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女人偿付02(1 / 1)

苔丝躲到楼上去,不经意间看到床铺移动了,做了新的安置。她过去的床改成了两铺小孩床。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地方了。

楼下的房间没有天花板,那里发生的什么她大都能够听见。一会儿她的父亲进来了,显然带着一只活母鸡。他现在是一个步行的小贩了,他已经被迫卖掉了他的第二匹马,他在胳膊上挎着篮子东奔西走。那母鸡像它通常被带来带去一样,这个早晨又被带着来去了,那是向人表示他在劳作,尽管它躺在篮子里,绑着腿,在露蕾弗店里的桌子底下度过了一个多钟头。

“我们刚刚正谈起一件事——”德北菲尔说开了,把在小店里关于牧师的讨论详细地讲述给他的妻子,那是由她的女儿嫁进了一个牧师家庭这个事实才引起了这个话题。“他们从前被称呼为‘先生’,像我的祖先一样,”他说,“尽管现在他们的真正称呼,严格地说,只是‘牧师’。”由于苔丝不愿意把这件事大肆宣扬,他便没有格外提及。他希望不久后她能改变这个禁令。他打算让他们新夫妻能够姓苔丝的姓,德伯维尔,像没有错改过一样。那可比她丈夫的姓强多了。他问当天苔丝有没有来信。

于是德北菲尔太太通报他没有信来,可是很不幸苔丝亲自来了。

当崩坍的事实终于向他说明以后,恼怒耻辱压倒了令人兴奋的酒精的作用,德北菲尔通常是不会的。这事件本身的分量对他那易感神经的影响,比猜想能在别人身上引起的效果还要小些。

“想想,现在,就这么了啦!”约翰先生说,“就凭我,在金斯伯尔教堂下面我家的大墓穴像乔拉德大地主家的大酒窑一样大,我家主人在那里横躺竖仰着,是货真价实的纯血统的骨殖,在郡志上都有记载。现在可倒好,露蕾弗和淳露店里那些家伙肯定要说我什么啦!他们一定会斜着眼白着眼看我啦,他们一定要说,‘这就是你了不起的门当户对的亲家;这就是你回到了你祖宗在诺曼王时代的纯正地位!’我觉得这太离谱啦,昭安,我得结果了我自己,爵位,什么什么——我都不再能担得起啦……不过,他既然跟她结婚了,她就不能让他留下她吗?”

“噢,能,可是她不想那么做。”

“你想他是真的跟她结婚了吗?——还是像头一回——”

可怜的苔丝,只听到这些,不能再听下去了。她的话在这里,在她父母的家里都会被怀疑,这认知使她的心逆反着这个处所,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如此了。命运的打击是多么不可预料!她的父亲都有点不相信她了,邻居和熟人不是更要怀疑她了吗?哦,她不能在家里久待了。

因此,只是几天,她允许自己在这里住着,几天后,她接到了克莱尔的一封短笺,告诉她他去了英格兰北部看农场。渴望着作为他的妻子那真实身份的光彩,对他的父母瞒下他们之间疏隔的程度,她便拿这封信作为她再次离家的理由,让他们觉得她是去找他聚合了。此外,为了遮护一下她的丈夫待她不好的污名,她从克莱尔给她的五十镑钱中拿出二十五镑来,大大方方地交给了她的母亲,好像做一个安吉尔那样的男人的妻子有理由拿得出来,还说这是对过去的年月里她带给他们的麻烦和羞辱的微薄报答。就这样维护着她的尊严,她向他们道别了;此后依赖着苔丝的慷慨,德北菲尔的家计维持了一段很好的日子。她的母亲说,真的,她相信,那年轻夫妻之间产生的不和,由于强烈地感到分不开,又自己和好了。

39

结婚三周之后的一天,克莱尔发觉他自己正下山向着他父亲那熟悉的牧师宅第走去。随着他向下去的路程,教堂的塔阁在夜空中带着询问他为什么回来的神态在夜空中升起来;暮色中似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注意到他,更不必说期待他。他像一个游魂到来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几乎都是累赘,能够摆脱才好。

人生的图景对于他已经改变了。此前他只是纯理论地懂得了它;现在他想他是作为一个实践过的男人看待它了。尽管甚至到目前为止,他或许依然没有真正了解。不过,人类在他眼前不再是意大利艺术沉静忧思的甜美,而是维尔茨博物馆中那瞪眼盯视的可怖,范·贝尔斯[87]习作中的斜视嘲弄了。

在这头几周里他的行为是难以描述的散漫无归。按照历代伟人智士的告勉,仿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机械地试图实行他的农业计划之后,他断定那些伟人智士很少有人亲身检验过他们的忠告的可行性。“此为首要:莫烦忧。”异教徒的伦理家[88]说。那也正是克莱尔自己的观点,他还是烦忧了。“莫让你的心烦恼,也不要让它害怕。”拿撒勒人[89]说。克莱尔诚挚地赞同,可是他的心依然烦恼。他多么想去面对那两位思想者,像同胞面对同胞一般恳切地吁请他们,要求他们把他们的方法告诉他!

他的心境变态为坚固的冷漠了,以致最后他竟设想他是以局外人被动漠然的眼光来看待他自身的存在了。

他痛苦于这个确信:那全部的孤凉皆由她是德伯维尔家的后人这个事件带来。当他发现了苔丝出于那败落的古老家系,而不是下层的新生宗族,如他梦中所妄想的那样,他为什么不忠诚于他的道义,坚执地放弃了她呢?这是他的变节所得,他的惩罚也理所应得。

于是他变得萎靡倦怠、忧虑焦灼了,他的焦虑与日俱增。他想他是不是对她太不公平了。他吃东西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喝什么也没有味道。随着时光一天天过去,长长的过往时日里每一项行动的动机呈现在他的视域中,他看出了他的内心深处有着多么深切的要把苔丝作为最亲密的拥有的意图,那意图跟他的全部计划、话语和行为融为一体。

来往各处他在一个小镇郊外看到了一块红蓝广告牌,宣扬巴西帝国的旷野对于移民农学家的巨大益处。在那里土地租用期开价异常便宜。巴西作为一个新的理想有点吸引他了。苔丝最终也能在那里跟他聚合,在那个环境、观念、风情、习俗悬殊不同的国家里,或许不像在这里,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不可实行。简而言之,他极想去巴西一试,尤其是在这个恰值去巴西的季节。

带着这个意图他回到艾敏斯特,向他的父母透露他的计划,对苔丝没有跟他一起来编造一些最好的解释,不泄露他们分离的真正原因。他走到门口,新的月亮照在他的脸上,恰如他怀抱着他的妻子过了河去僧侣的砂砾院子里那个后半夜的那个月亮一样照着,可是他的脸现在是瘦削的了。

克莱尔的探望没有预先通知他的父母,他的到来好像鱼钩搅动了平静的池塘,搅乱了牧师宅第的气氛。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客厅里,不过他的两个哥哥现在没有一个在家里。安吉尔走进来,轻轻地关上他身后的门。

“可——你的妻子在哪里,亲爱的安吉尔?”他的母亲叫出来,“你惊着我们了!”

