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张忠、许泰领着几万京军离开南昌,是不告而别的。前一天这几万人还住在城外的兵营里,第二天兵马突然开拔,根本没有通知江西地方官府。等王守仁知道消息带着官员们赶来“送行”的时候,江彬和他的大军已经走远了。
江彬不通知王守仁就擅自撤军而去,当然是做个嘴脸给这位代理江西政务的南赣巡抚看,表明自己根本没把这个巡抚看在眼里。同时,这也是江彬心里发虚,不愿意再和王守仁见面。因为自从成为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江彬的**威在一个地方官员面前碰了壁。
江彬这帮东西耍什么花样根本不重要,要紧的是京军已经离开了南昌,而且一路撤出了江西省。刚刚遭了一场兵劫的江西百姓算是死里逃生,王守仁和南昌百姓们松了一口气,赶紧复耕田地,修缮房屋,尽力修补战乱给江西造成的巨大损失。然而王守仁却不知道,怀恨离去的江彬、张忠、许泰等人早已下了决心,要在正德皇帝面前倾陷王守仁,坏他的名声,罢他的官,最后取他的性命。
在回南京的路上,江彬、张忠等人已经商量好一套说辞,一进南京江彬立刻来见正德皇帝,张嘴就说:“皇上,臣在南昌查到证据,王守仁在南赣巡抚任上就与宁王多有往来,后来他在南赣收罗山贼数万人,本想和宁王一起造反,哪知宁王屡攻安庆不克,朝廷大军又迅速南下,王守仁眼看叛难成,这才从背后袭击叛军,捉了宁王。现在王守仁做了江西巡抚,将自己早先搜罗的人马和宁王叛军合在一起,反相毕露,皇上不可不查!”
诬陷王守仁,这是江彬的工作。可江彬本是边关将领出身,粗蠢得很,编出来的瞎话漏洞百出,连朱厚照都听不下去了:“这是什么话!宁王造反的时候,湖广、浙江、南直隶数省全无戒备,王守仁要造反,当然是和宁王一起造反才对,哪有先灭了宁王,等各省皆已备齐兵马,朕也御驾亲征到了南京,他才忽然造反的道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正德皇帝软弱,任性,私欲极重,毫无责任心,完全没有个做皇帝的样子。可这个人的脑子并不笨,甚至可以说他十分精明。这次江西宁王造反,叛军猛攻安庆,直逼南京,差点夺了明朝半壁江山!朱厚照也知道此事凶险异常,他执意御驾亲征,又待在南京不走,七成是为了玩乐,可也有三分意图是想强化朝廷对江南的控制。而在江南各省巡抚之中,刚被委任署理江西巡抚王守仁是最有功劳也最有本事的一位,这一点正德皇帝是清楚的。
可话说回来,当正德皇帝准备南下巡游的时候,江西巡抚王守仁不顾一切尽力阻止,让朱厚照大为不满。现在朱厚照暗下决心要把王守仁打下去,这样做有三个用意:一是对那些不与皇帝合作、不让皇帝在江南胡作非为的地方官员发出一个警告,让他们老实点儿;二是赶走了王守仁,正德皇帝再想去南昌游玩,就没人能挡他的驾了。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正德皇帝离开北京的时候宁王叛军被歼灭的捷报还没送到京城,他是以“御驾亲征”为借口带着军队出京的。可走到半路就收到王守仁奏章的。而正德皇帝为了能下江南,厚着脸皮隐瞒捷报,硬是到江南来“平叛”,如果无“叛”可平,无功而返,必受天下人耻笑,所以正德皇帝无论如何要夺到一个“参与平叛”的功劳,这才能对天下人有个交代。
可王守仁是消灭叛军、擒住宁王的功臣,有他在这里做着巡抚,皇帝想抢功也无从抢起,只有先设下毒计收拾了王守仁,正德皇帝才可以捞取“平定宁王叛乱”的功劳。
朱厚照心里这三个主意一条比一条无耻下流。可当皇帝的人身边总有一群得力的走狗,无论皇帝做了什么无耻的事,事后自有人出来粉饰一切,甚至修改史书,掩盖他的卑鄙无耻。所以正德皇帝胆大包天,根本不知道“不要脸”三个字是怎么写的。这次他派江彬等人率领军马到南昌,本就是想整垮王守仁。哪知江彬竟没能当场把王守仁打倒。现在江彬回到南京诬告王守仁,朱厚照表面上不肯轻易相信,其实是在等江彬说出比较可信的话来,有了借口,才对王守仁下手。
江彬是个天生的浑蛋,脑子里一团糨糊,可他对正德皇帝的真实意图还是能猜透的。所以在陷害王守仁的时候,他的胆子极大,什么不靠谱的瞎话都敢说。
现在正德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上把江彬的谎话给否掉了,其实是鼓励江彬把谎话说到底。于是江彬又说:“皇上哪知道王守仁的奸诈之处!早前他不敢追随宁王谋反,是怕叛军不能成事。现在王守仁掌握着江西省内十多万军马,臣已侦知,此人早就做好准备,想等陛下进入江西之后,就在南昌城里袭击陛下的鸾驾,然后起兵造反!”
