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皈依02(1 / 1)

投掷麦捆的人和喂麦捆的人现在把麦垛干到了这么低,地上的人可以跟他们说话了。苔丝意识到农夫格鲁毕上了机器走近她,说她要是想去会她的朋友,他不再想留她了,会派别人顶上她的位置。那“朋友”是德伯维尔,她知道,而且这让步也是服从那朋友或者敌人的要求而同意的。她摇了摇头苦干下去。

逮老鼠的时间终于到了,捕猎开始了。这些生物随着麦垛的下降往下爬,直到它们全部汇聚在底部为止,现在它们最后的避难所揭去了遮盖,它们四面八方窜向开阔地,这时候一声大声的尖叫由半醉的玛琳发出来,告知她的同伴一只老鼠入侵了她的人身——别的女人害怕,把裙子卷起来,站到高处,用各种办法防卫。那老鼠终于被赶出来了,狗的吠叫,男人们的呼喊,女性的尖叫,咒骂,跺脚,在这好像魔窟一般的骚乱中,苔丝解开了最后的麦捆;转动的圆滚慢下来,嗖嗖声停止了,她从机器上走到了地上。

她的追求者,原本只看着抓老鼠,立刻来到了她的旁边。

“怎么——毕竟——我也打嘴巴侮辱你啦!”她气力微弱地说。她是完全筋疲力尽了,没有力气大声说话。

“我要是因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生起气来,那我就真的太傻了,”他回答说,用川翠济时**的声音,“你的小腿小胳膊抖得多么厉害!你像流了血的小牛一样虚弱,你明白你是这种光景;自从我来了你本来什么都不用做。你怎么能这么犟呢?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了那农夫他没有权利雇女人在蒸汽打麦机上干活。这不是她们适合干的活,凡是好一点的农场都不用了,这一点他也很清楚。我送你回家吧。”

“哦,好吧,”她拖着疲乏不堪的脚步回答说,“你想送就送吧!我记得你是知道我的情形之前来求我嫁给你的。或许——或许你比我认为的那个你要好一点儿善良一点儿。不管怎样怀着好意我都感激;不管怀着什么样的坏意我都生气。我有时候不能辨别你的用意。”

“要是我不能使我们从前的关系合法,最起码我能帮助你。我会比从前表现得更加尊重你的感受做事。我的宗教狂热,或者不管叫它什么,是过去了。可是我还保持着一点好的天性,我希望我保持着。现在,苔丝,凭男人和女人之间全部的强烈和温柔起誓,相信我吧!我有足够的钱,解除你的痛苦绰绰有余,包括你本人和你的父母弟妹。我能让他们全都舒舒服服的,只要你哪怕只表示一点信任我。”

“你最近看见过他们?”她连忙问。

“看见过。他们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只是偶然发现了你在这里。”

苔丝在她临时住家的房子外边停住了,清冷的月亮从树篱的枝条间斜照着她疲惫的脸,德伯维尔在她的旁边。

“不要提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们——不要把我压倒!”她说,“你要是想去帮助他们——上帝知道他们需要——你就帮助他们,不要告诉我。可是不,不!”她喊叫着,“我什么都不用你,为他们为我都不用!”

他没有陪她再往前走,因为,她和那一家人住在一起,一进门就全都公开了。她自己走进去,在一个洗衣盆里洗了洗,和这家人一起吃了晚饭,紧接着,她就陷入了沉思,走向墙边的一个张小桌,借着她自己的小灯的灯光,情绪热切地写起信来——

我的亲爱的丈夫——让我这样称你——我必须这样称你——即便它会让你想起我是这样一个不般配的妻子而生气。我在我的痛苦中必须呼唤你——我没有别的人呼救!我是这样地面临着**,安吉尔。我害怕我说出他是谁,我根本不愿意写信提到这件事。可是你不能想到我多么依恋你。你能不能现在到我这里来,马上,在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哦,我知道你不能,因为你离得这么远!我想你要是不赶快来,或者不叫我去你那里,我肯定要死了。你给我的过度惩罚是我应受的——我知道那个——完全应受——你跟我发火是正确的公正的。可是,安吉尔,请,请,不要只是公正——也给我一点仁慈,即便我不配得到它,到我这里来吧!如果你能来,我将死在你的怀抱中!要是那样能让你原谅我,我会心甘情愿去死。

安吉尔,我完全是为你活着。我太爱你了,不怨你离开了,我知道那是必须的,你可以找到一个农场。不要以为我会说一句带刺的抱怨的话。只要回到我这里来。没有你我是孤独凄凉的,我的亲爱的,哦,这么孤独凄凉!我不在意去干活:只要你能寄给我几个字,说,“我就来”,那我将等待着,安吉尔——哦,那么心情愉快地等待着!

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每一个念想每一个神态都忠诚于你就成了我的宗教,甚至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个男人对我说句赞美的话,似乎都是对你无礼。你再没有一点儿我们在奶牛场时你那种感情了吗?假如你有一点儿,你怎么能离开我呢?我还是那同一个女人,安吉尔,与你爱过的那个女人一般无二;是的,一模一样。不是你讨厌的从未见过的女人。我一遇见了你过去对我还算什么?它是完全死掉了。我成了另一个女人,由你那里充实了的一个新的生命。我怎么还能是早先的那个?你为什么看不到这一点?亲爱的,假如你仅仅能多一点自负,相信你自己甚至看看你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发挥作用改变我,你或许就能想起来找我,你可怜的妻子了。

当我在幸福中想着我相信你会永远爱我的时候我是多么傻!我应该懂得那不会属于我这可怜的人。不过我还是伤心,不仅为了过去,也为了现在。想一想——想一想它会怎样伤我的心,我老是看不到你——老是!唉,假如我能让你可爱的心像我的心每时每刻都疼那样疼上几分钟,那也许能让你对你孤独凄凉的人表示一点怜悯。

人们一直说我相当标致,安吉尔(他们用的是“漂亮”这个词,因为我想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是他们说的那样。

但是我并不看重我好看的容貌;只因为那是属于你的我才希望保有它们,我的亲爱的,那样,或许我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你拥有。我的这种感受非常强烈,以致遇到因同样的缘故烦扰的时候,我就用绷带把我的脸包起来,只要人们相信脸上是真的受了伤。哦,安吉尔,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出自虚荣——你当然知道我不是那样——而只是想让你到我这里来!

如果你真的不能来我这里,你能让我去找你吗?我是,如我所说,正被困扰着,被逼迫着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它当然不能使我丝毫屈服,然而我害怕会有新的不测发生,由于我第一次错误的原因我是这样无助无靠,对此我不能再多说了——它把我整得太悲惨了。可是我被落入同样的陷阱打垮,我最终的境况将比我的第一次更坏。哦天哪,我不敢想了!让我马上就去你那里吧,或者你马上来我这里!

我将是甘愿的,唉,高兴的,作为你的仆人和你生活在一起,假如我不能做你的妻子;只为了我能够接近你,能够看你几眼,想到你是我的。

白昼不再有什么给我看了,因为你不在这里,我不喜欢看田野里的白嘴鸭和椋鸟,因为以前是你和我一起看它们,我会伤心,想你想得太伤心。不论在天上在地上,还是在地下,我渴望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见到你,我亲亲的爱人!来我这里吧——来我这里,从威胁我的危险中拯救我!