“她在她母亲家里——暂时地。我回来得太仓促,因为我决定了去巴西。”

“巴西,他们那里都是信天主教的!”

“是吗?我没有想过那个。”

可是他要去天主教徒的土地的新奇和难过,最终还是没能长久取代克莱尔先生和夫人对他们的儿子的婚姻的天然关切。“我们三个礼拜前收到了你寄到这里的通知那事的短信,”克莱尔夫人说,“你父亲派人送去了你的教母给她的礼物,这一点你知道。当然我们都不在场是最好了,尤其你宁愿在奶牛场跟她结婚,不在她的家里,无论可能在哪里。那会让你为难,也叫我们不愉快。你的两个哥哥更会觉得那样。现在做了也就做了,我们也不抱怨,尤其是你选择了种庄稼,而不做牧师,如果她能适应你的业务……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先见见她,安吉尔,或者能熟悉她一点儿。我们没有送我们自己的礼物给她,不知道什么礼物能让她最高兴,不过,你一定要知道也就是耽搁几天。安吉尔,在我和你爸爸的心里并没有为这桩婚事生你的气。不过我们想在见到她之前还是保留一下我们对你妻子的喜欢更好一些。现在你没有带她来,这似乎就奇怪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答说他们想在他来这里的时候,她最好暂且去她父母家里一趟。

“我不介意告诉你,亲爱的妈妈,”他说,“我总打算在我觉得她能为你增光之前,还是让她远离这座房子。不过去巴西的打算,是最近才有的。假如我去得成,头一次旅行就带上她是不明智的。在我回来之前,她应该待在她母亲家里。”

“你动身前我不能见着她?”

他说恐怕他们见不着。他最初的打算,正如他说的,一段时间里克制着不带她到这里来——不去触伤他们的成见——情感——方方面面;也为了另外一些原因,他便坚持不带她来了。如果他能马上出去,一年之内他就能回来探家;在他第二次动身之前——带着她——就可以让他们看到她了。

匆忙准备好的晚饭端进来了,克莱尔对他的计划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的母亲因没见到新娘子的失望一直淹留着。克莱尔不久前对苔丝的热情感染了她母性的同情,以至她几乎想象到美好的东西真能由拿撒勒[90]出来——魅力四射的可爱女人出自泰尔波绥斯奶牛场。

“你能不能描摹描摹她?我确信她非常漂亮,安吉尔。”

“那是没有问题的!”他说,带着掩盖了苦楚的热情。

“贞节,德行,在那些方面没有问题?”

“贞节,德行,当然了,她没有问题。”

“我能够相当清晰地看到她。那天你说过她身材优美,体形丰满;深红的嘴唇像丘比特的弓;黑黑的睫毛和眉毛,浓厚的发辫像船缆;大大的眼睛有点儿紫有点儿蓝还有点儿黑。”

“我说过,妈妈。”

“我完全看到她了。她生长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在见到你之前,自然几乎看不到外界的年轻男人了。”

“几乎看不到。”

“你是她的第一个情人吗?”

“当然。”

“有的是比这些单纯的、嘴唇红润的、健壮的庄稼地姑娘更糟的妻子。我确实希望过——不过,自从我的儿子想去做一个农学家,娶一个习惯过户外生活的妻子或许更合适。”

他的父亲很少这样好奇询问,不过到了晚饭前祈祷的时候,要按规矩从《圣经》中找出诵读的章节,牧师对克莱尔夫人说:

“我想,既然安吉尔回来了,读箴言三十一更恰如其分,是不是把通常读的那一章换了更好?”

“对,当然好,”克莱尔夫人说,“利伊勒王的话语。”(她同样能如她的丈夫那样引用那些章节)“我亲爱的儿子,你的父亲决定给我们读‘箴言’中赞美贞淑妻子的那一节。我们不需要重申,那些话也适用于不在场的人。愿上帝庇佑她一切一切!”

一阵哽塞在克莱尔的喉头生起来。轻便的读经桌从墙角搬出来,摆放在壁炉中间,两个老仆人进来了,安吉尔父亲开始读上述一章的第十节:

“‘谁能找到一个贞洁贤德的女人?她的价值远在珠宝之上。夜未尽她已起床,分送食物给她的家人。她强健她的腰肌与臂膊。她知道她做出的物品是好的,她的烛光彻夜不灭。她操持家务整饬勤谨,不吃闲饭。她的儿女们起来,说她有福;她的丈夫也这样称她,赞美她:有一些女子贞节贤淑,可是你优于一切。’”

祈祷做过以后,他的母亲说:

“我想不出你亲爱的父亲读的这一章,尤其是一些特殊的地方,用到你选择的女人身上有多么合适了。完美的女人,你看,是一个劳作的女人;不是一个懒散妇人,不是一个漂亮的贵妇人;她是一个用她的双手、她的头脑和她的心为另一些人做事的人。‘她的儿女们起来,说她有福;她的丈夫也这样称她,赞美她:有一些女人贞节贤淑,可是你优于一切。’哦,我希望我能看看她,安吉尔。既然她是纯洁的贞德的,也蛮能使我们认为她文雅体面。”

克莱尔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看上去好像熔化的滴滴铅液。他连忙道了晚安,向他如此深爱的真诚单纯的灵魂,在他们自己的心里不懂得世故、肉欲,也不懂得魔鬼。对于他们,那一些仅是模糊的外部之物。他去了他自己的房间。

他的母亲跟在他身后,敲了敲他的门。克莱尔打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外,满眼焦虑。

“安吉尔,”她问,“你这么着急着要出国,是不是出什么错儿了?我敢肯定你不是原来的你了。”

“我没有,真的,妈妈。”他说。

“因为她?噢,我的儿子,我知道是那个——我知道是因为她!你们在这三个礼拜吵架啦?”

“我们不算是吵架,”他说,“不过,我们有一点差异——”

“安吉尔——她做姑娘时的经历经得起查究吗?”

