁去。”
答应了卢苏、王受的请求之后,王守仁说到做到,立刻下令:已经在梧州集结的三省官兵全部撤回本省待命,尚未赶到的兵马停止向广西调动。
得了王守仁的命令,各路官军纷纷撤离梧州。与此同时,巡抚两广左都御史王守仁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几个手下直奔南宁而来。
二十六日,王守仁赶到了南宁。广西按察司监军佥事吴天挺早已在城门前迎接。一见王守仁的面就急慌慌地说:“都堂!出大事了!”
见吴天挺如此慌张,王守仁忙问:“出了什么事?”
“几天前,卢苏、王受各自率领本部兵马出思恩州开进南宁府,已经南宁城外驻扎下来,可万万想不到,这次卢苏竟带来了四万精兵,王受手下的叛匪也不下三万,加起来竟有七万余人!”
听说两个叛匪头子带着七万“狼兵”直抵南宁城下,王守仁身边的随从们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恨不得掉转马头直接逃回梧州去。只有王守仁凭着良知精纯的良知一眼看透了真相,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摇头叹息。
思恩、田州两府加起来能有多大地方?何况又是荒凉穷苦之地,夷人聚居之处,山高林密,土地贫瘠,本就人口稀少。这次造反的砦马土目卢苏,丹良堡土舍王受,他们原本只是当地大土司手下的两个官吏,所控制的地盘不会比一个县更大,手里掌握的兵马只有几千人,可现在追随这两个人对抗官军的竟有七万之众!这七万人绝不可能都是卢苏、王受的部众,其中有多少是地方上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土目、头人,又有多少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些人哪怕嘴里有一口饭吃,身上有一件衣穿,眼前有一条活路可走,他们是绝不会啸聚而来围困南宁的。
是谁把这七万人逼上了这么一条路?当然是朝廷,是官府。可朝廷不肯认错,随口一句话,就把七万个可怜的老百姓定为“叛匪”,称为“狼兵”,然后调动几倍的兵力来剿杀这些可怜的人,今天来的若不是阳明先生,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官员,出于对皇帝的忠诚,必定伸手一指,大喝一声:“杀光这些造反的‘狼兵’!”只这一句话,立时要断送多少条人命?
早年在龙场当驿丞的时候,王守仁也曾遇到过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况。土司有造反之心,和他商量,他心里却一心想着忠君,打算向官府举报大土司的“反心”。心里反复掂量,折腾了好久,最后才凭着良知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既不向皇帝表忠心,也不帮着土司对抗朝廷,而是替当地百姓们设想,劝土司收回野心,请朝廷息了兵戈。
那时的王阳明刚刚悟到良知,运用起来还不怎么精纯,下这个简单的决定费了不少功夫。可现在王守仁已经是一位大宗师了,经过二十年不懈的提炼,他心里的良知比在龙场之时要精纯得多。凭着心底的良知,王守仁立刻做出一个决定,安抚卢苏、王受,恢复当地的土司制度,安定思恩、田州两地人心,无论如何先救下眼前这七万条人命再说。
其实王守仁眼下做出的决定和在龙场时做的决定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在龙场时,他劝土司放下野心向朝廷认错;在广西,他代表朝廷主动放下身段,向当地土司和百姓们低头。
拿定主意,王守仁不慌不忙,只是淡淡一笑:“这些土司到南宁是来受招抚的,若只来一两个人反而奇怪,来的人多,说明有受招抚的诚意,这有什么奇怪的?”
见王守仁根本不把眼前的危险当一回事,吴天挺忙说:“狼兵素以凶狠著称,都堂千万要小心!”
“这些人在南宁城外烧杀抢掠了吗?”
“那倒没有……”
王守仁早料到卢苏、王受是真心而来,不敢胡作非为,把头一点:“没抢掠就好。你现在就派人去见卢苏、王受,告诉他们,本院已到南宁,明天就让为首的头目进城受抚。”
安排了公事,王守仁进了南宁城。此时天色已晚,这一路上走得辛苦,在南宁又没有什么公事要处理,就早早睡下了。哪知刚合上眼,忽然隐约听得城外传来一片呼啸之声,王守仁忙披衣而起,刚走出房门,吴天挺已经飞奔进来:“都堂,城上军士来报,叛贼营中忽然火光乱闪,吼叫如雷,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听了这话,王守仁也暗吃一惊,忙跟着吴天挺登上城墙,只见远处黑暗中火光如萤,到处乱闪,隐约还能听见呼叫之声,只是声音比刚才小多了,听不清这些人在喊叫什么。王守仁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微笑道:“准是传令的人到了他们营里,这些人见朝廷肯招抚他们,一时高兴,呼啸聚舞而已,没有什么。”
王守仁这话真把吴天挺说愣了:“都堂怎么知道他们是呼啸聚舞?”