你的忠实的心碎了的苔丝

49

这吁求及时地找到线路向西到达了平静的牧师宅第的早餐桌上。在这个山谷里空气那么柔和土壤那么肥沃,与弗林卡姆阿什的耕作相比,这里的作物收获只需要稍加管理,对于苔丝这里的人类世界似乎也是那么大不一样(尽管它是完全相同的)。纯粹是为了安全,她被安吉尔要求通过他的父亲寄送她的信件,安吉尔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在那个国家孤身闯**,总是把他变化不定的地址通知他的父亲。

“好了,”老克莱尔先生看过了信封对他的妻子说,“如果安吉尔打算在下月底离开里约探家,如他告诉我们他希望的那样,我想这可以催他实行计划;困为我相信这是来自他妻子的。”他在想起她的时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信即刻更改了地址转寄给安吉尔。

“亲爱的小子,我希望他能平安到家,”克莱尔太太嘟哝着,“到我临终的日子我也会觉得他被虐待了。你该不顾他的信仰意愿送他去剑桥,给他像另外的孩子同样的机会。他会在良好的影响感化下抛弃原来的信念,终究也许会当上牧师。不管当不当牧师,对他到底是公平的。”

这是涉及到他们的儿子时克莱尔夫人搅扰她丈夫的平静老是会说的几句抱怨的话。她也不常常发泄,因为她像她是虔诚的一样很会体谅人,知道他的心太为怀疑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判断而痛苦烦恼了。她常常听到他夜里躺着睡不着,叹息着为安吉尔祈祷,又用祈祷抑制着叹息。但是这坚定的福音派教徒甚至现在也不认为他能够以给予他儿子的礼物而被释罪,一个不信宗教者,父亲给他两个哥哥的同样的大学教育的优势,在可能的时候,即使并不一定,正是那些优势可以用来大声反对父亲作为他毕生使命热望传布的教义,他的使命注定了他的儿子们是同样的。把一只手放在两个信仰上帝的儿子的脚下作支撑,以同样的人为手段用另一只手提携不信教的儿子,他认为这与他的信念,他的身份,他的希望,显然矛盾。不过,他爱他的起错了名字的安吉尔[115],暗自哀痛对待他像亚伯拉罕或许哀痛命定要死的以撒一样,尽管要带他上山[116]。他默默的哀悔远比他的妻子表示的听得见的责备严厉多了。

他们为这不幸的婚姻责怪他们自己。假若安吉尔从未派定去做一个农夫他就永远不能跟田地里的姑娘结合。他们不清楚是什么使他和他的妻子分离了,也不知道他们分离的日期。最初他们以为肯定是一种严重的天性反感。可是在他最近的来信中他偶然提到他打算回家来带她走;从那表达中他们希望这分离或许不属于那永远无望的起因。他告诉他们她和她的亲属在一起,在他们的怀疑中他们决定不闯入他们不知道良好途径的处境。

苔丝的信意欲呈示给的眼睛正在一匹驮着他从南美大陆内地走向海岸的骡子背上注视着无垠无际的浩瀚国土。他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经历是悲惨的。他到达不久后,那场让他备受痛苦的重病从来没有完全离开他,他渐渐地几乎决定放弃在这里耕作的希望了,不过,只要微小的可能性继续存在着,他就对他的父母保守着这观念改变的一分秘密。

在他之后来到这个国家的大批农田工人,被安逸富足的描绘迷惑了,患病受苦,死去,耗尽了。他能够看到从英国农田来的妈妈们怀抱着幼儿向前跋涉着,孩子会被热病侵袭,会死去,母亲就停下来徒手在松松的地上挖一个洞,用同样的自然筑坟工具把婴儿埋在里边,流下点滴眼泪,又跋涉下去。

安吉尔最初的打算不是移民巴西,而是在他自己的国家的北部或东部一个农场。他几乎绝望地来到这个地方,英国农田产业工人中迁移巴西的运动与他逃离过去经历的渴望偶然相合了。

在逃离期间他在精神上老了十二年。现在吸引他的人生价值其美少于其悲怆。长久以来怀疑旧的神秘主义体系,他现在开始怀疑旧的道德评价了。他想它们需要重新调整了。谁是有道德的男人?进而更切中地,谁是有道德的女人?一个人品格的美与丑不仅归于他的成就,也在于他的目的和冲动;他的真实历史的界定,不在已成事实之中,而在行事的意愿之中。

那么,苔丝怎么样呢?

用这样的眼光来审视她,一种因他的匆促裁决而生的懊悔开始令他感到沉重压抑了。他是永远地拒绝了她,还是没有呢?他不再能说他将永远拒绝她,不那么说也就是而今他在内心里接受她了。

对她钟爱的记忆复萌再生,恰与她居留于弗林卡姆阿什的时间相合,不过,还在她觉得她可以自由致辞述说她的境况和情感来烦扰他之前,他深深地困惑了。在他的困惑中对她不给他信的动机他也没有究问。她驯顺的沉默是被曲解了。他要是懂得,那沉默真正诉说的何止万千!——也因为她逐字严格地依从着他下达给她而他忘记了的命令;还因为尽管她的天性是无畏的,可是她不坚持自己的权利,而承认他的判定在各方面都是正确的,便默然无声地对之俯首屈从。

在前述骑着骡子穿过这个国家内地的旅行中,还有一个人和他骑乘同行。安吉尔的同伴也是一个英国人,一心于同样的使命,尽管他来自那岛国的另一地区。他们两个都在精神沮丧的状态中,他们说起了老家的事情。知心换来了知心。由于男人们奇怪的倾向,尤其是在遥远的异地他乡,他们决不向亲友提及的生活细节也会信任地吐露给陌生人,安吉尔就在他们骑行向前的时候把他婚姻的伤心事实向那人诉说了。

这陌生人比安吉尔在更多的国家和更多的人中旅居过;对于他那世界主义者的心来说,这类偏离了社会规范的事,对于家庭生活那般巨大,可是并不比不规则的溪谷山脉对于整个地球曲线更大。他用与安吉尔截然不同的见解评说了这件事,认为苔丝做过了什么与她将要做什么相比并不重要,直率明白地告诉克莱尔他离开她是错了。

第二天他们在雷雨中淋透了。安吉尔的同伴被发烧击倒了,周末死去了。克莱尔等了几个钟头埋葬了他,然后继续赶路了。

这心胸宽大的陌生人几句仓促的评论——除了他平平常常的名字克莱尔一无所知——被他的死升华了,比所有哲学家理智的道德观对克莱尔的影响都大。克莱尔自己的狭隘在它的对照下令他羞愧。他自相矛盾的言行如同潮水一般冲击着他。他固执地在损害基督教的情况下摧崇希腊异教;然而在那种文明中违规的屈从并不一定被蔑视。他当然可以注重憎恶童贞受损,那是由于他继承了神秘主义的教义,鉴于那结果是被诱骗的,至少他的态度有再修正的余地。悔恨自责涌上了他的心头。伊茨·秀特的话在他的记忆中从未静止,重回了他的耳边。他曾经问伊茨是否爱他,伊茨肯定地回答了。她是不是比苔丝爱他更深?不,她回答;苔丝会为他献出生命,她本人不能比苔丝爱得更深。