江彬这谎话说得十分可笑。
正德皇帝要下江南,王守仁尽一切力量阻止,如果真像江彬说的,王守仁“想在南昌城里袭击正德皇帝”,为什么早先又要阻止他到江西来呢?这不是胡扯吗?
可正德皇帝要的就是这些瞎话,于是把头一低,假装出一副深思的样子,暗示江彬继续说下去。
皇帝的意思江彬当然明白,忙又说:“臣这次到南昌,查到王守仁附逆的证据极多。早前宁王尚未造反之时,王守仁就派了一个叫冀元亨的举人到宁王府里去联络。宁王也曾对手下心腹说过:‘王守仁这个人不错’的话,显然二人早有默契。后来宁王造反时假称贺寿,邀请江西一省官员到南昌去,王守仁立刻坐船前往,显然与宁王有密谋!其后宁王造反,王守仁退到吉安府,曾想投降,吉安知府伍文定不甘附逆,以死相劝,才拦住王守仁没有从贼。后来王守仁率军攻进南昌,入城之后纵兵抢掠,杀人极多,又将宁王府里财富数百万全部私藏,据为己有,显然是要作为造反之用!如此种种迹象,难道陛下还看不透王守仁的狼子野心吗?”
江彬说了一堆瞎话,其中竟没有一句能站得住脚!
王守仁毕竟是个平叛的大功臣,又是江西巡抚,封疆大吏,陷害这样的人,总要有几条拿得出手的真凭实据。眼看这条走狗糊涂得厉害,正德皇帝不得不替他梳理一下头绪。想了想,问江彬:“你说王守仁派了个叫冀元亨的人与宁王联络,此人在何处?”
“囚在锦衣卫狱中。”
“有供状吗?”
正德皇帝这么一问,江彬立刻傻了眼。
冀元亨追随王守仁多年,对良知之学领悟颇深,在学问上很有见地,磨炼成了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虽然被江彬暗中捉拿,在锦衣卫狱中受了几个月惨无人道的酷刑,却没有一句陷害王守仁的口供。现在正德皇帝向江彬索要供状,江彬根本拿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冀元亨曾奉王守仁之命到与宁王密会,这是宁王手下的人亲自指认的。据此人供述,当时冀元亨还与宁王讲论了一篇叫《订顽》的文章,显然有内情。”
听了江彬这话,正德皇帝又气又恼,瞪着两眼没话可说了。
《订顽》(即后来的《西铭》)是北宋大儒张载所著的一篇文章,其中所讲的都是忠诚孝悌的内容。
张载本是与程颐、程灏齐名的理学宗师,朱熹这些人都算是他的后学晚辈,《订顽》一文流传极广,天下读书人没有不熟读的。朱厚照做太子的时候也读过此文,知道文章的内容。可恨江彬不学无术,竟说冀元亨与宁王讲论《订顽》,这分明是冀元亨冒着生命危险当面劝说宁王安守本分不要造反的意思。
其实宁王造反之前冀元亨确实到过宁王府里,也确实与宁王讲论过《订顽》,而冀元亨的本意就是劝宁王不要造反。江彬在南昌官员那里抓不到王守仁的把柄,就以为宁王手下必然深恨王守仁,于是把这些被俘的反贼提出来索要口供,但王守仁的驻地在赣州,宁王家在南昌,两地相隔甚远,所以这两个以前并无联系,平叛之时两人之间除了计谋就是恶战,更是无赃可栽,以至于反贼们想诬陷王守仁都无处下手,结果就有人把冀元亨的事说了出来,江彬不学无术,也没多想,就把这话对皇帝说了。
面对江彬这么个饭桶,正德皇帝无法可想,只好绕过这个话题,又问:“你说王守仁盗取宁王府的财宝,这些财宝现在何处?”