凭着母亲的直觉,克莱尔夫人触到了引得她的儿子心烦意乱的几分症结。

“她是没有污点的!”他回答说,觉得即便送他去永世的地狱,此时的他也要说这谎话。

“那么就不要在意别的。毕竟,世间事物很少有什么比未受玷污的乡下姑娘更纯洁了。起初,一些举止上的粗鲁也许会使你有过教养的感受不舒服,不过,我断定,在你的陪伴教诲影响下,那些会消失的。”

这种盲目的宽宏大量的可怕讽刺使克莱尔从中认识到,他的事业是被这场婚姻完全毁掉了,这一点在事情透露之初他还没有想到过。真的,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很少在意他的事业,但是为了他的父母和兄弟,他希望至少能做得体面一些。现在他看着蜡烛,那烛焰仿佛向他默默地表示着,它是用来照耀明智之士的,照着被人愚弄的人和失败的人的脸,就可憎可厌了。

当他的焦虑恼怒冷静下来以后,他立刻又因苔丝引发了这样一种情势使他被迫去欺骗他的父母,从而恼恨他那可怜的妻子了。他几乎愤怒地对她说话了,好像她就在这房间里。于是,她喁喁低语的声音,她哀怨的规劝,搅动了黑暗,她的嘴唇天鹅绒般的触吻掠过了他的前额,他能辨得出这空气中她温馨的呼吸。

这个夜晚他蔑视贬低的那位女人正在想着她的丈夫是多么伟大和美好。不过,在他们两人之上都悬垂着一个深深的阴影,比克莱尔所看到的还要深。也就是,他自己的局限的阴影。带着他独立判断的试图,这进步的心地良好的年轻人,近二十五年来诞生的一个样本,其实依然是奴役于风习和世俗,当非同寻常的时候便回到了他早年所受的教育。没有先知告诉他,他也不是先知足以告诉他自己,实质上,他那年轻的妻子像别的一些被赋予了同样善恶的女人一样,当得起利姆伊勒王的赞美,她的道德价值不应由结果来评断,而只应由意向。再者,近在眼前的形象遭受着这样的境遇,它没有遮蔽,便暴露了它的全部缺陷。当模糊的形象远远地离开了,在距离中它们的污点倒成了艺术性的优点,受到尊重。只想着苔丝的所非,他却忽略了她的所是,忘记了有缺陷更能够胜过完美纯粹。

40

早饭时巴西成了话题,大家都力图对克莱尔计划去那个国家土地上的尝试秉持着满怀希望的观点,尽管有移民那里的一些农田工不到一年又返回家来的令人沮丧的传说。吃过早饭以后克莱尔去小镇上处理与那里相关的一些琐碎事务,从当地银行里把他的存款全部取出。返回的路上他在教堂旁遇见了梅绥·钱特小姐,她好像是从那些大墙中产生出来的同类物体,她为她班上的学生抱了满抱的《圣经》,这便是她的生活观,在别人那里害人心痛的事件,在她那里却锻造成了至福的笑容——一个令人妒忌羡慕的结果,尽管在克莱尔看来,它是人性做了神秘主义的奇怪而又非人道牺牲的俘虏。

她知道了他要离开英格兰,便评说那似乎是一个极卓越的有前途的计划。

“是的,就商业意义而言,无疑的确是个有希望的计划,”他回答说,“不过,我亲爱的梅绥,它猛地铰断了生存的链条。也许修道院才是较好的去处。”

“修道院!哦,安吉尔·克莱尔!”

“怎么啦?”

“咳,你这个坏蛋,去修道院就是当修道士,当修道士就是信天主教。”

“信天主教就是犯罪,犯罪就要下地狱。你处在危险之中啊,安吉尔·克莱尔。”

“我以我的信仰为荣耀!”她严正地说。

此时的克莱尔,被极度伤痛抛进了邪狂的情绪中,在那种境况里一个人会不计他的真正道义而行事,他把她叫到近前,在她耳边恶魔般低声说出他能够想到的最离经叛道的话。她白皙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她的脸色沉入为他的福祉而痛苦的担忧中,他的笑声停止了。

“亲爱的梅绥,”他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想我是疯了。”

她想他是疯了;会见就这样结束了,他又进了牧师宅第。他把珠宝存放到当地银行了,直到幸福的日子出现为止。他也交给了银行三十镑——在几个月内寄送给苔丝,以应她有所需求;给她写信寄往她布莱克姆谷她父母家里,通知她他做了这些事。这笔钱,再加上他已经交到她手上的——大约五十镑——他希望能够满足她眼下所需,至于特殊情况紧急需要,她可以直接向他的父亲求助。

他认为最好不要把她的地址给他的父母让他们直接通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使两个人疏离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也都没有要求他那么做。那一天他离开牧师宅第,因为他还有几件事想尽快办完。

他离开英格兰地域之前最后的义务,是必须去井桥农舍一趟,在那里他和苔丝度过了他们结婚的最初三天,少许租金要付,他们住的房间钥匙要交,他们留在后头的三两件小物品要拿走。在那座房顶下深深的阴影投向了他的生涯,延伸的黑暗罩住了他。然而,当他打开客厅的门往里面看的时候,最先回到心头的记忆还是他们在同样的下午到达的幸福情景,第一次亲密地共享一室的新鲜感觉,第一次一起吃饭,在炉火旁手拉手交谈。

他到来的时候,那农夫和他的妻子正在田地里,克莱尔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带着他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内心新生的感受潮涌,他上楼进了她的房间,那从未属于他的房间。床铺是熨熨帖帖的,还是她离开的那天早晨亲手整理的样子。悬挂在帐子顶下面的槲寄生恰如他挂上去的时候一般无二。只是在那里过去了三四个礼拜它变了颜色,叶子和浆果皱缩了。安吉尔把它拿下来,塞进了壁炉里。站在那里,他第一次怀疑在这种事态中他的方略是否明智,更不必说宽宏大量了。不过,他不是也被残酷地蒙蔽了吗?思绪纷乱心潮奔涌中,他满眼含泪在床旁边跪了下去。“哦,苔丝!假如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会原谅你的。”他喃喃说。

听到下边有脚步声,他站起来,走到楼梯顶上。在楼梯底下,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抬起头来,他认出了是白脸庞黑眼睛的伊茨·秀特。

“克莱尔先生,”她说,“我来看看你和克莱尔太太,来给你们问好。我想到你们可能又到这里了。”

这姑娘的隐秘他猜到了,可是她却没有猜到他的。一个爱着他的真诚的姑娘——一个能够做得像苔丝同样好,或者差不多一样好的实实在在的农夫的妻子。

“我独自在这里,”他说,“我们现在不住在这里。”他解释着为什么来到这里,他问,“你回家走哪条路,伊茨?”