他想起了结婚那天苔丝显示的情形。她的眼睛那样在他身上盯住不移;她是那样紧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那是上帝说的!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在壁炉前,当她单纯的灵魂向他坦白的时候,她的脸在火光映照中看上去多么可怜,以她的能力不能够认清他的爱和保护可能会收回。

就这样由她的批评者,他成了她的辩护人。关于她冷嘲热讽的话他曾向他自己发出过;可是没有男人能总是冷嘲热讽过活;他撤回了它们。表达它们的过失是由他允许自己受了一般原则的影响却无视特殊事例而起。

可是这理由有几分陈腐了,做情人和做丈夫的此前好多人经历过了。克莱尔对她是苛刻了,那是无疑的。男人们对他们爱着或爱过的女人苛刻是太通常了;女人们对男人也是如此。不过这些苛刻与它们所由生出的普遍苛刻相比较其本身又是温柔的;那地位对性情的苛刻,意向对目的的,今天对昨天的,而后对今天的。

她的家庭历史的兴味——德伯维尔的名家世系——他曾经厌恶的耗尽的气数,现在触动着他的情怀了。他为什么不懂得这些事物政治价值与想象价值之间的不同呢?在后者方面她的德伯维尔血统是一个巨大维度的事实;对于经济没有价值,对于梦想者,对于说教者的衰败没落之叹却是最有用的配料。它是一个不久将被忘记的事实——可怜的苔丝在血统和名字上的那点差别,湮灭将落到她与那大理石墓碑和金斯伯尔铅棺里的骸骨的世袭联系之上。那么,时间也无情地摧毁着他自己的罗曼史。一次又一次回想着她的面容,他想他而今能够从中看到那必定使她的先祖贵妇仪态庄重的一抹尊严的闪光了;这幻觉发射出一股电流,像他先前体验过的一样通过了他的脉管,留下了一阵发晕的感觉。

尽管她过去被玷污了,在像苔丝这样的女人中一直居留的东西也比她同辈的新鲜高贵。以法莲拾起的葡萄不是胜过亚比以谢新收的葡萄吗?[117]

这样表明了爱情的再生,为苔丝虔诚的倾诉预设了道路,那恰恰是由他的父亲转给他的时候;尽管由于他在遥远的内陆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抵达于他。

与此同时写信人对于安吉尔回来答复那恳求的期望时大时小地轮流交替着。使期望变小的是她生命中令他们分离的事实,那事实没有改变——永远不能改变;那,假如她的在场不能使其变小,她的缺席也不能够。不过她还是让她的心投向温柔的问题:假如他能够到来,她做什么才能讨得他的最爱。她叹息思慕,渴望她更多地注意过他在竖琴上弹过的曲调,期望她好奇地询问过在那些乡村姑娘唱的民歌中他更喜爱哪几首。她拐着弯探问艾姆比·西德令,他随着伊茨从泰尔波绥斯来了,艾姆比·西德令碰巧记得,沉迷在奶牛场引奶牛下奶的那些歌曲片段中,克莱尔似乎喜欢《爱神的花园》《我有猎苑我有猎犬》《天刚破晓》好像不喜欢《裁缝的裤子》《我长得这么漂亮》[118],尽管它们是极好的小曲。

熟练这几首歌现在成了她古怪的愿望。她有点闲空时就秘密地练习它们,特别是《天刚破晓》:

起来,起来,起来!

采一枝玫瑰给你的所爱,

最芬芳的百花,

在花园中盛开。

斑鸠和小鸟,

筑巢在枝间,

在这五月的初时,

天刚破晓!

听她唱着这些小曲能融化铁石心肠,每当她跟别的姑娘分开单独做活的时候,她就在这干冷的时日里唱;想到他或许,终究,不能来听她唱,泪水便滚滚流下她的脸颊,歌里直率憨痴的词句在唱歌人疼痛的心中惨切嘲弄地共鸣着。

苔丝如此沉迷于她幻异的梦中,她似乎不知道季节在推移着;白昼变长了,圣母节即将到来了,不久旧历圣母节也将随之而来,她在这里的工期也就结束了。

可是在结账日还未到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令苔丝想到了大为不同的事情。她像往常的每个晚上一样在她寄居的家里,和这家里的人坐在楼下房间里,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找苔丝。通过门口她看到映着渐暗光线的一个人影,高矮像是妇人粗细是个孩子,高高的,单薄的,黄昏的余晖中她没有认出这少女样的人来,直到那姑娘叫了声:“苔丝!”

“怎么——丽莎·露?”苔丝问,用一种惊讶的语调。她的妹妹,一年多点以前她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突然一蹿长成了现下这样的形体,露本人现在仿佛还缺乏能力懂得这意义。她的细腿,可以在她曾经嫌长的裙子下显现,现在她的成长显得裙子短了,她的手足无措,显露了她的年轻和未经世面。

“是我,我走了一整天了,苔丝。”露说,带着不动情感的严肃,“我特地来找你,我累坏了。”

“家里出什么事了?”

“妈妈病得很厉害,医生说她快不行了,爹也不太好,老是说像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后代要当牛做马做苦力真是冤枉,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苔丝愣愣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叫丽莎·露进来坐下。她让丽莎·露进屋坐下,喝了一点茶,这时候她打定了主意。她回家是绝对必要而迫切的。她的合同要到旧历圣母节才能满期,是四月六日,不过到那时也没有几天了,她决定冒险即刻动身。

当晚动身能够赢得十二个钟头;可是她的妹妹走了这么远一直要走到第二天实在是太累了。苔丝下去到了玛琳和伊茨的住所,告诉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恳求她们把她的状况好好地说给那农夫。转回来,她给露做了晚饭,让她吃了以后,把妹妹安顿到她的**睡下,收拾起她的一些东西装进一个柳条篮子,动身了,嘱咐露第二天早晨走。

50

钟敲过十下的时候苔丝投入了春分时节冷峭的夜色中,在冷凝的星光下开始了十五英里的行走。在人迹稀少的荒凉地区,夜对于一个无声无息的行人不是一种危险,而是一种保护,知道这一点苔丝便抄着白天她几乎不敢走的最近的路走;劫道的强盗现在没有了,想到她的母亲,鬼怪的恐惧也驱除出了她的心头。就这样她一英里一英里地走下去,上山下坡一直来到了布尔巴娄,午夜时分从高处看下去那整条山谷完全遮蔽在浑然一片的深渊中,在远远的那一边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已经在高原上横越了五英里,现在在低地还有十英里或者十一英里她的行程就结束了。蜿蜒的路径她顺路向下的时候在暗淡的星光下刚能辨认出来,不久她踏上了一片土地,与上述相对照踏着的感觉和气味都截然不同。它是布莱克姆谷黏重的土壤,谷里收税路从未穿过的部分。迷信在这黏重的土地上逗留最久。这里曾是一座猎场,在这阴影幢幢的时刻它似乎在坚持着它旧时品性的一些东西,远和近混成一体,棵棵树木和高高的树篱突显着它们的存在。雄赤鹿曾经在这里被追猎,女巫曾经被针刺和按入水中,当你通过的时候绿光闪烁的小妖精咯咯发笑嗤笑你——这地方的人们似乎如今一直相信着这些,他们在想象中构筑了一个群怪汇集的地方。

