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Goethe)一生轻易不生气,但有一次他真的恼了。他当时是槐马(Weimar)剧院的“总办”,什么事都得听他指挥,但有一天他突然上了辞职书,措辞十分的愤慨。为的是他听说“内庭”要去招一班有名的狗戏到槐马来在他的剧场里开演!这在他是一种莫大的耻辱。绝对不能容忍。什么?哈姆雷德,华伦斯丹,衣飞琴妮等出现的圣洁的场所,可以随便让狗子们的蹄子给踹一个稀脏!
我们在现代的中国却用不着着急。戏先就是游戏,唱戏是下流,管得台上的是什么蹄子?这“说不得”的现象里包含的原因当然是不简单,但就这社会从不曾把戏剧看认真,在他们心目中从没有一个适当的“剧”的观念的一点,就够碍路。真碍路!同时我们回过头来想在所谓创作界里找一个莫利哀,一个莎士比亚,一个席勒,一个槐格纳,或是一个契诃甫的七分之一的影子……一个永远规不正的圈子,哪头你也拿不住。
这年头,这世界也够叫人挫气,哪件事不是透里透?好容易你从你冷落极了的梦底里捞起了一半轮的希望,像是从山谷里采得了几茎百合花,但是你往哪里安去,左有没有安希望的瓶子,也没有养希望的净水,眼看这鲜花在你自己的手上变了颜色,一瓣瓣的往下萎,黄了,焦了,枯了,吊了,结果只是伤惨!
谁说我们这群人不是梦人,不是傻子?但在完全诀别我们的梦境以前,在完全投降给绝望以前,我们今天又捞着了一把希望的鲜花,最后的一把,想拿来供养在一个艺术的瓶子里,看它有没有生命的幸运。这再要是完事,我们也就从此完事了。
戏剧是艺术的艺术。因为它不仅包含诗、文学、画、雕刻、建筑、音乐、舞蹈各类的艺术,它最主要的成分尤其是人生的艺术。古希腊的大师说艺术是人生的模仿,近代的评衡家说艺术是人生的批评;随便你怎样看法,哪一样艺术能有戏剧那样集中性的,概包性的“模仿”或是“批评”人生?如其艺术是激发乃至赋与灵性的一种法术,哪一样艺术有戏剧那样打得透,钻得深,摇得猛,开得足?小之震**个人的灵性,大之摇撼一民族的神魂,已往的事绩曾经给我们证明,戏剧在各项艺术中是一个最不可错误的势力。
但戏是要人做,有舞台来演的;戏尤其是集合性的东西,你得配合多数人不同的努力才可以收获某种期望的效果,不比是一首诗或是一幅画可以由一个人单独做成的。先不说它那效力有多大,一个戏的成功是一件极复杂,极柔纤,极繁琐,不容有一丝漏缝的一种工作:一句话声调的高矮,一盏灯光线的强弱,一种姿势的配合,一扇门窗的位置,在一个戏里都占有不容含糊的重要。这幻景,这演台上的“真”,是完全人造的,但一极小部分的不到家往往可以使这幻景的全体破裂。这不仅是集合性的艺术,这也是集合性的技术。技术的意思是够格的在行。
我们有几个朋友,对于戏剧的技术(不说艺术)多少可以说是在行,虽则够格不够格还得看下文。我们想合起来做一点事。这回不光是“写”一两个剧本,或是“做”一两次戏就算完事;我们的意思是要在最短期内办起一个“小剧院”——记住,一个剧院。这是第一部工作,然后再从小剧院作起点,我们想集合我们大部分可能的精力与能耐从事戏剧的艺术,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小小的根据地,那就是艺专的戏剧科,我们现在借晨副地位发行每周的《剧刊》,再下去就盼望小剧院的实现。这是我们几个梦人梦想中的花与花瓶,我这里单说我们这《剧刊》是怎么回事。
第一是宣传:给社会一个剧的观念,引起一班人的同情与注意,因为这戏剧这件事没有社会相当的助力是永远做不成器的;第二是讨论:我们不限定派别,不论哪一类表现法,只要它是戏剧范围内的,我们都认为有讨论的价值,同时,当然,我们就自以为见得到的特别拿来发挥,只是我们决不在中外新旧间在讨论上有什么势利的成心;第三是批评与介绍:批评国内的剧本,已有的及将来的;介绍世界的名著;第四是研究:关于剧艺各类在行的研究,例如剧场的布置,配景学,光影学,导演术等等,这是大概;同时我们也征求剧本,虽则为篇幅关系,不能在本刊上发表。我们的打算另出丛书,印行剧本以及论剧的著作,详细的办法随后再发表。
最后我个人还有一点感想。我今天替《剧刊》闹场,不由得不记起三年前初办新月社时的热心。最初是“聚餐会”,从聚餐会产生“新月社”,又从新月社产生“七号”的俱乐部,结果大约是“俱不乐部”!这来切题的唯一成绩就只前年四月八日在协和演了一次泰戈尔的《契玦》,此后一半是人散,一半是心散,第二篇文章就没有做起。所以在事实上看分明是失败,但这也并不是无理可说;我们当初凭藉的只是一股空热心,真在行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只有张仲述一个。这回我的胆又壮了起来也不是无理可说,因这回我们,仅有热心,加倍的热心,并且有真正的行家,这终究是少不了的。啊,我真高兴,我希望——但这是不用说的。说来我自己真叫是惭愧,因为我始终只是一介摇旗呐喊的小兵。我于戏是一个嫡亲外行,既不能编,又不能演,实际的学问更不必问;我是绝对的无用的一个,啊,但是,要是知道我的热心,朋友,我的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