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的印行本是少数朋友的兴会所引起;说实话我们当时竟连能否继续一点都未敢自信。但自诗刊出版以来,我们这点子贡献似乎颇得到读者们一些同情的注意,这使我们意外的感到欣幸,并且因而自勉。同时稿件方面,就本期披露的说,新加入的朋友有卞之琳、林徽音、尺棰、宗白华、曹葆华、孙洵侯诸位,虽则我们致憾于闻、朱、饶诸位不曾有新作送来。最难得的是梁宗岱先生从柏林赶来论诗的一通长函,他的词意的谨严是近今所仅见。
大雨的《自己的写照》,是他的一首一千行长诗的一部,我们请求他先在本期发表。这二百多行诗我个人认为十年来(这就是说自有新诗以来)最精心结构的诗作。第一他的概念先就阔大,用整个纽约城的风光形态来托出一个现代人的错综的意识,这需要的不仅是情感的深厚与观照的严密,虽则我们不曾见到全部,未能下精审的按语,但单看这起势,作者的笔力的雄浑与气魄的莽苍已足使我们浅尝者惊讶。我们热诚的期望他的全诗能早日完成,庶几我们至少有一篇新诗可以时常不颜汗的提到。
同时大雨的商籁体的比较的成功已然引起不少响应的尝试。梁实秋先生虽则说“用中文写sonnet永远写不像”,我却以为这种以及别种同性质的尝试,在不是仅学皮毛的手里,正是我们钩寻中国语言的柔韧性乃至探检语体文的浑成,致密,以及别一种单纯“字的音乐”(Word-music)的可能性的较为方便的一条路:方便,因为我们有欧美诗作我们的向导和准则。
现在已经有人担忧到中国文学的特性的消失。他们说,“你们这种尝试固然也未始没有趣味,并且按照你们自己立下的标准竟许有颇像样的东西,但你们不想想如果一直这样子下去,与外国文学竟许可以近似,但与你们自己这份家产的一点精神不是相离日远了吗?你们也许走近了丹德、歌德或是别的什么德,但你们怎样对得住你们的屈原、陶潜、李白?”
因此原来跟着“维新”的人,有不少都感到神明内疚,有的竟已回头去填他们的五言七言,长令短令,有的看到较生硬的欧化的语句引为讪笑的谈助,自己也就格外的往谨慎一边走。
看情形我们是像到了一个分歧的路口——你向哪一边走?
但这问题容易说远了去,不久许有别的机会来作更翔实的讨论,在此不过顺便说到罢了。我个人的感觉是在文学上的革命正如在政治上透彻是第一义;最可惜亦最无聊是走了半路就顾忌到这样那样想回头,结果这场辛苦等于白费。就平常闲着想,总觉得这时代的解放没有一宗是说得上告段落的,且不说彻底。我们都还是在时代的振**中胚胎着我们新来的意识,只有在一个波涛低落第二个还不曾继起的一俄顷,我们或许有机会在水面上探起一个半晕眩的头,在水雾昏花里勉强辨认周围的光景。这分明离“静观自得”的境界还差得远。在不曾被潮流卷进的人固然也有,他们也许正站稳在安全的高处指点在潮流中人的狼狈。但这时代不是他们的,我们决不羡慕他们安全的幸福,我们的标准不是安全,也不能是安全,我们是要在危险中求更大更真的生活,我们要跟随这潮流的推动,即使肢体碎成粉,我们的愿望永远是光明的彼岸。能到与否乃至有否那一个想像中的彼岸完全是另一个问题,我们意识的守住的只是一点志愿的勇往,同时我们的身体与灵魂在这骇浪的击撞中争一个刹那的生存,谁说这不是无上的快感?不,别对我说天下已经太平,我们只要穿上体面的衣衫,展开一脸的笑容,虔诚的感谢上苍,从容的来粉饰这太平的天下!不,我只觉得我们还不够一半鲁莽,不够一半裂灭,不够一半野化,不够一半凶蛮。在思想上正如在艺术上,我们着实还得往深里走,往不可知的黑暗处走,非得哪一天开掘到一泓澄碧的清泉我们决不住手。现在还差得远。
卞之琳与尺棰同是新起的清音。我们觉得欣幸得能在本期初次刊印他们的作品。孙大雨的King Lear试译一节也是有趣味的。我们想第一次认真的试译莎士比亚,此后也许借用诗刊地位发表一些值得研究的片段。
最后我们要致谢各地来稿的朋友,他们的作品我们虽则抱歉不能一齐刊出,但他们同情的帮助是我们最铭感的。选稿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得罪人往往不免,但我们既然负责做这件事,就不能不有所去取,标准当然是主观的,这也是无可如何的情形。但我们不惮一再要声明的,是我们绝对没有什么派别的成见。做编辑的最大的快乐,永远是作品的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