在纳特尔伯里她走过了村里的小旅店,小店的招牌吱吱嘎嘎作回应,和着她的脚步向她致意,那没有一个人的鬼魂听见,除了她自己。在那茅草苫着的屋顶下面,她心上的眼睛能够看到放松的筋腱和松弛的肌肉,摊开在小紫方布被子遮盖下的黑暗中,借助睡眠准备精力,为了第二天海姆布尔敦山上一出现一抹朦胧的粉红,就重新开始劳动。

三点钟她转过了她穿越的曲折篱路最后的拐角,进了马洛特,通过了那片山野,在那里,作为一个游乐会的姑娘,她第一次见到安吉尔·克莱尔,那时候他没有跟她跳舞;那失望的感觉依然存留在她心里。在她母亲的房子那个方向她看到了一线光亮。它由卧室的窗户而来,一根树枝在它前面晃动使得光亮朝她眨着眼睛。一会儿她就能辨出房屋的轮廓了——用她的钱新苫盖了——它旧日所有的印象全部浮上了苔丝的想象。它甚至仿佛就是她的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它天窗上的斜坡,山墙上的灰面,烟囱顶上破裂的砖层,全部与她本人的特质有相通之处。这一切都带了昏沉迷蒙的特色,在她看来,它意味着她母亲的病。

她轻轻地打开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楼下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但是陪护她母亲的邻居走到楼梯口,悄悄说德比菲尔太太不太好,不过那时候她刚刚睡着了。苔丝自己准备了早饭,然后在她母亲的房间里担当起了看护。

早晨,她注视那些孩子的时候,看到他们都有奇怪拉长的身架;尽管她离开了只一年多一点儿,他们的成长还是令人吃惊的;把她的全部身心用到他们所需上的必要性令她去除了自己的烦恼。

她父亲的病还是依然如故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类,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椅子上。可是她回到家之后的第二天他却异乎寻常地快活。他有了一个合理的生活计划,苔丝问他那是什么计划。

“我想给这英格兰地区所有古董收藏家发一封信,”他说,“要他们捐助一笔资金供养我。我敢保他们看了信能当成浪漫的、艺术的、完美的事情去做。他们花那么多钱去保存遗迹,去搜集骨头什么的,诸如此类;活着的古董他们肯定更感兴趣,只要他们知道了我。最好能有人转着圈告诉他们,在他们中间就有个活古董,他们却不把他当回事!要是那发现了我的淳格汉姆牧师还活着,他就能去干,我保证。”

苔丝延缓了在这伟大计划上的争论,她在抓紧手头上紧迫的事情,她的汇款似乎并没有使家境得到什么改善。家里的危难一缓和下来她就把她的注意力转向外面的事务。现在是栽培和播种的季节;村人的一些园子和派定地已经春耕过了;可是德北菲尔家的园子和派定地却落在了后头。她查明了原因,不由得一惊,原来是因为他们家把作种子用的马铃薯都吃了——这不顾将来的极端的错误。她尽早弄到她能得到的别的一些东西补上,几天以后她的父亲在苔丝的劝说诱导努力下很好地去照看园子了;同时她自己去料理那块离村子二百码远他们从一块大田里分租来的派定地。

在病人的房间里禁闭之后她喜欢做地里的活,现在她母亲的病情见好,不需要她在跟前照料了。激烈的活动宽慰了思虑。这块地在高处,干燥空旷的圈地之中,像这样的地在这里有四五十片,白天的雇工劳动结束之后这里的劳动才达到了最有生气。翻地通常在六点钟开始,不定时地延长到黄昏或者日升。现在一堆堆杂草和废物在一块块地里烧起来,干燥的气候有助于它们的燃烧。

晴好的一天,苔丝和丽莎·露跟她们的一些邻居在这里做活,一直干到太阳的光线平射到把这些地块分开的白色木桩上。暮色一接替了日落那茅根草和卷心菜茎烧起的火光就开始一阵阵地照亮这些派定地,地块的轮廓在浓烟下好像被风飘送着若隐若现。火光亮起来的时候,成堆的浓烟贴地横飞,自己也被映成了暗淡的发光体,把干活的人们彼此分摄出来。“云柱[119]”的意思,白天是一堵墙,晚上是一道光就能够理解了。

夜色更深一些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和女人就因天晚停止了,可是大多数的人还在继续他们的劳作,苔丝就在他们之中,不过她已经打发她的妹妹回家了。她是在一块烧着茅根草的地里拿着叉子干活,叉子的四根闪亮的齿尖碰击着石头和干干的土块叮当作响。有时候她完全被卷进了她自己燃起的火的浓烟中;然后她的身影获得了自由,被来自火堆上的黄铜色的闪光照耀着。她这天晚上穿得很古怪,呈现出几分惹眼的外貌,她穿着一件洗过多次变白了的长袍,罩了一件黑色的短上衣,整体效果是婚礼和葬仪客人的合二为一。她身后更远一些的那些女人都戴着白围裙,连同她们灰白的面容,能在昏暗中看出,只有赶上火光一闪的时刻才能看到她们的全身。

西面,构成了田地边界的铁丝般光秃的刺棘树篱枝条映衬着乳白色的低低的天空升起来。上方,木星像一朵盛开的水仙花高悬在那里,光亮得以至于能投射出影子。一些难以叫出名字的星星在别处闪现。在远处有一只狗吠叫,车轮时而沿着干硬的路嘎啦嘎啦响过。

叉子一直勤苦地叮当震响,因为天还不是太晚。尽管空气清新凛冽,里面到底有一丝春意了,这振奋了工人从事劳作。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这噼啪作响的火,这光亮和阴影的奇幻神秘,其中有一些什么使得另一些人和苔丝同样爱待在这里享受它的乐趣。黄昏,在严寒的冬天里来临像一个魔鬼,在温暖的夏天里来临像一个情人,在这三月的时日来临像一副镇静剂。

没有人看看他或者她的伙伴。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地上盯在它翻过来被火光展示的表面上。因此苔丝一边翻着土块,一边哼唱着她那些痴傻的小曲儿,她现在唯有一线希望克莱尔能够听到它们了,她好长时间没有注意到离她最近的一个干活的人——一个穿着长罩衫的男人,她看出来,他是跟他在同一块地里用叉子翻地,她想他是她的父亲打发来推进工效的。当他翻地的方向使他更近的时候她就越发意识到他了。有时候烟气把他们分隔开,然后烟气突然转向,两个人又能彼此看见,不过依然与其他人隔开了。