“我如今在泰尔波绥斯奶牛场没有家了,先生。”她说。

“那是为什么?”

伊茨垂下了眼睛。

“那里太没意思太闷人了,我离开了。我现在住在那里。”她指了指相反的方向,那方向正是他要去的。

“哦——你现在就去那儿吗?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送送你。”

她灰黄的脸色变得有些红润了。

“谢谢你,克莱尔先生。”她说。

他很快找到了那农夫,付清了他的租金和另外的一些项目,由于突然不租了,需要另行结算。回到他的马车上,伊茨跳上去,坐到他的旁边。

“我要离开英国了,伊茨,”他们一坐上车往前走,他就说,“去巴西。”

“克莱尔太太喜欢这么奔波吗?”她问。

“她暂时不去那里——就是说一年左右。我先去那里考察考察,看看那里的生活怎么样。”

他们向东急驰了很长一段路,伊茨没有表达什么看法。

“那几位怎么样?”他问,“莱蒂好吗?”

“我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有些神经兮兮的了,脸那么瘦,凹下去了,像害病的样子。再也不会有人跟她相爱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说。

“玛琳呢?”

“玛琳喝上酒了。”

“真的?”

“真的,奶牛场老板辞退了她。”

“那你!”

“我没有喝,我也没有病。可是,我如今早饭前不大爱唱歌了。”

“那是怎么啦?还记得早晨挤牛奶的时候,你不是总爱唱《在爱神的花园里》和《裁缝的裤子》吗?”

“啊,是啊!你才来的时候,先生,那是你才来的时候。过了几天,我就不啦。”

“为什么低落啦?”

她的黑眼睛往他的脸上闪了一下作为回答。

“伊茨——你太脆弱了——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他说,陷入沉思了,“当时——假如我要求你嫁给我呢?”

“若是你要我嫁给你,我就会说‘好的’,你能娶到一个爱你的女人。”

“真的?”

“实打实的!”她热切地咕哝着,“哦,我的天哪!直到如今你还没有猜出来!”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通往一个村子的岔道上。

“我得下去了。我住在那里。”伊茨突然说,自从坦露了她的心事她再没有说话。

克莱尔让马慢下来。他被他的命运激怒了,强烈地痛恨社会法规了。因为它们把他笼羁在一个夹角里,没有合法的途径脱身。为什么不让他未来的家庭生活处于无羁的形态来报复社会,从而取代这种自入网笼甘愿受传统礼法惩罚的方式呢?

“我要独自去巴西了,伊茨,”他说,“我和我的妻子因为私密的原因分开了,不是因为远途。我永远不可能再跟她生活在一起了。我也许不可能爱上你;不过——你愿意代替她跟我一起去吗?”

“你真的希望我去?”

“真的。我受够罪了,想解脱了。至少你无私地爱我。”

“嗯——我愿去。”伊茨顿了一下,说。

“你愿去?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伊茨?”

“意思就是你在那里的时候,我和你住在一起——我觉得那够好了。”

“记住,你现在不要在道德上信任我了。我应该提醒你,在文明的眼睛看来那是犯罪——那是说,西方文明。”

“我不在乎那个。痛苦到极点的时候,又没有别的道走,没有女人会在乎那个。”

“那就别下去了,就坐在那里好了。”

他赶车过了十字路口,一英里,两英里,没有一点示爱的迹象。

“你非常爱我,非常非常,是不是,伊茨?”他突然问。

“爱,我说过我爱!我们一起在奶牛场的时候,我一直爱你。”

“比苔丝更爱?”

她摇了摇头。

“不,”她咕哝着,“不比她更爱。”

“怎么?”

“因为没有人能比苔丝更爱你!……她能为你豁上她的生命。我不能比她更爱你。”

好像毗珥山顶上的先知[91]一样,在这样的时刻伊茨·秀特不得不说出了与意愿相违的话,苔丝品质的魔力征服了她粗俗的天性,驱使她走向了优雅。

克莱尔沉默了;他的心在这未可预料的不容置疑的一刻,由这些坦率的话中获得了新生,他的喉头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好像是一阵呜咽凝住了。他的耳边反复地回响着,“她能为你豁上她的生命。我不能比她更爱。”

“忘掉我们的闲扯吧,伊茨,”他说,突然勒转了马头,“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就送你回你要走的岔道那儿。”

“就因为我给你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啊!哎呀——我怎么能受得了啊——我怎么能——我怎么能受得了!”

伊茨·秀特迸发了滚滚泪水,明白了她所做的事,捶打着她的脑袋。

“你后悔对不在场的那个人做了点公正的小事?哦,伊茨,不要让后悔把那好事损坏了。”

她渐渐地平静了自己。

“好了,先生。或许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当——当我答应去的时候!我希望——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爱着的妻子了。”

“不错,不错!你有了。”

他们到了半个钟头之前他们走过的岔路口,她跳了下去。

“伊茨——请,请忘了我一时的轻浮!”他大声地说,“那是太冲动了,太犯浑了!”

“忘掉?永远不能,永远不能!哦,对我说来它可不是轻浮!”

他充分觉得他完全应该得到从这受了伤的女人的嘴里传出来的责备,在难以表达的悲伤中他跳下去,拉住了她的手。

“唉,不过,伊茨,咱们还是作为朋友分别吧,不管怎么样,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受了什么罪!”

她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姑娘,不再抱怨挟恨来糟践他们的告别。

“我原谅你,先生!”她说。

“现在,伊茨,”当她站在他旁边的时候,他强使自己远非出于情感地摆出良师益友的姿态,说,“当你看到玛琳的时候我希望你告诉她,要做一个好女人,不要去做蠢事。答应我,告诉莱蒂在这个世界上有更多比我更有价值的男人,为了我的缘故,她也要明智地做事,做好——记住这话——明智,做好——为了我的缘故,我把这些口信送给她们,作为将死的人对将死的人说的话,因为我自己永远不能再见到她们了。你,伊茨,用你关于我妻子的诚实的话把我救了,把我从难以置信的向着愚蠢和背叛的冲动中救了。女人可能会做坏事,但是在这些事情上她们不会像男人做的那么坏!就因为你把我救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一向是个真诚的好姑娘,往后也要这样;记着,尽管我是一个没有价值的情人,却是一个忠实的朋友。答应我。”

她答应了。

“上帝赐福你,保佑你,先生,再见!”