江彬忙说:“这些东西都被王守仁藏起来了,一时还没找到。又有传言,说王守仁把财宝运回绍兴老家收起来了……”
不等江彬说完,正德皇帝已经追问道:“既然王守仁把宝藏收起来,一定有办事的人,这些人抓到了吗?”
“臣在南昌也审问了一批人,尚未审出实情。”
身为正德皇帝的头号宠臣,江彬既是锦衣卫指挥使,又兼任提督东厂,大明朝两大特务机关都在他一人手里。这些特务素来以凶残著称,哪有他们审不出的案子?可江彬却说宁王宝藏一事“尚未审出实情”,正德一听就明白,这哪是未审出实情?实在是根本没这么回事儿!
没有的事,哪里查得出呢?
到这时正德皇帝已经听明白了,江彬到南昌白跑了一趟,没抓到王守仁丝毫把柄,空着两只手回来,现在只是红口白牙在这儿乱咬。
真是废物!
正德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江彬和张忠、许泰等人都瞧出来了。江彬粗蠢,一时没了主意,可御马监首领太监张忠是个精细人儿,已经想到一个主意,忙凑到正德皇帝身边说道:“皇上,江大人在南昌查到王守仁诸多反状,虽然没有落实,可俗话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今江南叛乱初平,人心不稳,万一再生枝节,后果不堪设想。老奴以为这种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上还是多加防备的好。”
张忠这几句话正是南宋秦桧害死岳飞的毒计,称为“莫须有”。这条毒计比江彬的诬告更有力度。正德皇帝想听的也正是这些话,立刻问:“你看该怎么办?”
张忠忙说:“老奴觉得陛下可以招王守仁到南京述职,如果王守仁奉旨之后立刻赶来,说明他是一片忠心,皇上也就放心了。若陛下招王守仁来南京,他却不来,则必是生了反心,皇上就该立刻将此人收押严审,以防不测。”
张忠这话表面听起来没什么,其实里面隐藏着一个卑鄙阴暗的主意。正德皇帝办好事未必有脑子,可做坏事却极有天赋,顿时心领神会:“好,就传朕的旨,叫王守仁来南京述职,他不肯来,朕就治他的罪!”
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只片刻工夫,命江西巡抚王守仁到南京述职的圣旨已经拟就。然而这道圣旨并没有发下去。而是被御马监首领太监张忠悄悄截了下来,拿回房里不声不响地销毁了。
中国是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五千年间,由皇帝和权臣们发明出来的迫害手段多不胜数。但是皇帝和东厂、锦衣卫的特务头子们共谋,招王守仁到南京述职,却根本不发出圣旨,只要王守仁不“奉旨见驾”,就认定他谋反,治他的罪。像这样的迫害手段,在此前的几千年里尚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可有意思的是,远在南昌的王守仁居然“接到”了这份并未发出的圣旨。把消息传递给王守仁的,是正德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张永。
追随正德皇帝这么多年了,张永亲眼看到了一场接一场的阴谋暗算,血腥屠杀,眼睁睁看着正德皇帝荒**无道,嬉游无度,贪财弄权,或拉或捧,或打或杀,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事,眼看着大明朝一步步走下坡路,最可怕的是,皇帝的倒行逆施正在打击整个国家的士气民心,毁坏士大夫阶层的道德操守,整个大明王朝一步步堕入危机之中,张永这个老太监先是寒心,继而担心,最后,不知不觉中渐渐有了良心。
现在正德皇帝公然陷害立了平叛大功的王守仁,其手段之卑鄙已经到了令人齿冷的地步!这事一旦传开,正德皇帝那本就所剩不多的威信怕是要**然无存了!这么个连脸面都不要的人当皇帝,天下人能服他吗?更何况张永早前在杭州和王守仁打过一回交道,知道这是个一心救护百姓的好官,就因为王守仁是个好官,不愿意让百姓受苦,不让皇帝祸害江西百姓,就要遭到这样的迫害,张永实在看不过去。
于是张永悄悄派人赶到南昌,告诉王守仁:皇帝招他来南京,圣旨已经拟就,却未下发。王守仁无论如何要立刻赶到南京,否则就可能被害!