苔丝没跟她做活的同伴说话,他也没有跟她说话。她对他没有多想,只记起大白天的时候他并不在那里,她不认识他,好像他不是马洛特干活的人,这不奇怪,她这些年经常离家,时间又长。后来他翻掘得靠近她了,他的钢叉映出的火光像她自己的叉子映出的火光同样清楚了。把枯草叉起又投上火堆的时候,她发现他在另一边也做着同样的事。火焰忽地一起,她看到了德伯维尔的脸。

他出现得意外,穿着搜集到的长罩衫的外貌的怪诞——现在只是一些最守旧的农人才这样穿着——有一种鬼魅般的滑稽可笑,至于它的意义则令她战栗。德伯维尔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长长的笑声。

“要是我喜爱说笑,我就要说,这多么像伊甸园!”他想入非非地说,歪了头看着她。

“你说什么?”她虚弱无力地问。

“一个爱说笑的人会说这正像伊甸园,你是夏娃,我就是那个伪装成劣等动物要来引诱你的老家伙。我信仰神学的时候十分熟悉弥尔顿对那场景的描述。有几句写道——

‘皇后,路已铺好,

不长,就在一排桃金娘那一边……

……假如你接受

我的引导,不久我就能带你到那边。’

‘那就带路吧。’夏娃说。[120]

“等等。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苔丝,我只是把你可能会想的可能会说的话替你说出来了,因为你把我想得那么坏,其实我完全不是那样。”

“我从来没说你是撒旦,或者想过你是撒旦。我完全没有那样想你。我对你的看法是相当冷静的,除非你公然冒犯我的时候。怎么,你来这里翻地完全是为了我?”

“完全是为了你。为了来看看你;没有别的。这件长罩衫,是我在来的路上看见挂着卖的,我才想到买来穿上的,我想可以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我来对你这样干活提出抗议。”

“可是我喜欢干——是为了我的父亲。”

“你在那个地方的合同满期了?”

“是的。”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去跟你的丈夫相聚?”

她不能忍受这令她羞辱的提醒。

“哦——我不知道!”她冷冷地说,“我没有丈夫!”

“千真万确——照你的意思。不过你有一个朋友,我打定主意要让你舒舒服服的,不管你怎么想。等你回到你家里的时候,你会看到我送给了你什么东西。”

“噢,艾利克,我希望你不要给我一点东西!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不愿意——那不正当!”

“那太正当了!”他轻浮地叫嚷着,“我不能看着一个像你这样叫我觉得心软的女人受罪,而不去帮她。”

“可是我过得非常好!我只与一点苦恼有关——有关——与生活完全无关!”

她转回身去,不顾一切地重新开始掘起地来,泪水滚滚滴到叉柄上,落到泥土上。

“是有关那些孩子——你的弟弟妹妹们,”他又接上去说,“我想到了他们。”

苔丝的心颤动了——他触到了她一处薄弱的地方。他推测到了她主要的忧虑。自从她回到家里她的心灵就怀着热切的慈爱投注在那些孩子身上。

“要是你的母亲不能康复,有人应该为他们做些事;因为你父亲是不能做什么的,我想的对吧?”

“有我的帮助他就能做。他一定能!”

“还有我的帮助。”

“不,先生!”

“真是该死的犯傻!”德伯维尔破口而出,“嗨,他认为我们是同族本家了;有我帮助他会很满意的!”

“他不能满意;我已经让他醒悟了。”

“那你就更傻了!”

德伯维尔气冲冲地离开她退回到树篱边,在那里他脱去了伪装他的长罩衫;把它卷起来扔进火里,走开了。

之后苔丝不能继续翻地了;她觉得心神不定,她疑疑惑惑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她父亲的家里了;她拿起叉子走回家去。

离家二十几码远她跟她的一个妹妹相遇了。

“啊,苔丝——你猜怎么啦!丽莎·露在哭,家里有一些人,妈妈好多了,可他们说爹快要死了!”

这孩子认识到了这消息的重大,但是却不知道它的悲惨;站在那里两眼圆睁无力地盯着苔丝,直到,看到了这消息在苔丝那里产生的影响,她才说——

“怎么,苔丝,咱们再也不能跟爹说话了吗?”

“可是爹只是一点点小病啊!”苔丝心绪纷乱地惊叫。

丽莎·露走近来。

“他刚刚过去了,给妈看病的医生说他没有机会了,因为他的心脏已经长得堵死了。”

是的,德北菲尔夫妇交换了位置;濒死的一位脱离了危险,有点病不愿去的一个去了。这消息具有的意义甚至比听起来更为重大。她的父亲的生命拥有一种与他的个人成事分离的价值,或许它不能够拥有他的所有。他是在一张租约下持有这所房屋租用权的三代人间的最后一个活人;佃农早就想把房子转给固定的雇工住,那些雇工吝啬地寄宿在人家的小屋里。不管怎么说,终身租房人在村子里几乎和自由保产人同样讨厌,因为他们独立自主的方式,租约满期就决不会续租。

就这样德北菲尔,曾经的德伯维尔,看到过降落到他们头上的那种命运,无疑,当他们是这个郡中的奥林匹亚诸神之一的时候,他们曾经多次十分残酷地让这样的命运落到像他们本身现在一样没有土地的人家头上。如此看**起潮落——变革的律动——天底下万事万物都在交替和存续。

51

终于到了旧历圣母节的前夕,农业界处在一股一年内只发生在这个特殊日子里的流动热潮中。它是履行契约的一天。在圣烛节签订的下一年户外服务的合同,现在要开始全面实施。劳工们——或者“伙计们”,到另有新名词由外引进为止就照他们习惯直接称呼自己的叫法——希望不再继续待在老地方而移去了新的农场。

这些每年由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的移民在这里不断增加。当苔丝的母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马洛特周围的农田劳工大都是一辈子在一个农场,那也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曾经的家;可是近来每年移动的热望达到了一个**。对年轻的人家来说它是令人兴奋的刺激,还可能有什么益处。对于由远处观望的家庭埃及的家庭是在希望之乡[121],等到他们居住在那里了,它同样转回去成了他们的埃及;因而他们更移着,更移着。

无论如何,农村生活中愈益显著的变更并不完全起源于农业界的**不安。人口减少也在继续。村庄原先容纳的,跟农田劳工并排,还有一班很有意思的见多识广的人,他们明显位居农夫之上——苔丝的父亲和母亲便属于这个阶层——包括木匠、铁匠、鞋匠、小贩,和另外一些不属于农田难以归类的工人在一起;一批人怀有确切稳定的目标,像苔丝的父亲过着他们房产终身持租人的生活,或者是副本土地保有者,偶尔,也有小自由保产人。但是长期租住的房子一满期很少再租给同样的租户,要是房主不急于给雇工住,就收回去拆掉。那些不直接以种地为业的村人不招人喜欢,他们一旦搬走,另一些人的生意受到影响,于是也被迫跟着走了。这些人家,构成了昔日乡村生活的主干,是乡村传统的保藏处,现在却到大中心区去寻找避难所了;这过程,被统计学家幽默地称为“农业人口流向大城市的趋向”,实际上是被机械力量催动倒流上山去的倾向。