他赶车走了;可是伊茨转上那条路不一会儿,克莱尔出了视线,她就在极度的痛苦发作下扑倒在路边上了;那天晚上很晚了她才带着绷紧的很不自然的脸进了她母亲的家。永远无人能够述说在克莱尔跟她分别与她到家期间她是怎样度过了那黑暗的时刻。

克莱尔,跟那姑娘道别之后,也是心痛欲碎,嘴唇颤抖。然而他的伤心不是为了伊茨。那天晚上他差一点儿就要放弃去最近的车站的路,赶车通过那条把他跟他的苔丝的家分离的南维克塞斯高起的背部山脊了。既不是鄙视她的天性,也不可能是她的情感状况,阻碍了他。

不,还是那种理性,尽管她的爱,一如伊茨的坦白所证实,然而事实并没有改变。如果他起初是正确的,那么现在他还是对的。他驶上那航道的动力依然促使他向前,除非有一种力量,比这天下午施加于他的更强大更持久,才能把他扭转。他也许不久就会回来去找她。他那天夜里上了去伦敦的火车,五天以后在登船的港口跟他的两个哥哥挥手告别了。

41

紧承前述冬天的事件,让我们接着叙说克莱尔和苔丝分离八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我们发现后者的情形改变了;不是一个新娘子由别人拿着盒子箱子,我们看见她独自一人挎着篮子带着她自己的行李包裹,好像原先她没做新娘子时一样;取代她的丈夫为她筹划舒适度过这“缓刑期”的充裕资财,她能够拿出的只是一个瘪瘪的钱包了。

再一次离开马洛特之后,她没有太费体力度过了春天和夏天,时间主要是在布莱克姆谷西面靠近布莱迪港的奶牛场做零工打发过去的,那地方离她的老家和泰尔波绥斯一样远。她宁愿在他的允许范围内这样生活。精神上她羁留在完全的停滞中,那种机械的工作不能控制这种状态,而只能助长。她的意识在那一个奶牛场,在那另一个季节,她的温柔的情人在那里与她面对着面——他,那个人,她那时抓住了成了属于她的人,又像一个幻影似的消失了。

奶牛场的工作只持续到牛奶开始少下来,因为她没有再遇上像在泰尔波绥斯那样固定的工作,只是做一些零工。不管怎样,现在收割开始了,她只不过从牧场转到收庄稼的地方,去找更多的活干,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收获结束。

克莱尔给她的五十镑补助费,扣除了一半给她父母作为操劳和花费的补偿之后,还剩下二十五镑,到目前为止她只花了一点儿。可是如今接着来了倒霉的梅雨季节的耽搁,在这期间她被迫求助于她的金镑了。

她受不了它们离去。是安吉尔把它们放进了她的手里,保持着为她从银行取出时的灿新明亮。他的触摸使它们成了他本人神圣的纪念品——它们看来正如由他和她的经历创造出来一样,还没有别的历史——发散它们好比散失了圣物。可是她还是任它们去了,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她的手。

她不得不一次次把她的通信地址告诉她的母亲,可是却隐瞒了她的处境。当她的钱几乎要花完了的时候,她母亲给她的一封信来到了。昭安说他们正在可怕的困难中;秋雨击垮了房顶的苫草,那需要彻底修补;但是那却不能做,因为原先的苫草钱还一直未付。新椽子和楼上的天棚也是需要的,那些,再加上旧账,总数大约需要二十镑。既然她的丈夫是一个有钱的人,这时候无疑已经回来了,她能不能汇给他们这笔钱?

有三十镑几乎即刻由安吉尔的银行户头寄给了苔丝,境况是如此地可怜,她一收到这笔钱,就按要求汇出了二十镑。剩余的部分她不得不为冬天的衣服花去,手头只留下极小的数目以供整个酷寒的季节。当最后的一镑离去了,安吉尔那无论何时再要求资助她可以向他父亲求助的话就成了最终值得考虑的了。

可是苔丝越想越不愿意去那样做。敏感、自尊、行为失检的羞愧,无论称作什么,为克莱尔着想,她把他们的长久疏离瞒着她自己的父母,在用完了他留给她的不少的钱之后,同样地,她也要瞒住他的父母,不能去跟他们要钱。他们或许已经看不起她了,再扮演一个乞讨者,他们更要加倍地鄙视她!想来想去的结果是,牧师的儿媳妇要尽力不让牧师知道她的处境。

与她丈夫的父母通信的不情愿,她想,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但是与她自己的父母,却恰好相反。她结婚以后短暂地回家探望,又离开了他们的家,他们以为她终于去跟她的丈夫团聚了。从那时到眼下她没有去打破他们的信念——她是在舒适地等待他回来。她妄想着他远去巴西的结果只是短时的暂住,过后他将回来带她,或者写信让她去团聚;总之,他们不久将呈现一个和美团圆给他们的家庭和这个世界。这希望她一直滋育怀抱着。让她的父母知道了她是一个弃妇,依赖他人而生活,现在她接济了他们的需求,要靠自己的手谋生了,在婚姻的风光之后,最初的意图坍塌无效了,那实在是太残酷了。

那些珠宝又回到了她的心上了。克莱尔把它们放在了哪里,她不知道,它们也算不了什么——假如真的她只能使用它们,不能变卖它们。即使它们完全是她的,也是在法律名义上一时意味着可装饰她,本质上却全然不是她的。

其时她丈夫的日子也不是没有磨难的。这时候他正害着热病,躺在巴西库力迪巴邻近的粘土地上,他被雷雨湿透又遭受了别的困苦的惩罚。同所有英国农民和农田工人一样,恰在此时,他们被巴西政府的承诺哄骗到了那里,又被身体无根据的假定蒙骗了,耕作耙耘在英格兰高地上,他们的身体能够抵御他们出生地气候的全部变幻无常,他们以为也同样能够很好地抵挡那里的极端气候,可是,在巴西平原上他们意外地遭到了突然袭击。

回头再叙。如此这般,当苔丝的最后一枚纪念物般的金镑花出去的时候,没有别的地方提供生活来源了,因为这个季节她发现要找到雇主更多了些困难。不知道聪敏、活力、健康和肯干在生活上所有领域都是罕见的,她忍住了不去找户内工作;害怕城镇、大户、富人和老于世故的阶层,以及举止方式异于乡下的人家。邪恶的烦恼即来自于上流社会。社会或许比她由其自身微少的经验中料想的要稍好一些,可是她没有那方面的证据,既然如此,她的本能便是避开那个范围。