此时的王守仁也隐约估计到江彬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得到张永的警告之后片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换上便服,叫上自己的学生欧阳德和幕僚雷济,挑了一条快船,轻装简从离开南昌,出鄱阳湖驶入长江,飞一样赶往南京而来。
在王守仁想来,从南昌到南京路途虽然不近,好在水路畅通,顺流而下舟行如飞,倒也不至于误事。至于江彬等人在正德皇帝面前如何诬告他,王守仁心里也有了准备,反正天理昭然,是非分明,也不怕这些奸贼陷害,只想着早一天到南京,把事情分说明白。可王守仁哪里想到,大明朝遍地罗网,特务横行,天下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厂卫特务的监视之下,他这里刚出南昌,特务们已经发觉了。
半个月后,王守仁一行过了当涂,到了南京城外的上新河,东边,高大的南京城墙已经在望。眼看即将面见皇帝,王守仁心里喜忧参半,正想着怎么和江彬等人对质,忽见一队缇骑拥着一辆马车迎面而来,车帘一挑,走出一个太监来,正是早前在广信拦截过王守仁的那个御马监掌司太监吴经。
御马监掌握京师禁军,控制着原属西厂的特务,是与司礼监平起平坐的内廷第二号衙门。这个掌司太监吴经是张忠的副手,上次在江西广信的码头上他拿着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的公文阻止王守仁把宁王押解进京,却被王守仁当面瞒过,现在两人又见了面,吴经对王守仁毫不客气:“王大人这是到哪去?”
对这些皇帝身边的特务头子王守仁丝毫不惧,冷冰冰地说:“本官奉诏到南京向陛下述职。”
王守仁的回答早在吴经意料之中:“王大人忽然到南京面圣,必是皇上命你前来的吧,有圣旨吗?”
吴经这一问,王守仁竟无法回答。
正德皇帝陷害王守仁的手段十分卑鄙,表面上拟了圣旨,其实并未下发,王守仁手里当然没有圣旨。原本王守仁连这个“到南京述职”的旨意都不知道,是张永派人给他通了消息,可王守仁也知道张永这样做是冒了风险的,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起此事。
这么一来王守仁在吴经面前就有些被动,若说奉了圣旨,他手里却没有圣旨;若说得了消息,只怕连累张永。左思右想,唯一的办法只能与吴经硬碰,好歹闯过特务这一关,到南京见到皇帝再说。
正德皇帝再邪恶无耻,总不至于当着大臣的面公开耍无赖,硬说自己没下过召见王守仁的圣旨吧?
想到这儿,王守仁也就硬邦邦地说道:“江西叛乱初平,陛下又亲至南京视事,我身为江西巡抚自然要面见陛下禀明江西叛乱实情,还有很多政事要当面上奏,事情很急,不能在此耽搁,请公公让开路吧。”
见王守仁绕过“圣旨”不提,吴经也冷笑道:“王大人到南京面圣,要说哪些公事?”