马洛特的住房如此便拆得大量减少了,剩下来还立着的房子都被农场主给他们的工人住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就给苔丝的生命投上了一道阴影,德北菲尔家(那血统是不被相信的)的租约结束的时候,不言而喻是被认为要搬走的,即便仅仅为了品行的缘故。的确,这家人在节制、理智或者贞洁方面实在不能算是好的榜样。那父亲,甚至那母亲,时常喝醉酒,孩子们很少去教堂,那大女儿有过奇怪的**。通过某些手段村子要保持纯洁。如此这般,圣母节一到,德北菲尔一家可以被驱逐了,那房子,还算宽敞的,就被收回去给一个赶大车的大户人家住了;昭安寡妇,她的女儿苔丝和丽莎·露,男孩子亚伯拉罕和几个小孩子,只得到别处去了。

他们迁居的头天晚上,蒙蒙细雨模糊了天空,天早早地就黑下来了。由于这是他们在这个村子居家和出生的地方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德北菲尔太太,丽莎·露,还有亚伯拉罕出去和一些朋友道别去了,苔丝守在屋里一直等着他们回来。

她跪在窗前的凳子上,她的脸靠近窗框,窗玻璃外层的雨水顺着内层玻璃流下来。她的目光停在一个蜘蛛网上,蜘蛛可能很久以前就饿死了,蜘蛛网错误地结在一个没有苍蝇飞来的角落,在从窗缝通过的微风中颤抖着。苔丝思虑着一家人的处境,从中她看出了她自己罪恶的影响。她要是不回家,她的母亲和孩子们或许可能被允许按每周租住户那样暂住。可是她一回来几乎马上就被一些严苛不苟和有很大势力的人看到了:他们看到她在教堂院子里游**——用一把小铲把一个小孩湮泯的坟墓尽量修复好。这么一来他们便发现她又在村子里住了;她的母亲被责备为“窝藏”她;厉害的反驳随之由昭安发出来,她还主动地提出马上离开;她立刻被要求兑现她的话;由此便造成了这个结果。

“我永远不该回家来。”苔丝自语说,十分酸楚地。

她专心在这些心思上以致她看到一个穿白色雨衣的男人骑马从街上走来起初却没有注意。可能是由于她的脸靠近窗玻璃,他那么快就看见了她,他打马直接走近屋前,他的马蹄差点儿踏到了墙下窄窄的花坛边。他用马鞭柄敲了敲窗户,她才看到了他。雨差不多停了,她依从他的手势打开窗户。

“你没看见我?”德伯维尔问。

“我没有留神,”她说,“我听到了你,我觉得,不过我以为是一辆马车和一些马。我好像是在梦里。”

“啊!你听到了德伯维尔的马车,或许是你知道那个传说吧,我想?”

“不知道。有人曾经想告诉我,可是没有说出来。”

“假如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德伯维尔,我也不应该告诉你,我想。至于我,我是一个冒牌货,那就不算什么事了。它是相当阴沉吓人的。那是一辆不存在的马车,它的声音只能被德伯维尔血统的人听见,对于听见的人它是一个不吉之兆。它是跟一件凶杀案有关,是这个家族的一个人犯的案,在一个世纪以前。”

“现在你开了头了,就讲完吧。”

“好吧。这个家族的一个人据说诱拐了漂亮的女人,装在马车里,那个女人想从马车里逃走,两个人打起来他就杀了她——或者是她杀了他——我记不准了。这是这故事的一个说法——我看你们的洗衣盆和水桶都收拾好了。你们要搬走,是不是?”

“是的,明天——旧历圣母节。”

“我听说了你们要搬走,不过简直不相信,好像太突然了。为什么要搬走?”

“我父亲是这房产最后的一个租户,他死了我们就没有权利住了。不过,我们可以,或许,可以像星期租户那样住下去——假如不是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

“我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

德伯维尔的脸红了。

“真他妈的不要脸!卑鄙的势利眼!让他们的肮脏灵魂烧成灰烬!”他用挖苦怨恨的腔调叫着,“就是因为那个你们才要搬走,是不是?让人赶出去了?”

“也不完全是让人赶出去了;不过既然我们很快得走,那最好趁现在大家都在活动的时候走,因为有一些好点的机会。”

“你们要去哪里?”

“金斯伯尔。我们在那儿定下了房子。母亲对我父亲的家族那么痴心,她愿意去那里。”

“可是你母亲这一家子人不适合寄住在那么一个镇上的小洞洞里。现在为什么不到我川翠济的园子里去?自从我母亲死后,现在那里几乎没有家禽了;不过那里的房子,还是像你知道的一样,园子也是。房子一天内就能粉刷好,你的母亲能舒舒服服地住在那里;我将送孩子们去很好的学校。我真的应该为你做点事!”

“可是我们已经在金斯伯尔定了房子!”她声明说,“我们能在那里等——”

“等——等什么?是那好丈夫吧?没有疑问啦。听着,苔丝,我懂得男人是什么,心里压着你们分离的原因,我断定他永远不会跟你和好。现在,尽管我是你的敌人,我也是你的朋友,不管你是不是相信。到我那小屋子里来吧。我们再正儿八经养起一群鸡来,你的母亲能够很好地照料它们;孩子们能够去上学。”

苔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她说——

“我怎么知道你能做这些?你会变卦的——到那时——我们就——我的母亲就——又没有家了。”

“哦!不会——不会的。我给你保证不会变卦,要是需要,我写个字据给你。你想一想吧。”

苔丝摇摇头。可是德伯维尔坚持着;她很少看到他这么执意不移;不答应他不行。

“就请告诉你的母亲,”他说,用一种强调的语气,“这件事的裁决是她的权力——不是你的。明天早晨我就把那屋子打扫出来刷白了,生起火来;到晚上它就干了,因此你们能直接住进去。记着,我会等着你们。”

苔丝又摇了摇头;她的喉头被复杂的情感膨胀哽塞着。她不能够抬头看德伯维尔。

“因为过去我欠你的,你知道,”他接着说,“你也治好了我,那阵狂热,所以我很高兴——”

“我倒宁肯你还保持着那种狂热,那样你就能带着它去传教!”

“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补偿你一点儿。明天早晨我将等着听你母亲的动产卸下来……现在把你的手给我敲定吧——亲爱的,美丽的苔丝!”

随着最后的一句话他的声音降到了喃喃低语,把他的手伸进了半开的窗户。眼睛里流露着暴烈的神情,她把窗框猛地一拉,这么一来,就把他的胳膊夹在了窗户和石头直棂之间。

“该死——你太狠了!”他说,抽出他的胳膊,“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好吧,我等着你,或者你的母亲,至少是那些孩子们。”

“我不会来——我有的是钱!”她叫起来。

“在哪里?”

“在我公爹那里,只要我想要。”

“只要你想要。可是你不会要的,苔丝,我知道你,你永远不会要——你宁愿饿死!”