吴天挺哪里知道,当年王守仁在贵州住过三年,彝人的火把节、苗人的芦笙跳月他都参加过,对这欢庆之时“呼啸聚舞”的风俗熟悉得很。广西这边山民的习俗或与贵州不同,却也大同小异。这些话没法对吴天挺解释,只是站在城上等着消息。
又过了一阵子,几匹快马驰回城里,去传令的人带回了卢苏、王受的口信:明日一早进城受抚。
至于城外的火光和呼啸声,果然像王守仁猜的,那些“狼兵”一听朝廷愿意招抚他们,大喜欲狂,都点起火把在营中又唱又跳庆祝起来,并没有别的事。
眼看新到任的两广巡抚料事如神,吴天挺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守仁却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又和吴天挺交代了几句话,就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南宁城外的叛军大营里号角声声,远远只见营门大开,一大群头领或披挂藤甲、或身着彩衣,骑着马往城下而来。
与此同时,南宁城门大开,按察佥事吴天挺身穿官服,带着官员将领们在城门外迎接,与这些土目互相见礼,领着他们进城直奔知府衙门而来。王守仁早已身穿大红官袍坐在公案后面,只见一百多名土目鱼贯而入,都在堂下站着。王守仁面沉似水,把这些人逐个看了一眼,恶狠狠地叫了声:“思恩府砦马土目卢苏,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你二人上前来!”
听王守仁召唤,土人里走出两条壮汉,一起上堂向王守仁跪拜。王守仁厉声喝道:“你们知罪吗?”
自从大一统中央王朝建立政权以来,地方上每有战乱,朝廷只有两招应付,不是剿就是抚。征剿的时候杀人如麻,招抚的时候却多是和颜悦色。像王守仁这样面色严厉,态度冰冷,倒也少见。卢苏、王受本来就不踏实,又给王守仁一唬,心里更没底了。可是这些广西土人脾气暴躁,面对巡抚大人不但不畏服,反而更强硬了,卢苏翻起眼睛盯着王守仁,耿着脖子说:“小人并不知犯了何罪,请都堂明示。”
见土人不肯服罪,王守仁一拍桌案吼了起来:“你们到现在还不知罪!你等在思恩、田州两府闹事,虽然事出有因,还算不上谋反,可是你们这些人无故阻兵负险,截断道路,使数万百姓家属离散,前后闹动了两年之久,为了应付你们惹下的麻烦,朝廷不得不发下官军,耗费粮饷,广东、江西、福建三省军民百姓都因此受苦,你们还不知罪吗?”
王守仁这句话说得极为巧妙。虽然措辞严厉,语气凶狠,可第一句话就说卢苏、王受二人“还算不上谋反”,只这一句话,已经替卢苏、王受和聚集在南宁城下的七万百姓平了反!至于后面那些责备的话,不过是给朝廷找个台阶,大家面子上好看而已。
然而堂上的官员将领、堂下的土司土舍个个都知道,对广西之乱朝廷的定性本就是“谋反”!现在两广巡抚王守仁说了一句话,把一切责任背在自己肩上,却赦免了下面几万条人命!刚才还态度强硬的卢苏这一下感激莫名,急忙向上磕头,嘴里连声说:“小人确实有罪,现在已经知罪了,求大人给小人们一条活路走吧。”王受也在一边磕头不止,愿意认罪。
见这两人认了错,王守仁又故意沉着脸说:“你等之罪甚重,本院要把你们每人重责一百杖,你们服不服?”
一听这话,卢苏、王受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百杖!这不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吗?就算命硬能熬过这顿打,只怕腰也给打坏了!