王守仁看了吴经一眼,淡淡地说:“御马监掌京师禁军,有权参知军情。可本官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以南赣巡抚兼领江西政务,是地方上的文官,职责与御马监毫不相干,公公还是不要问的好。”
面对皇帝身边的爪牙,王守仁的态度是一味强硬,毫不客气。吴经却刁毒异常,冷笑一声:“王大人说得好,地方政事御马监管不着,咱家也不敢问。可这次皇上到江南巡视,御马监奉旨护驾,皇上的安危咱却不能不问。现在叛乱初平,江南人心不稳,王大人身为江西一省总宪,却扔下一省政务,轻车简从到南京来见皇上,行事也太草率了吧?”
吴经这里扯来扯去,就是不让王守仁进南京城。看着他这副恶心的嘴脸,王守仁心里冒火,厉声说道:“本官是皇上钦命的南赣巡抚,到南京见驾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奉命护驾,只管护驾就是了,可这官道大路天下人都能走,你凭什么带人拦路,不让我进南京城?”
王守仁急了,吴经也就不客气了:“王大人说得对,官道是给天下人走的,可你不是寻常百姓,是一位朝廷命官!就像王大人说的,如今反叛初平,江南不稳,你一个巡抚未接旨意擅离治所,私自潜入南京,咱家倒要问一句:你这是要干什么!”
早前江彬、张忠领着京军到南昌,就是专为陷害王守仁而来;后来正德皇帝招王守仁到南京见驾,又是一场陷害;现在这个御马监掌司太监竟然当着王守仁的面问出这样的话来,倒把王守仁当成“反贼”看待了。
到这时王守仁已经忍无可忍,厉声叫道:“我如今一个人,一辆车,到南京来见驾,你说我想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这些话我犯不着跟你说,我现在就进城去见陛下,倒看谁敢阻拦我这个副都御史!”
依着王守仁的脾气是不怕这些特务的,也正像他说的,身为副都御史,要见皇上,谁敢阻拦。可王守仁却忘了一件事,御马监掌司太监吴经是个特务头子,而大明朝所有的厂卫特务都只听一个人的命令,这个人就是正德皇帝。
有正德皇帝在背后撑腰,吴经根本有恃无恐,恶狠狠地说:“江西省内多事,你不去管,皇帝没有招你,你却偏要见驾,你这个当官的也太不懂事了!我看你还是识相些,回南昌办你的公务去吧!”回头吩咐身边的缇骑:“你们送王大人一程。”特务们一拥而上,硬把王守仁推上马车,撂下车帘,几十人挟持着车辆,竟一直把王守仁劫持到芜湖,这才扔下马车呼啸而去。
人生在世,天生就有一份人性的尊严,尤其那些方正严谨的君子对人性尊严看得更重。可皇帝制服天下人的手段偏就是在人性上头动手,用暴力逼着天下人跪拜匍匐,任凭皇帝肆意践踏,在皇帝手里,廷仗是打人的棍子,忠孝也成了捆人的绳子,忠奸善恶竟混为一谈,只看皇帝心中的好恶,爱之加膝,恶之坠渊,世间公理早就**然无存了。
这天夜里,王守仁和欧阳德、雷济三人就在江边露宿,夜幕中,阴冷的寒气像钢针一样刺透肌肤,王守仁呆坐在江边的长草丛中,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整个人好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意识,就连心里那份纯而又纯的良知,在无底的黑暗之中竟似也悄然隐去,一时寻找不到了。面对一片黑沉沉的铁幕,听着江水奔腾如雷,一时间王守仁心里竟生出个念头来:何不效仿屈原,就在长江之中给自己做个了断……
好在悟到良知之学以后,王守仁的意志远比以前坚强得多了,这吓人的念头只是一闪,转眼就消逝了。可心里愤怒到极点,一时又转化为伤感,灰心丧气之余,王守仁对弟子们说道:“如果此间能有一孔,让我带着老父亲一起逃走,那我立刻就走,而且永远不回来了。”
王守仁所说的“一孔”,其实是类似于“桃花源”的某种幻境。可世上没有“桃花源”,这个王守仁也知道。眼下他只是太疲惫了,太孤独了,太痛苦了,想给自己的灵魂找个寄宿之地罢了。
有意思的是,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失败之后,也曾说过一段和王守仁完全一样的话:“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意思是说:在鲁国的政改失败了,周游列国十多年也屡次碰壁,如今孔子已老,也知道“克己复礼”的大道无从实行了,心灰意冷之下,就幻想着做一个大木筏子漂到海外去隐居。在春秋时代,乘船出海是一件最危险不过的事了,何况只是个木筏子,在这种时候仍然愿意追随我的,大概只有仲由一个人了吧?