远在布莱迪港西面的那些小奶牛场,春天和夏天她在那里做挤奶短工,不再雇她了。泰尔波绥斯或许能给她一个位置,即便仅仅出于纯粹的同情,可是尽管她在那里的生活曾经是舒适的,她也不能回去了。虎头蛇尾天渊之差是太难忍受了,她的重回必定要给她如偶像般崇拜的丈夫带来责备。她不能忍受他们的怜悯,他们口耳相传对她奇怪境况的窃窃低语。即便她几乎能够面对每个人单独知道了她的处境,只要他们把她的故事孤立地存在各自的心里,可是把关于她的看法交流传递,就使她的敏感易伤畏缩了。苔丝不能解释这种区别;她仅仅知道她感觉到了它。

她现在走在这个郡的中部去高原农场的路上,去那里她是由玛琳辗转寄给她的一封信介绍的。玛琳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苔丝跟她的丈夫分离了——或许是通过伊茨·秀特——那个好品性而今酗酒的姑娘,断定苔丝是遇上麻烦了,赶紧通知她先前的朋友,她离开了奶牛场之后,就去了那个高原场所,希望能在那里看到苔丝,那里正有机会需要人手,假如苔丝千真万确还能像过去那样劳作。

随着白昼变短,得到她的丈夫宽恕的一切希望开始弃她而去了。她漫步走去,跟不自省只凭本能出入的野兽差不多——每一步都使她与多事的过往分离开一点儿,湮灭着她的身份,全然不想偶然和意外时很快会被人发现她的所在,这种发现对别人无关紧要,对她的幸福却切身重要。

在她独处状况的困难中,不少是由她的外貌引起的注意,从克莱尔那里感染到的某种程度的举止出众,附加到了她的天然魅力上。当时她还穿着为结婚准备的剩下的衣服,那些感兴趣的偶尔瞥视还没有使她感到烦扰,可是不久后她不得不穿上田野农妇的衣服,粗鲁的话就不止一次朝她发来。不过还没有发生什么危及她人身的事情,直到十一月一个特殊的下午。

她宁愿去布瑞特河西岸的乡下,而不去她现在要去的高原农场,因为,有一点,那里离她丈夫的父亲的家更近一些;逗留在那个地区附近不会被人认出来,带着那个意图,她有一天便可决意造访牧师宅第,遂心乐意。不过一旦决定了去高爽的地方试试,她不得已转而向东,朝着乔克·牛顿村徒步走去,打算在那里过夜。

这条小路又长又单调,由于白昼的快速变短,不觉间暮色临近她了。她到了一个山顶再向下,长长的小路在视线中蜿蜒隐现,正当这个时候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片刻间她被一个男人赶上了。他上前走到苔丝旁边,说:

“晚上好,漂亮的姑娘!”对此,她礼貌地回答了。

天空中的余晖照出了她的面容,尽管周围的景物差不多昏黑了。那人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盯着她。

“哎哟,真的是呀,是在川翠济那会儿的大美人儿——年轻的德伯维尔少爷的密友?我那时候也在那里,不过我如今不在那儿了。”

她认出来了,他就是在那个小酒馆对她说粗话被安吉尔揍倒的那个日子过得不错的村夫。一阵剧烈的痛苦洞穿了她,她转过身没有回答。

“老老实实承认了吧,还有我那回在镇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尽管你迷上的情人还那么发脾气——嗨,怎么样,我的机灵妞儿?按说你该给我赔不是,为他打我那一回。”

苔丝一直没有回答。对于她被追猎的心灵似乎只有一路逃跑。她突然拔腿像风一样跑起来,头也不回,顺路跑去,一直跑到一个直通一片人造林的栅栏门。她窜进去,深深地沉入它的遮蔽中,直到没有可能被发现的危险了才停下来。

脚下的叶子是干燥的,生长在落叶树间的丛丛冬青叶子簇密足可挡风。她把一些枯死的叶子划拢在一起聚成大大的一堆,在中间做了一个窝洞。她钻了进去。

这样睡法她自然睡不踏实,她觉得她总听到奇怪的声音,她劝慰自己说那是风引起的。她想到她的丈夫大概在地球另一边暖洋洋的风土中,而这时候她却在这里受冻。世界上还有像她这样可怜的人吗?苔丝问她自己。想到她荒废的人生,说:“一切全是空虚。”[92]她机械地重复着这话,直到她察觉到这是于今最不适当的思想。所罗门有这思想是远在两千多年以前了。她本人,尽管不在思想者先驱之列,也远为进步了。假如一切只是空虚,谁还会在意它呢?一切都是,哎呀,比空虚更坏——不公,惩罚,酷虐,死亡。安吉尔·克莱尔的妻子把她的手放到额头上,感觉到它的曲弯,柔软的皮肤下她能够感觉到眼窝的边缘,想到她的那个时刻总将来到,一旦时候到了,那些骨头就会露出来。“我希望现在就是。”她说。

正在古怪地幻想着,她听到树叶中有一阵新的奇怪的声音。可能是风;可是那里几乎没有什么风。有时候是一阵悸动,有时候是一阵飘颤;有时候类似于喘息,或者汩汩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断定那是野生动物之类发出的声音,后来听出声音来自头顶的树枝,随后就有重重的物体掉到了地上。如果她置身于另一种处境之下,境况更舒适愉悦一些,她会惊恐的;可是现在,除了人类,她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天空终于破晓了。曙光高扬了一阵,林子里才亮起来。

这个世界上万物活动时刻令人放心又平凡无奇的光亮强烈起来,她从她的树叶小丘下爬出来,大胆地察看了一下四周。于是她明白了搅扰她的是什么东西。原来她栖身其中的这片林地至此成了一个尖角,也到这里终止了,树篱外边就是可以耕种的土地。树下面几只野鸡躺在那里,它们华丽的羽毛上溅了血;有的死了,有的无力地抽搐着翅膀,有的向上直瞪着天空,有的急促地搏跳着,有的扭动着,有的伸挺了身子——它们全都在痛苦中挣扎,除了那幸运的几只,天性无力再去忍受,在夜里便结束了那些折磨。

苔丝立刻猜明了究竟。这些鸟儿是昨天被一群猎人赶到这个角落了。那时候有一些中弹直接死了,或者在天黑前死了,被打猎的找到拿走了,有一些受了重伤的鸟儿逃掉了,躲藏起来,或者飞到浓密的树枝中间,在那里支撑着维持着,直到夜里随着失血而逐渐虚弱,一个一个掉下来,那正是她所听到的。