说着这些话他骑马离开了。刚刚走到街角他遇见了那个带着油漆罐的人,那人问他他是不是遗弃了教友们。

“你见鬼去!”德伯维尔说。

苔丝留在那里待了好大一会儿,直到一阵突然的难以抑制的感到不公正的悲愤引得眼睛里涨满热泪。她的丈夫,安吉尔·克莱尔本人,做的,像别人一样,对她太过分了,他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她以前从来不允许她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他真的是太过分了!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她由她的灵魂底处发誓——她从来没有有意去做坏事,然而这些严厉的惩罚来了。无论她的什么罪过,都不是有意犯罪,只是无心疏漏,为什么她要遭受这样持续不断的惩罚?

她激动地抓起手边的一张纸,潦草地写下:

哦,你为什么这样可怕地对待我,安吉尔!我不应该承受它。我小心仔细地全都想过了,我永远不能,永远不能宽恕你!你知道我无意害你——你为什么这样害我?你是残忍的,实在是残忍的!我将试着忘掉你。我从你手里得到的完全是不公平!

苔丝

她注视着等邮差通过,跑出去把信交给他,然后又到屋内呆呆地坐在窗前。

写这样一封信跟柔情哀婉地写一封信恰好是一样的。他怎么能给恳求让步?那事实没有改变,没有新的事件更改他的观点。

天越来越黑了,炉火的光亮照耀着屋内。两个大点的孩子跟着他们的母亲出去了;四个小的,他们的年龄在三岁半到十一岁之间,全部穿着黑外衣,围在壁炉旁咿呀喋喋地叨叨着他们自己的小话题。苔丝终于也加入到他们中去,没有点蜡烛。

“这是咱们睡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宝贝们,咱们出生在这个屋子里,”她激切地说,“咱们应该想到它,是不是?”

他们都沉默了,以他们这易受感染的年纪,在她唤起的最终图景前快要迸发出眼泪了,尽管迄今为止,他们为想望一个新的地方而欣喜了整整一天。苔丝改变了话题。

“唱个歌给我吧,宝贝们。”她说。

“我们唱什么?”

“你们会唱什么就唱什么,没关系的。”

有一刻静止;然后静止被打破,起初,是一个幼小的试试探探的声音;然后第二个声音加强了它,第三个第四个一致插进去,唱着他们从主日学校学习的歌词——

在这里我们受苦受难;

在这里我们相遇又分离;

在天堂我们不再离别。

他们四个人以这样一种冷淡顺从的方式唱着:一个人早已解决了那个问题,并且觉得没有什么错误,不需要再进一步考虑了。他们面目绷紧持续盯着摇曳闪动的炉火中心,尽力清晰地吐出每个音节,最小的那个跑了调的声音直到别人停下了还拖了一阵。

苔丝转身离开他们,又回到窗前。外面现在是完全黑下来了,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仿佛要看穿黑暗。其实那是要藏住她的眼泪。只要她能够相信,相信孩子们唱的,只要她能够确信,现在的一切将会多么不同;她可以多么信任地把他们托付给上帝,交付给他们未来的天国!可是,因为那是不存在的,就应该由她来为他们做那一切;她就要做他们的上帝;因为对于苔丝,也像对于另外不下百万人一样,在那位诗人的诗句里含有可怕的讽刺——

不是完全**

我们是拖着云朵的光彩来临。[122]

对于她以及与她相似的人,降生本身是一种人身堕落的强制惩罚,在这结果中那些无缘无故的东西似乎并不能证明为正当的,顶多只能起一点辩解作用而已。

在那湿漉漉的阴暗道路上,她一会儿看出了她的母亲和高挑的丽莎·露还有亚伯拉罕。德北菲尔太太的木套鞋咔嗒咔嗒地响到了门前,苔丝打开了门。

“我看到了窗外面的马蹄印,”昭安说,“有人来过吗?”

“没有。”苔丝说。

炉火旁的孩子们严肃地看着她,有一个咕哝说——

“你忘啦,苔丝,那先生骑马来过!”

“他不是特地来,”苔丝说,“他路过这里跟我说了说话。”

“那先生是谁?”她的母亲问,“是不是你的丈夫?”

“不是,他永远不能,永远不能来。”苔丝冷冷地绝望地回答说。

“那么他是谁?”

“哎呀,你别问了。你以前见过他,我也见过。”

“哦!他说什么啦?”昭安好奇地问。

“等咱们明天在金斯伯尔安顿下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一字一句告诉你。”

那不是她的丈夫,她说过。然而在肉体上,只有这个男人才是她的丈夫的意识似乎越来越重地压向她。

52

第二早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天还黑乎乎的,靠近公路住的人意识到他们夜里的休息被隆隆的声音扰乱了,那声音没完没了地持续到了天亮——这种声音必定每年出现在这个特殊月份的第一周,正如布谷的声音出现在第三周一样。他们是大迁居的序曲,空空的马车通过,车队接去移居家庭的行李物品;因为总是农场主的车把他雇的工人运送到目的地去。要在一天内完成或许是半夜过后不久那声响发生的解释,赶车人的目标是六点钟抵达迁居的家门前,一到了立刻开始往车上装可以搬动的东西。

但是对于苔丝和她的母亲一家,却没有这样挂牵的农场主派车去接。她们只是女人,她们不是固定的劳工,她们没有特别需要的地方,因此她们要自己花钱雇一辆马车,得不到免费运送的事。

这对于苔丝倒是一种宽慰,当她那天早晨从窗户望出去的时候,看到天气尽管阴沉有风,却没有下雨,马车已经来了。一个湿漉漉的圣母节对于迁居的人家来说,是一个永远难忘的无法摆脱的忧惧:潮湿的家具,潮湿的床铺,潮湿的衣服伴随着,剩下来的是被雨淋病。

她的母亲,丽莎·露,还有亚伯拉罕都醒了,可是小一些的孩子们还在让他们继续睡着,四个人在微弱的光亮中吃了早饭,然后就动手“搬家”了。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高兴,一两家相处友好的邻居来帮忙。大件的家具装好了,在适当的位置圈了一个窝安置了床铺,昭安和小孩子们可以在里面坐着走完全程。装好车之后与备好马之间是一段长长的耽搁,因为在装车时马已卸了辕具;不过终于,在两点来钟的时候,车马整体前进了,饭锅在车轴上来回摇晃着,德北菲尔太太和她的一家坐在顶上,那只钟抱在她的膝上,以防损坏了它的零件,随着马车猛的一颠,钟就要打一下,或者打一下半,用一种受了伤的音调。苔丝和她底下最大的姑娘跟在车旁步行,直到出了村子才上车。

他们那天早上和头天晚上曾经去拜访了几家邻居,有几个来给他们送别,都祝他们走运,不过,在他们内心里,几乎不认为这户人家可能会有什么福分,其实德北菲尔一家于人无害,除了他们自己受到伤害。不久马车开始爬坡,风随着地势和泥土的变化越来越尖利了。

这天是四月六日,德北菲尔马车在路上遇见了另外一些装载着人家的马车,他们装车按照几乎不变的规则,仿佛是特有的,大概,对于乡民来说好像是六角蜂箱对于蜜蜂来说一样。安置的基础部分是这个家庭的饭橱,那物体,带着它闪亮的把手,指印,家庭的浓厚迹象在上面,显要地立在前面,在辕马尾巴的上方,姿势直立,位置自然,好像一只约柜[123],他们必须恭恭敬敬地搬运才行。

有一些人家充满活力,有一些死气沉沉的,有一些人家停在路旁客店稍远一点的地方。她随着那酒杯传递的人向上看去,看出了它是被她老熟人的手抓住了。苔丝向那辆车走去。

“玛琳,伊茨!”她向着姑娘们叫起来,正是她们,坐在她们寄居的那户人家迁移的车上,“你们今天也搬家吗,像大家一样?”

