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适(六)(1 / 1)

徐志摩自传 徐志摩 3286 字 10天前

适之:

生命薄弱的时候,一封信都不易产出,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易写。你走后,我哪一天不想着你,何尝不愿意像慰慈那样勤写信,但是每回一提笔就觉着一种枯窘,生命、思想,哪样都没有波动。在硖石的一个月,不错,总算享到了清闲寂静的幸福。但不幸这福气又是不久长的,小曼旧病又发作,还得扶病逃难,到上海来过最不健康的栈房生活,转眼已是二十天,曼还是不见好。方才去你的同乡王仲奇处看了病,他的医道却还有些把握,但曼的身体根本是神经衰弱,本原太亏,非有适当地方有长期间的静养是不得见效的,碰巧这世乱荒荒,哪还有清静的地方容你去安住,这是我最大的一件心事。

你信上说起见恩厚之夫妇,或许有办法把我们弄到国外去的话,简直叫我惝恍了这两天!我哪一天不想往外国跑,翡冷翠与康桥最惹我的相思,但事实上的可能性小到我梦都不敢重做。朋友里如彭春最赞成我们俩出去一次,老梁也劝我们去,只是叫我们哪里去找机会?中国本来是无可恋,近来更不是世界,我又是绝对无意于名利的,所要的只是“草青人远,一流冷涧”。这扰攘日子,说实话,我其实难过。你的新来的兴奋,我也未尝不曾感到过,但你我虽则兄弟们的交好,襟怀性情地位的不同处,正大着;另一句话说,你在社会上是负定了一种使命的,你不能不斗到底,你不能不向前迈步,尤其是这次回来,你愈不能不危险地过日子,我至少决不用消极的话来挫折你的勇气。但我自己却另是一回事,早几年我也不免有一点年轻人的夸大,但现在我看清楚些了,才,学,力,我是没有一样过人的,事业的世界我早已决心谢绝,我唯一的希望是能得到一种生活的状态,可以容我集中我有限的力量,在文字上做一点工作。好在小曼也不慕任何的浮荣,她也只要我清闲度日,始终一个读书人。我怎么能不感谢上苍,假如我能达到我的志愿!

留在中国的话,第一种逼迫就是生活问题。我决不能长此厚颜倚赖我的父母。就为这经济不能独立,我们新近受了不少的闷气。转眼又到阴历年了,我到哪里好?干什么好?曼是想回北京,她最舍不得她娘,但在北京教书是没有钱的,“晨副”我又不愿重去接手(你一定懂得我意思),生活费省是省,每月二百元总得有不是?另寻不相干的差事我又是不来的,所以回北京难。留在上海也不妥当,第一我不欢喜这地方,第二急切也没有合我脾胃的事情做。最好当然是在家乡耽着,家里新房子住得顶舒服的,又可以承欢膝下,但我又怕我父母不能相谅,只当我是没出息,这老大还得靠着家,其实只要他们能懂得我,我倒十分愿意暂时在家里休养,也着实可以读书做工,且过几时等时局安靖些再想法活动。目下闷处在上海,无聊到不可言状,曼又是早晚常病,连个可与谈的朋友都难得有(吴德生做了推事,忙极了的),硖石一时又回不去,你看多糟!你能早些回来,我们能早日相见,固然是好,但看时局如此凌乱,你好容易呼吸了些海外的新鲜空气,又得回向溷浊里,急切要求心地上的痛快怕是难的。

我们几个朋友的情形你大概知道,在君仍在医院里,他太太病颇不轻,acute headache,他辞职看来已有决心,你骂他的信或许有点影响。君劢已经辞去政治大学,听说南方有委杏佛与经农经营江苏教育事业的话,看来颇近情。老傅已受中山大学聘,现在山东,即日回来。但前日达夫来说广大亦已欠薪不少,老傅去,一半为钱,那又何必。通伯、叔华安居乐业,梦麟在上海,文伯在汉口,百里潦倒在沪,最可怜。小曼说短信没有意思,长信没力气写,爽性不写,她想你带回些东西来给她,皮包、袜子之类。你的相片瘦了,倒像一个鲍雪微几!