可卢苏和王受心里也明白,正如王守仁所说,这次他们在广西大闹了两年,所犯的罪实在不轻,现在王守仁要打他们每人一百杖,既是对他们两人的责罚,也是让他们替别人顶罪的意思。
卢苏、王受是这场变乱的肇始者,是城外七万人的总头领,既然闹事的时候他们站在前头,现在就该有替别人顶罪的担当!于是都咬咬牙,各自说道:“小人愿意受罚。”
其实王守仁说出这话,只是想试一下这两个人的诚意,看他们是不是真心接受招抚。现在卢苏、王受都愿意挨这顿打,说明确有诚意,这么一来,招抚的事也就真正定下来了。
到这时王守仁才收起了那副严厉的表情,微微一笑:“既然认罪认罚,就下堂去让你们带来的人打一百杖,打完再来和本院说话。”
原来这一百杖竟是如此打法,卢苏、王受这才明白王守仁的意思,急忙又磕了几个头,笑呵呵地下堂去了。
事情办到这里,两广巡抚真心安抚,土舍土目真心归附,再无异议。等两个土司再回来时,守仁已经退到二堂,与两人对面而坐,和颜悦色地同他们商量:“你们既然受了招抚,就该早日遣散兵马,让乡人回去务农,不要荒废了农时。”
卢苏忙说:“都堂放心,我们一回营就遣散兵马。”
卢苏这话说得干脆,可眼神却有些犹疑不定,王守仁知道这些人心里还有想法,就笑着点头:“这就好。咱们已是一家人了,你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出来。”
到这时王受才慢吞吞地说:“都堂,我家老土司被归顺州的岑璋杀害,身后留下一位少主子名叫岑邦相。现在田州已经归顺朝廷,能否请都堂帮忙在皇上面前求个情,仍让少主子领一个知府的头衔,领着我们这些人给朝廷纳粮纳税,朝廷也省事些。”
对于在田州重立土司的事王守仁早有慎重的考虑。现在王受问了这话,王守仁故意沉下脸来:“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地方官员职责重大,岂是你们说立就能立的?依着本院的意思,岑邦相先不忙着封官,你们田州共分四十八甲,从中割出八甲交给岑邦相去管,三年之后,如果地方安宁,岑邦相也老实勤谨,就授他一个判官,再过三年,仍然如此,就授以同知,又过三年仍然如此,再授以知州官衔,你们看怎么样?”
守仁这样说,实际上已经是答应在当地重设土司了,只是以九年为期逐次递升,一来考察一下岑邦相的能力和对朝廷的忠心,二来也是给朝廷一个面子,让土司知道皇帝的威风。这个安排已令卢苏、王受二人十分满意,赶紧跪下磕头,感谢不迭。卢苏满脸带笑地说:“都堂对思田两地百姓如此深恩厚德,小人无以为报,请问都堂有什么事让小人去做?只要吩咐下来,我等无不受命。”
卢苏这话里其实带着“贿赂”的意思。
广西的庆远、浔州、思恩、田州等地多有银矿,自古出产白银,当地土司们手里都攒着不少银两,平时官府的人总是想尽了办法打这些银子的主意,所以拿白银贿赂官员成了土司们的一个习惯。只不过以前土司都是被官府讹诈,这次卢苏对王守仁感激涕零,是真心实意要送一笔银子来感谢这位救了十万条人命的两广巡抚。
可王守仁心底的良知已有千斤之重,且早已提炼得纯而又纯,物欲之流他连想也不去想了,只说:“做官的靠百姓供养,为百姓做事是应该的,不敢说什么恩德。老子讲一个‘无为而治’,你们回到家乡以后好生过日子,什么也不用我管,什么也不用我问,我就心满意足了。若说我有什么事命你们去做,只有一件:你们这些土舍、土目也是官,以后要善待百姓,能做到这一点,大家就都好了。”
王守仁这一句话真把卢苏、王受说得落下泪来。两人当天就出了南宁,告诉聚集在城外的人们:战事已罢,招抚已成,土司复立,思、田两府太平无事了,大家回乡种田去吧。
听了这些话,南宁城外欢呼之声又一次响彻云霄。
老百姓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他们最在意的是父母妻儿、田地鸡鸭,是口中之食,身上之衣,这些人其实忙得很,如果不是被官府逼急了,谁有工夫在外头聚众闹事?
当天夜里,聚集在城外的人群就开始自行散去,两三天工夫,早前聚集的七万“狼兵”走得只剩了五千来人。
——这最后留下的五千人才是卢苏、王受部下真正的兵马。他们留在城外,是等着和主子一起回家乡去。其中卢苏的手下只有三千多人,王受部下狼兵仅两千人。
至此,一场震动西南四省的大变乱,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