她们也是,她们说。因为她们在弗林卡姆阿什的生活太苦了,她们离开了,几乎没有预先告知,听任格鲁毕起诉她们好了,假如他这样选择了。她们告诉了苔丝她们的目的地,苔丝也把她的告诉了她们。

玛琳向路上伏下身子,压低了她的声音:“你知道追着你的那个先生吗——你能猜到我指的是谁——你走了以后到弗林卡姆阿什打听你。我们没告诉他你去了哪里,知道你不愿意见他。”

“嗯——不过我看见他了!”苔丝咕哝说,“他找到了我。”

“他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想他知道了。”

“丈夫回来啦?”

“没有。”

她跟她的熟友道了别——因为各自的车夫现在从客店里出来了——两辆马车朝相反的方向重新开始了它们的旅程;玛琳、伊茨,随着那庄稼汉一家坐在上头的车油漆得堂光锃亮,由三匹强有力的马拉着,马的辕具上带着闪亮的铜饰;而德北菲尔太太和她的一家坐的马车只是一个吱嘎作响的装置,很难负载压在它上头的重货。马车自从打造起来就没人油漆过,只由两匹马拉着。相形之下充分地标志着由家道兴旺的农场主来接与自己迁居的人雇佣来接的不同。

距离遥远——对于一天的行程实在是太远了——由两匹马完成是极度困难的。虽然早早地起程了,但是等到他们转过构成高地一部分——叫做绿山的高处一侧时,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当马站住了撒尿喘息的时候,苔丝看了看周围。山下,正在他们的前头,是他们朝觐的半死的小镇,金斯伯尔,在那里躺着她的父亲夸耀颂扬得令人生厌的那些祖先。金斯伯尔,在这个世界上能被看作德伯维尔家的处所,因为在那里他们居住了足足五百年。

能够看到一个男人从郊外朝着他们走来了,当他看到了车上装载的景况时他加快了脚步。

“你是被他们称作德北菲尔太太的吧,我估计。”他对苔丝的母亲说,她下了车要走过剩下的路。

她点点头:“不过,我是约翰·德伯维尔先生,那显贵的人,新近的寡妇,要是我挂虑我的权利;现在我们返回他祖先的领地。”

“哦?哦,我不知道那个。不过假如你是德北菲尔太太,我是被打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房子租出去啦。我们不知道你要来,直到今天早晨接到你的信才知道——可是已经太晚了。不过你肯定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住处。”

这男人注意到了苔丝的脸,那脸听到他的消息已经变得灰白了。她的母亲的神色也是一片绝望不知所措。“我们现在怎么办,苔丝?”她酸楚怨恨地说,“这就是你祖先的土地,给的欢迎!不管怎么样,让我们试试吧。”

他们向前走进镇里,尝试着他们全部的可能,苔丝留在车旁照料那些孩子们,其时她的母亲和丽莎·露去打听。一个钟头以后,昭安最后一次回到车跟前,找住宿的地方一直没有结果,赶马车的车夫说货物必须卸下来了,因为马快要累死了,他当天晚上至少一定要走完回程的一半。

“好吧——就卸在这里,”昭安不在乎地说,“我总能找到蔽身的地方。”

马车赶到了教堂墓地的墙角下,停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这车夫,很乐意,一会儿就拖拉下了破破烂烂的一堆家具。卸完后她付给了他车钱,由此她自己几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先令了。他赶车离开丢下了他们,只是十分高兴摆脱了跟这样一户人家的更多交易。这是一个干燥的夜晚,他估计他们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苔丝绝望地凝视着那一堆家具。春天的夜晚夕阳清冷的光辉不怀好意地瞅着那些盆盆罐罐水壶铁锅,瞅着那束在风中颤抖的干草,瞅着那饭橱的铜把手,他们曾经在里面摇晃的柳条摇篮,瞅着那擦亮的钟壳,这些室内家具对于未受过这种无家可归的变迁弃于露天的处境全都露出了责备的闪光。周围是原来苑囿内的岗岚山坡——现在分割成了一块块小草场——陈示在那里的绿色地基曾经矗立过德伯维尔家府第;外围连绵的爱敦荒原也曾经属于德伯维尔家的地产。附近叫做德伯维尔走廊的教堂走廊在冷冷旁观。

“你们家的墓地不是你们自己的地产吗?”苔丝的母亲从教堂和墓园探察了一圈回来说,“当然是,我们就在那里住宿,姑娘们,直到你们的祖宗给咱找到一个住家为止!现在,苔丝,丽莎,亚伯拉罕,你们帮我。咱们为孩子们搭一个窝,然后咱们再到别处转转看。”

苔丝无精打采地搭把手,一刻钟内那老式四柱床从家具堆里被搬出来,安在教堂南墙脚下,这以德伯维尔走廊著称的建筑部分,在它的下面躺着巨大的墓穴。床架天盖上面是一个漂亮的花格窗,有好些格子,它的年代属于十五世纪。它被叫做德伯维尔窗,在它的上方能够辨出像德北菲尔的老印章和匙子那样的家徽。

昭安拉开帐子围着床以便做成一个极好的帐篷,把最小的孩子放到里面。“要是更糟了,我们也能在那里睡,睡上一夜,”她说,“让咱们再试试,给这些宝贝们弄点吃的!噢,苔丝,你玩那嫁个有钱人的把戏有什么用处,还把咱们丢下受这样的罪!”

由丽莎·露和那男孩子陪伴着,她又走下了把教堂和镇子隔开的小篱路。他们一进大街就看到了一个男子骑在马上上下张望。“嗨——我正在找你们呢!”他说,骑马走向他们,“这真是一家人在古迹上相聚了。”

他是艾利克·德伯维尔。“苔丝在哪儿?”他问。

昭安本人不喜欢艾利克。她随便朝教堂方向一指,继续走去,德伯维尔说他将再见到他们,万一他们一直不能成功地找到避难所,他们的话他恰好听到了。他们走去的时候德伯维尔骑马走进了客店,一会儿以后又步行出来了。

在这期间,苔丝,跟孩子们留在床帐里,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直到看着再也不能更舒服一些了,她就到教堂墓地里走了走,现在四落的暮色开始沉暗下来了。教堂的门没有闩住,她走进去,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这座教堂。

他们安床铺的里面窗户下边就是这个家族的墓冢,涵盖了几个世纪之期,它们有华盖,祭坛形,很素朴;它们的雕刻漫漶了破损了;它们的铜纪念牌从框子上脱落了,只剩下了铆钉眼像沙石崖上的沙燕窝一样。在所有遗迹中任何时候承受的她的家族社会地位的灭绝,没有比这个劫掠再强有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