隔天再谈,一切保重。

志摩小曼同侯

一九二七年一月七日

致恩厚之(三)[29]

厚之:

我原本打算明日抵达苏鲁尔,观摩你在那里的事业之后再写信给你,但初到阿斯蓝的经历实在美妙了,我忍不住提笔告诉你我的所见所闻。首先,我无比欣喜地得知老诗人近来身体安康,享受完假期后即可全身心投入工作。我的拜访令他心情大悦,他则尽其所能使我宾至如归。厚之,我同老诗人重聚之喜悦,唯有你一人能理解。他如以往那样,谈吐风趣、笑口常开,他说故事的本领依然无与伦比。在我逗留期间,我们经常会面。我向他说了你的近况和事业,他甚是欣慰,并向你、多乐芙和小露斯表达了厚爱。昨天印度的同仁们为我举办了友好的茶会,老戈爹亲自主持,使我倍感荣幸。南达拉还是那么有魅力,相貌黝黑,沉静端庄。他为我在艺术系办了一场展览。没想到他当上爷爷后竟返老还童了。阿德里安是你不认识的,他是个能干的伙计。我为他师事老戈爹而感到高兴,他的性格很讨喜。

今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首先,它是我们的国庆日,也是孔子诞辰之日;其次,它是我结婚纪念日。在这个大喜日,我格外挂念和感激你,于是兴冲冲提笔给你写信。老诗人请我今晚为师生们谈谈孔子,我已欣然答应。

离开这里后,我会去一趟大吉岭,大约在二十五号直接启程返回上海。但愿你已收悉我从法兰克福和马赛寄去的信。不久之后我会再写信的。

向多乐芙和你致以爱忱。请代我向达廷顿的朋友们问好。

志摩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日于山迪尼基顿

亲爱的厚之:

你托印度友人转交的信件已收悉。另,多乐芙汇至我上海银行账户的二百镑已查收。我应当早些写信给你,但上月我一直在外东奔西走,而且我希望再得知更确切消息之后再提笔向你汇报。我刚从京津两地返回,在那边和大多数老朋友见了面。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但首先要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伟大的作家梁启超先生病危住进了协和医院,过去四五年他不是得这个病、就是患那个病,有很大原因是我和你提及的那次不幸的切肾手术,即使不能全部归咎于此。徽音现已是梁思成的太太,她从国外赶回照顾梁老先生,尽儿媳之责。我还见了张彭春和翟世英,和他们畅聊了一番。彭春对我们在达廷顿讨论的主意极其赞同,对我在托特尼斯和苏鲁尔的见闻感到欣喜。至于我们所构思的计划,他也愿意尽其所能提供帮助。事实上,他觉得这些计划绝非天方夜谭,他已为类似的目标而深思熟虑多年。可惜他当下并不清闲,他的兄长,也就是南开大学的校长,即将出国访问,所以接下来的十一月,整座学校将交由彭春打理。不过他敦促我将计划付诸实践,同时请我向你们二位转达他的敬意,他对你们造福全人类的崇高精神赞叹不已,由衷感激你们对中国人民福祉的关心。翟世英目前在平民教育学会任职。他们的职责是鼓励接受高等教育的人群为百姓服务、与百姓共事,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开展此类行动,值得关注。目前,他们正在华北地区进行农村教育和全民进步的实验工作,而这些工作是极其有价值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期待它们取得惊天动地的成果,但如我所说,在我们群策群力帮助这个国家步入正轨之际,它给我们指明了一个新方向。

我已深入江苏和浙江两省考察,目前我更青睐后者。一方面,浙江人民更加真诚,依然保留着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美好品质,尚未被现代社会所腐蚀。但我必须走访更多地方,才能得出一份详实的方案。我有一些既精于农学又通晓乡村的朋友,他们是我旅途中的帮手。我的一个愿望就是,你们夫妇二人在不远的将来能拨冗来一趟中国,在一些事务上帮我们拿定主意。与此同时,若我在中国的工作有任何进展,我会及时禀报。下周我将去考察一个叫“南北湖”的地方,那里距我家不过二十英里左右,其景色可与大名鼎鼎的西湖相媲美。我很快会再写信给你的。

我太太的身体日渐好转,期待有朝一日她也能去达廷顿走一遭,享受德温灿烂的阳光,还有你们的盛情招待。出自达廷顿的手织饰品令她爱不释手,在此向你道谢。她很喜欢你寄来的那张小露斯的照片,向你们的小宝贝问好。

老狄是否去达廷顿拜访过?他最近来信告诉我他打算过去一趟。我正在读他的新作——对哥德《浮士德》一书的解读,他写得还真不赖嘛。

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志摩

一九二九年一月七日

中国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

厚之:

感谢你于一月二十九日的来信。因信封的地址处未写“经西伯利亚递送”,这封信花了整整五个星期才寄到。我一向热盼从达廷顿传来的消息,那个地方的非凡之光和绝伦之美,时常浮现于我的脑海,而此等光和美在现今的中国早已被残忍地拒之门外。你有所不知,达廷顿是我心驰神往之地,那般诗意盎然的回忆赐我灵魂以抚慰。鲑鱼成群的达河潺潺流淌、清澈柔美,德温的熠熠晨曦映在花园里历史悠久的石墙上,显得倍加绚烂。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无不真挚善良,他们脸颊上的光辉,比朝阳更加耀眼,并生动地诠释了一个道理——朝气蓬勃的理想是屹立不倒的。环顾我每天所处的境地,我对那里的思念之情变得尤为苦痛,这份情感是不由自主的。放眼望去,这里没有高贵,只有卑鄙,没有友情和合作,只有处处树敌和冤冤相报,没有朝气蓬勃的原则,只有死气沉沉的教条;一切如行尸走肉,祸乱四处蔓延,举国面临滔天大难,人类灵魂的创造源泉终日干涸。各地民生凄苦凋敝,生存条件恶劣得不堪设想。我对北方的饥荒就有切身体会,一提起它我就不寒而栗。饿得不成人形的孩子们为了争抢地衣青苔而扭打在一起。他们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把石缝之间挖了个遍,然后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他们这般搏命,只为了让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减轻一些。苍天呐,为何他们偏偏生在了这里!

眼下,一边残酷无情的统治者,另一边默默受苦的平民百姓,这势必会引发一场可怕的灾难,而且它已经近在咫尺。那些所谓的知识阶层——其实是一群无能的人——早已倦怠局势而听之任之,没有勇气去担起责任,只是默默恳求他人良心发现。

亲爱的厚之,任何一个身处中国的人,若要克服自己的悲观主义,与绝望的局势作斗争,谈何容易。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坚持的信念;至于人生中的大事小事,也找不到任何可与之共事的朋友。活在中国,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如老戈爹在《飞鸟集》所言,我们只有热爱这个世界,才算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愿中国人能热爱他当下亲眼所见的中国,但这是绝无可能。

无可否认,我们所处的境地是黯淡无光的,它对人们精神的折磨也是不可遏止的。正因如此,一读到你在信中致以的最善意的关怀和期望,我就万分痛苦,其中之意思,唯有你能领会。我有幸到访达廷顿与山迪尼基顿,从你和老戈爹那里带回了美好的灵感和鼓舞,可是在风雨飘摇的时局面前,它们显得苍白无力,这样的日子使人见不到一丝希望。我所怀揣的梦想距实现仍有十万八千里远。法律和秩序形同虚设,即使在江浙两省,甚至在南京城附近,治安也是靠不住的。绑票事件在全国各地高发,更别提抢劫了,法律却拿它们毫无办法。上海的生活索然无趣,有时甚至叫人厌恨;若想离开,却非人力所能及,原因很简单——眼下也没有别的去处了。我们所有人都插翅难逃,身不由己。

我近来忙于两件事。想必你已从报纸上读到了噩耗,我离京的三周之后,一月十九日,我们的梁启超先生与世长辞,年仅五十六岁。对我和其他许多人而言,梁先生的逝世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他是当代最伟大的人,和孙中山先生相比也毫不逊色。我们认为,他不但是学者的完美典范,其本人更是集中华文明的优良传统于一身。他将当代中国领入新时代,凭一己之力掀起思想革命的潮流——没有它,政治革命就无从谈起。他会因此在当代中国的历史中独树一帜。胡适先生和我正在编纂一册纪念刊,以期对梁先生的高尚品格和多面才能予以公允评价,预计此刊将于五月问世。另外一件事是,我正在筹备一场全国美术展览,约在一个月后开幕。这场展会涉猎之广泛、设计之精良,在国内是绝无仅有的。插图版目录制作完成后,我会寄一些给你。

达廷顿近况如何?多乐芙近来安好?你们家里又要增添新成员了,可喜可贺,小露斯一定高兴极了。代我向朋友们致候,转告他们我一直渴望回去和大伙儿共同生活。小曼向你们二位问好。

你的挚友

徐志摩

一九二九年三月五日

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

厚之:

许久未收到你的回信。上次给你写信时,老戈爹光临上海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令我喜出望外。他来之前,我还给你写过一封长信。老戈爹和他的随行抵达的那天是三月十九日。老戈爹和禅达在寒舍下榻两日,后前往日本和美国。返印途中,二人于六月十三日再次莅临,两日后道别。美国之行给老戈爹的身子增添重负,他比以往更加疲惫体弱。必须告诉你,除了舟车劳顿,老诗人的旅途也并非事事顺心。即使他没有被美国人惹得勃然大怒,也没替美国人说半句好话。最令他惋惜的是,他身边不再有像你这样的人士照料他,使之精神上饱满愉悦,这绝不是身体上的舒适可比拟的。关于你,我们谈了很多。老诗人真挚的肺腑之言令人动容。说着说着,我见他的双眸泛起泪光。厚之,没有人能像你一样理解、爱戴并精心照顾他;即使在他的同胞之中,也没有谁可与你相提并论。对此,老诗人的领悟比我深刻得多。倘若你亲耳听到他的话,你会倍感欣喜。他是这么说的:“厚之是伟大的人,有着伟大的灵魂。我向他致以最深厚的爱念和最崇高的敬佩。说出来不免惭愧,但事实就是,他思想之深入,乃我等肤浅之人所不可比拟的。他有极好的领悟力,大概只有他能够参透我的心思。他在达廷顿把事业做得有声有色。他是难得一见的理想主义者,既有远见卓识,又有杰出本领。我对他寄予厚望和信心。我很失望自己没能从加拿大去往英国;我热盼与他来一次愉快的重聚,但未能如愿。请你务必写信,把我的思念转达给他。”

厚之,他大概在今年冬天会再见你一面。老诗人虽年老体衰,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撰写演讲稿,他期望及时完成,以赶上今年冬季在牛津的基尔福学术演讲会。“我必须努力工作”,他叹息说,“我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得加快工作进度。我很庆幸自己还有话可说,但这也是一个负担,我必须赶在归西之前把想说的话统统讲出来。我要讲的是‘神圣的人格’,我力争在灵感和智慧上两全其美,而不是泛泛而谈”。由此可见,他的心情好极了。愿他返回故土后迅速恢复健康,这样他就能踏上赴英之旅了。

在上海期间,老诗人见了胡适和蒋百里将军在内的一些老朋友。梁启超先生的早逝令他黯然痛心,张君劢先生在他访沪期间不幸被绑一事又使他格外难过。你很难相信会发生此类事情,可是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个身无分文的学者,为给家里人糊口,去年被迫卖光了自己的书籍,那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过上近乎乞丐的生活,却还是遭遇不测,被人折磨(这是很乐观的说法)足足三个礼拜,活得比囚犯还要凄惨。所以说,向别人打听中国的近况如何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就连干绑票的这群不法之徒们,都不把这个行当的行规放在眼里了,这般堕落是前所未有的!在许多方面,我们甚至连印度都比不上。理想都死绝了,它们非死不可。

我最开心的莫过于,我从老戈爹那里获知你喜得贵子、母子平安。我妻子特此向多乐芙和你致贺,她很快会向你们的小宝宝寄去小礼,以表祝福。

近半年我几乎是无所事事的。我说“几乎”是因为,我虽未接受任何职务,却在协助筹备首届全国美术展览,这也是我在个人事务之余的唯一差事。我从达廷顿和山迪尼基顿怀揣而归的志向和灵感,纵使它们多么伟大、美好,如今也在这个运转失灵的社会里被恶势力所禁锢,全无用武之地而日渐凋败。中国没有哪一处地方容得法律和秩序落脚。张君劢先生被绑架这则骇人的消息令家父战战兢兢,他正认真考虑举家搬迁,去往某个比上海更安全的地方,比如去青岛。我们应当以这种办法去对待人生吗?厚之,倘若你听到一个身处中国的人满腹牢骚,万万莫要责怪他。你也会明白,为什么人们很容易就对这里的一切忍无可忍,恨不得谋求机会一走了事。我也差一点谋得这样一个机会:哈佛大学去年请我去讲中国文学,他们说明年(也就是这个夏天)会有一个员额空缺,总之是一份不错的职务。但在我踌躇之际,丁文江,就是留有一撮别致的小胡子、当过上海市长的那个人,横刀夺走了这个最初是给他朋友提供的职位。对此,我仅仅是一笑置之。

上海已经入夏,我正打算带我妻子去山中避暑,她还是有些病恹恹的。达廷顿的各位可好?我忘不了那里厚重却透出光芒的云朵,还有那一张张笑容亲切的面庞。请代我向所有朋友们问好。露斯现在开始学习识字了吧?嘉波拉小姐还在达廷顿吗?想必是盼不到她的信了,不过我也没动笔写信给她。英伦的夏日真叫人魂牵梦绕!

顺颂大安

你的挚友

志摩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