仲由字子路,在孔门弟子中这是个有趣的人,勇力过人,可是头脑比较简单,对孔子的崇拜和追随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听说孔子想出海隐居,仲由果然十分高兴,马上就想动手做木筏……
这时孔子说了一句话:“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仲由呀,我以为自己这个出海隐居的念头够疯狂的了,想不到你竟然比我还积极。可惜,我一生早就下定了决心,立下了大志,“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无论如何艰难也不会放弃“克己复礼”这个理想。今天说的是句玩笑,想乘船出海的,只是我那孤独的灵魂罢了,可是承载“灵魂”的木筏如何去造呢?找不到这样的木材呀……
孔子的灵魂曾想出逃,可惜找不到造“灵魂之舟”的木材;王守仁的灵魂也想要出走,可惜世上也没有一个桃花源那样的“孔”让他的灵魂钻进去,躲起来。
眼下,心灰意冷的王守仁被困芜湖,进退无路之际,做出了一个与“躲进桃花源”最为近似的决定:抛弃官职,放下荣辱,孤身一人进了九华山,找到一间道观住下,每天静坐冥想,打算从此做个与世无争的出家人。
一代心学宗师、“知行合一”的首倡者王守仁真的抛弃了一切,只想躲进深山做个道士吗?其实未必。
王守仁立下的志向太大了,这是一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志向,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志向,是一个要让天下“人人皆尧舜”、“满街都是圣人”的志向。这志向能否实现且不论,单是这志向本身那高尚的内涵和意境,就值得投入全部生命去实现它,而王守仁也确实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投入进去了。在此以前他多少次面对面与皇帝搏斗,根本不顾惜自己的性命,现在遭到迫害,受了侮辱,可良知并未蒙昧,志气并没消磨,反而在一次次磨难之后,阳明先生心中的“良知纯金”越炼越精纯。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抛弃官位,抛弃生命,但绝不可能抛弃心中的良知。
既然这个良知在心里,这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圣贤之志在心里,王守仁就只能做两件事,要么做官,拯救百姓,解民倒悬;要么讲学,讲良知,讲立志,讲知行合一,尽力传播圣学,为天下人指路。
有官做官,无官讲学。做官是为百姓,讲学同样也是为百姓。无论如何,王守仁不可能去做个道士。他现在逃进九华山,跑到道观里去打坐,一是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养身体,恢复精神,抚慰一下受创的心灵。同时,这也是一个以退为进的策略,是对付皇帝陷害的有效办法。
果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正德皇帝陷害王守仁的计划也就搞不下去了。正德皇帝招王守仁来南京述职,这件事皇帝身边知道的人不少。王守仁也确实奉旨来南京了,南昌城里有无数官员可以做证。
王守仁忠心耿耿,皇帝在南京招之即来,“谋反”一说不攻自破。至于王守仁到了南京城外,却没进城,忽然又回到芜湖,然后弃官而走,到九华山下的道观里去做道士,种种不合情理,究竟有何内情?正德皇帝根本无法对天下人解释。
王守仁“奉旨”之后孤身赶赴南京,又弃官而走,做了道士,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个谋反的意思。正德再想诬陷王守仁,也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了。而王守仁这么一位平定叛乱的大功臣,却莫名其妙辞官出走当了道士,天下人当然会问一声:“王守仁这个大功臣怎么忽然当道士去了?”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正德皇帝实在无从解释,于是这场迫害搞到最后,丢脸的就变成了正德皇帝自己。
唯今之计,别无他法,正德皇帝只好立刻下旨,正式任命王守仁为江西巡抚,命他从九华山道观里出来,赶紧回南昌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