她少女时期也曾偶尔看到过那些男人,从树篱上面观望,或者盯视着灌木丛,端枪比划,怪样的装备,眼睛里是嗜血的光。她听人说过,他们似乎并非整年都像当时那样粗鲁和残忍,实际上,除了秋天和冬天特定的几周,他们都是相当文明的人,可是时令一到,他们就像马来半岛的居民一样,疯狂乱窜,一门心思决意杀害生命,既然如此,这些无害的羽毛生物,由人工繁育出来唯一的用意就是满足他们的嗜杀本性——对于孳繁的自然大家庭中弱小的同伴立刻就这样地不人道不侠义了。

带着心灵的刺激,觉得这些同宗同源的受难者太像她一样了,苔丝首先想到的是让这些活着的鸟儿解脱折磨,亲手把她能够发现的所有鸟儿的脖子弄断,让它们躺在她发现它们的地方,等打猎人来——他们通常可能会来的——再一次来找它们。

“可怜的宝贝儿——看到你们这样受难还能说我是地球上最悲惨的生命吗!”她感叹道。她一边轻轻地把它们弄死一边流着眼泪。“我没有身体方面的一点剧痛,我没有被重伤,我没有流血,我有两只手供我吃穿。”她为她夜里的抑郁感到羞愧了,这种抑郁并没有确切的根据,只不过是一种在自然界中没有根基而只是专横的社会法则之下的负罪感罢了。

42

现在是大白天了,她又动身了,小心地出现在大路上。不过在此她不必小心,近处没有一个生灵。苔丝坚韧刚毅地向前走去,回想那些鸟儿夜里默默忍受痛苦,她感到了不幸的相对性和她的痛苦的可忍性,假如她能够超升起来足以蔑视成见。不过,只要是克莱尔所持的成见,她就不能做到了。

她到达了乔克·牛顿,在一个小店里吃早饭,在那里有几个年轻男人赞扬她姣好的容貌,令人讨厌。由此她也感到了一些希望,因为她的丈夫不是也依然可能对她说这些话吗?既然期待着它,她就一定要照料好她自己,避开这些露水情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苔丝决定不要再由她的容貌生风险。她一出了这个村子进了一片灌木丛林后,就从她的篮子里拿出一件最旧的做农活的衣服,她在奶牛场时甚至都从未穿过——自从她在马洛特庄稼地里收割之后。而且,她还顿生妙思,从她的包裹里拿出一条手绢,在帽子下边把她的脸兜着包起来,盖住她的下巴、半个脸颊和太阳穴,好像她正牙痛受罪。然后用她的剪刀,从衣兜里拿出镜子照着,毫不顾惜地剪掉了她的眉毛,就这样确保防备着侵犯性的赞慕,随后她走上了崎岖不平的道路。

“一个大姑娘什么样儿!”接下来遇上的男人对他的同伴说。

一听到他的话,极为可怜自己的泪水就注满了她的眼睛。

“可是我不在乎!”她说,“哦不——我不在乎!往后我老是要打扮成丑的,因为安吉尔不在这里,没有人顾恋我。他原本是我的丈夫,离开我走了,永远不会再爱我了;可是我还是同样只爱他一个人,恨别的所有男人,愿意让他们都看不起我!”

就这样苔丝向前走去,作为景物一部分的一个形体,纯然一个典型的田地农妇,穿一身冬天的装束;一件灰色的哔叽斗篷,一条红色的毛围巾,一条呢绒裙子,罩着一件白褐色的粗布外罩,暗黄色的皮手套。那旧衣服的每一根纤维都经受了风吹雨打,阳光灼晒,褪色变薄了。如今在她那里没有一点年轻的热情的迹象了——

这姑娘的嘴是冰冷的,

……

一层叠一层的素朴,

包裹着她的头。[93]

这样的一副外表,眼睛环视任何东西几乎都没有洞察力,差不多是一个无机体了,可是内心却有搏动着的生命的记录,就年龄而论,是经历得太多了,沧桑风尘,色欲的残忍和爱情的脆弱。

第二天天气坏了,可是她依然缓慢吃力地往前走,大自然敌意的诚实、率直和公正只为难了她一点儿。她的目标是一份冬天里的职业和一个冬天里的家,没有时间浪费。她打短工的经验使她决定,不再做短工了。

她就这样朝着玛琳写信给她介绍的那个地方走去,从一个农场走到一个农场,玛琳介绍的那个地方她决定只作为最后的权宜之计,那个地方的窘困成了**的反面。起初她想找轻松一点的活,这一类活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找到,她又去找不太繁重的活,从她最喜欢的挤牛奶、照料家禽开始,直到她最不喜欢的重活粗活为止——在农田里做活:如此粗重的活,的确,在她来说是永远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去找着做的。

第二天傍晚她到了参差起伏的白垩质高地或高原上,那高原怀抱着一些半圆球形的坟头——好像**众多的西布利神[94]大摊着身子仰卧在那里——铺延在她出生的山谷和她恋爱的山谷之间。

这里的空气是干燥寒冷的,长长的车道下雨后几个小时之内就被吹得白茫茫的一片尘土。树很少,或者说简直没有,那些能够在树篱中生长的也被佃户扳下去跟树篱编结到了一起,佃户们本是树、灌木、丛林天然的敌人。在她前头中景处她能看到布尔巴娄和奈特尔卡姆陶特山顶,它们看来好像很友好。从这高原上看去它们有一种低顺谦恭的外貌,不过她童年时从布莱克姆看它的另一边,它们却好像是高耸云霄的城堡。往南看去,如许英里远处,掠过山脊和海岸,她能够看出如磨光的钢铁般的水面:那是英吉利海峡通向法兰西远远的一个端点。

在她前头,一个小小的低洼中,是一个残存的村子。她,实际上,是到了弗林卡姆阿什,玛琳逗留的地方。似乎实在没有办法,来这里她是命中注定的。她周围干结硗薄的土壤明白无误地表明,这里的劳动是最粗重的一类。不过找工作找得实在应该歇一歇了,她决定先住下来,尤其是开始下雨了。村口上有一所茅屋,山墙突出到了路上,去找住处之前她先站到墙根避避雨,眼看着暮色四合。

“谁能想到我是安吉尔·克莱尔的夫人!”她说。

墙壁使后背和肩膀感到了温暖,她发现山墙里边紧接着茅屋的壁炉,壁炉的温热通过了墙砖传来。她在上面暖着她的手,把她的脸也贴上去——脸让蒙蒙雨淋得又红又湿了——紧紧地贴着那令人舒服的墙面。这墙壁似乎成了她拥有的唯一的朋友。她一点儿也不想离开它了,她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夜。

