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放假(1 / 1)

徐志摩自传 徐志摩 1217 字 6天前

《诗刊》以本期为止,暂告收束。此后本刊地位,改印《剧刊》,详情另文发表。

《诗刊》暂停的原由,一为在暑期内同人离京的多,稿事太不便,一为热心戏剧的几个朋友,急于想借本刊地位,来一次集合的宣传的努力,给社会上一个新剧的正确的解释,期望引起他们对于新剧的真纯的兴趣;诗与剧本是艺术中的姊妹行,同人当然愿意暂时奉让这个机会。按我们的预算,想来十期或十二期剧刊,此后仍请诗刊复辟,假如这初期的试验在有同情的读者们看来还算是有交代的话。

《诗刊》总共出了十一期,在这期间内我们少数同人的工作,该得多少分数,当然不该我们自己来擅自评定;我们决不来厚颜表功;但本刊既然暂行结束,我们正不妨回头看看;究竟我们做了点儿什么?

因为开篇是我唱的,这尾声(他们说)也得我来。实际上我虽则忝居编辑的地位,我对诗刊的贡献,即使有,也是无可称的。在同人中最卖力气的要首推饶孟侃与闻一多两位;朱湘君,凭他的能耐与热心,应分是我们这团体里的大将兼先行,但不幸(我们与读者们的不幸)他中途误了卯,始终没有赶上,这是我们觉得最可致憾的;但我们还希冀将来重整旗鼓时,他依旧会来告奋勇,帮助我们作战。我们该得致谢邓以蛰余上沅两位先生各人给我们一篇精心撰作的论文;这算是我们借来的“番兵”。杨子惠孙之潜两位应受处分,因为他们也是半途失散,不曾尽他们应尽的责任;他们此时正在西湖边乘凉作乐,却忘了我们还在这大热天的京城里奋斗。说起外来的投稿,我们早就该有声明:来稿确是不少,约计至少在二百以上,我们一面感谢他们的盛意,一面道歉不曾如量采用,那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在选稿上,我们有我们的偏见是不容讳言的,但是天知道,我们决不曾存心“排外”!这一点我们得求曾经惠稿诸君的亮恕。

但我们究竟做了点儿什么,这是问题。第一在理论方面,我们讨论过新诗的音节与格律。我们干脆承认我们是“旧派”——假如“新”的意义不能与“安那其”的意义分离的话。想是我们的天资低,想是我们“犯贱”,分明有了时代解放给我们的充分自由不来享受,却甘心来自造镣铐给自己套上;放着随口曲的真新诗不做,却来试验什么画方豆腐干式一类的体例!一多分明是我们中间最乐观的,他说:“新诗的音节……确乎有了一种具体的方式可寻。这种音节的方式发现以后,我断言新诗不久定要走进一个新的建设的时期了。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承认这在新诗的历史里是一个轩然大波。这一个大波的**动是进步还是退化,不久也就自有定论。”这话不免有点“老气”的嫌疑,许有很多人不能附和这乐观论,这是当然的;但就最近的成绩看,至少我们不该气馁,这发见虽则离完成,期许还远着,但决不能说这点子端倪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奖励。只要你有勇气不怕难,凭这点子光亮往前继续的走去,不愁走不出道儿来;绕弯,闪腿,刺脚,一类的事,都许有的,但不碍事,希望比困难大得多!

再说具体一点,我们觉悟了诗是艺术;艺术的涵义是当事人自觉的运用某种题材,不是不经心的一任题材的支配。我们也感觉到一首诗应分是一个有生机的整体,部分与部分相关联,部分对全体有比例的一种东西;正如一个人身的秘密是它的血脉的流通,一首诗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内含的音节,匀整与流动。这当然是原则上极粗浅的比喻,实际上的变化与奥妙是讲不尽也说不清的,那还得做诗人自己悉心体会去。明白了诗的生命是在它的内在的音节(Internal rhythm)的道理,我们才能领会到诗的真的趣味;不论思想怎样高尚,情绪怎样热烈,你得拿来彻底的“音节化”(那就是诗化)才可以取得诗的认识,要不然思想自思想,情绪自情绪,却不能说是诗,但这原则却并不在外形上制定某式不是诗某式才是诗;谁要是拘拘的在行数字句间求字句的整齐,我说他是错了。行数的长短,字句的整齐或不整齐的决定,全得凭你体会到的音节的波动性;这里先后主从的关系在初学的最应得认清楚,否则就容易陷入一种新近已经流行的谬见,就是误认字句的整齐(那是外形的)是音节(那是内在的)的担保。实际上字句间尽你去剪裁个齐整,诗的境界离你还是一样的远着;你拿车辆放在牲口的前面,你哪还得赶动你的车?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正如字句的排列有恃于全诗的音节,音节的本身还得起原于真纯的“诗感”。再拿人身作比,一首诗的字句是身体的外形,音节是历脉,“诗感”或原动的诗意是心脏的跳动,有它才有血脉的流转。要不然“他戴了一顶草帽到街上走走,/碰见了一只猫,又碰见了一只狗”一类的谐句都是诗了!我不惮烦的疏说这一点,就为我们,说也惭愧,已经发见了我们所标榜的“格律”的可怕的流弊!谁都会运用白话,谁都会切豆腐似的切齐字句,谁都能似是而非的安排音节——但是诗,它连影儿都没有和你见面!

所以说来,我们学作诗的一开步就有双层的危险,单讲“内容”容易落了恶滥的“生铁门笃儿主义”或是“假哲理的唯晦学派”;反过来说,单讲外表的结果只是无意义乃至无意识的形式主义。就我们诗刊的榜样说,我们为要指摘前者的弊病,难免有引起后者弊病的倾向,这是我们应分时刻引以为戒的。关于这点《诗刊》第八期上钟天心君给我们的诤言是值得注意的。

我已经多占了篇幅,赶快得结束这尾声。在理论上我们已经发挥了我们的“大言”,但我们的作品终究能跟到什么地位,我此时实在不敢断言。就我自己说,我开头是瞎摸,现在还是瞎摸,虽则我受《诗刊》同人的鼓励是不可量的。在我们刊出的作品中,可以“上讲坛”的虽则不多,总还有;就我自己的偏好说,我最喜欢一多三首诗。《春光》《死水》,都是完全站得住的;《黄昏》的意境,也是上乘,但似乎还可以改好。孟侃从踢球变到作诗,只是半年间的事,但他运用诗句的纯熟,已经使我们老童生们有望尘莫及的感想,一多说是“奇迹”,谁说不是?但我们都还是学徒,谁知道谁有出师那天的希望?我们各自勉力上进吧!

最后我盼望将来继续《诗刊》或是另行别种计划的时候,我们这几个朋友依旧能保持这合作的友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