苔丝能够听到茅屋里住的人——一天的劳动之后聚到一起——在里面交谈着,他们吃晚饭盘碗的磕碰声也能听得到。可是在这村子的街上她依然没有看见人。孤寂终于被一个女性人影的近前打破了,她,尽管夜晚是冷的,仍然穿着夏天的印花裙衣戴着遮阳斜帽。苔丝本能地想到可能是玛琳,当她走近能在暮色中辨认出来了,确凿无疑正是她。玛琳甚至比先前胖了些,脸也红了些,可是穿戴却明显地寒酸褴褛了。在从前的任何时候,苔丝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认这个老相识;可是她的孤独太过难忍了,对于玛琳的招呼,她立刻就应答了。

玛琳在她的询问中是颇为恭敬的,不过,苔丝的状况一直不比从前好些这个事实似乎又让她大动情感了,尽管她模模糊糊地听说了他们的分离。

“苔丝——克莱尔夫人——亲爱的他的亲爱的妻子!果真是糟糕到这步田地了,我的孩子,怎么把你漂亮的脸蛋这么包起来?有人打你啦?不是他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人来缠磨,玛琳。”

她扯掉了那令人厌恶的手绢,它竟能引人产生这样的胡思乱想。

“你没有戴领子。”(在奶牛场的时候苔丝习惯戴一个小小的白领子)。

“我知道,玛琳。”

“你是赶路时丢了。”

“我没有丢。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模样了,所以我就没戴。”

“你也没戴你的结婚戒指?”

“戴了,我戴了。不过没有公开地戴。我用丝带把它戴在脖子上。我不愿意让人家想我跟谁结了婚,或者完全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我是结婚了。人家知道结婚导致了我眼下的这种状况,多么难堪。”

玛琳踌躇了一下。

“可是你,毕竟是一个上等人的太太。你过着这样的日子,好像不大公平!”

“哦,公平,相当公平。尽管我极不快乐。”

“啊!啊?你嫁给了他——你还能不快乐?”

“做妻子的有时是不快乐的。不是她们的丈夫的错处——是她们自己的错处。”

“你没有错处,亲爱的。那个我敢保证。他也没有错处。如此说来,肯定是你们两个以外的事。”

“玛琳,亲爱的玛琳,你能不能不问什么让我好受一点儿?我的丈夫到国外去了,不知怎的他给我的补助费花光了,因此,我暂时又落到像过去一样做活了。别叫我克莱尔太太,就叫苔丝,像从前一样。这里想要人吗?”

“噢,要,他们老是招人,因为很少有人愿来。这里是穷山薄地,只能种点小麦和瑞典萝卜。尽管我本人是在这里,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来,我总觉得怪可怜的。”

“可是你过去也像我一样是好挤奶工啊。”

“不错,可是我自从喝上了酒,就干不了那活了。老天爷,那玩意儿可是如今能得到的唯一安慰了!你要是雇给他们,你就得刨萝卜。那就是我正在干的活,你不会愿意干的。”

“哦——干什么都行!你能给我说说吗?”

“你自己去说更好。”

“好吧。现在,玛琳,记住——不要提他,假如我在这个地方找到了活。我不想把他的名字拖进污泥里。”

玛琳,尽管比苔丝品性粗鲁,却是真正信得过的姑娘,她答应了苔丝的要求。“今天晚上发工资,”她说,“你如果跟我一起来,马上就能知道要不要你。你不快乐,我真替你难过,那都是因为他离开了,我知道。要是他在这里,你就不能不快乐,即便他不给你钱花——甚至他把你像苦工一样用。”

“那是真的,那样我不会不快乐!”

她们一起向前走去,一会儿就到了农场主的住房,那处所几乎阴郁荒凉到了极点。视域内没有一棵树。在这个季节里,也没有一点绿草地——什么也没有,到处只是空地和萝卜地,被编结得高低不齐一律不可解除的树篱分离成一大片一大片。

苔丝在农场门外等着,直到一伙伙农工领了工资,然后玛琳把她引进去作了介绍。农场主本人看来好像不在家,只有他的妻子,这天晚上代表他,听说苔丝同意待到旧历圣母节,就没有拒绝雇她。现在农田女工很少有人愿做,有些活女人跟男人同样容易做好,雇女工更便宜划算。

签了合同,除了找一个住房,苔丝当下就没有什么要做了,在那座山墙让她暖了暖的房子里她找到了一个住处。她在这里的生活无疑是极其简陋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冬天总算有了一个遮蔽风雪之所。

那天晚上她写信给她父母,告知她新的通信地址,万一她的丈夫有信寄到马洛特,也好转来。不过她没有告诉他们她艰难困苦的境况:那可能会给他带来责怪。

43

玛琳对弗林卡姆阿什农场“穷山薄地”的定义没有夸张。在这片土地上唯一丰肥的东西是玛琳本人,而她还是输入品。乡村本分为三种,一种为地主经管,一种为村人自身经管,一种是村人和地主都不经管(换句话说,一种是地主住在乡下,佃户租种,一种是自由保产人或邸册保产人耕种居住,一种是地主不住在乡下,而把地租出去耕种)。这个地方,弗林卡姆阿什,属于第三种。

但是苔丝动手干活了。坚韧,那道德勇气和身体的怯懦融为一体的品质,而今在安吉尔·克莱尔夫人身上不再是微小的特征了,它支撑了她。

她和她的伙伴刨瑞典萝卜的这块地有一百多亩,在这个农场最高的地段,白垩岩层中的矽石岩脉露头凸起在砂石混杂的地面上,构成了无数松散的白色燧石,形状如球茎,如月尖,也如**。每个萝卜的上半截都被牲畜吃光了,这两个女人的活就是用一种叫做砍刀的带钩的叉子把下半截或埋在地里的根挖出来,那也是可以吃的。植物的每一片叶子都已经被吃光了,整个旷野现出一片荒凉的黄褐色:它是一片没有眉目口鼻的面皮,好像一张脸,从下巴到额头,仅仅是一大片扩张的皮肤。天空亦复同样,只呈现着另一种颜色:一张失去了轮廓的空****的大白脸。就这样上下两张脸终日相对,白色的脸俯视着褐色的脸,褐色的脸仰望着白色的脸,它们之间没有任何东西站立着,只有这两个姑娘像苍蝇爬过地面。

没有人走近她们,她们的动作显出了一种机械的规律性。她们全身由粗布外罩完全包裹起来了——带袖子的褐色连胸围裙,在背后系到底下,免得风吹起她们的衣裙——不够长的裙子下摆露出了她们各自齐到脚踝的靴子,带护臂的黄色羊皮手套。带遮檐的风帽使她们低垂的头显出了沉思的特性,看上去令人想起了早期意大利画家笔下的两个玛利亚[95]的形象。

她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劳作着,意识不到她们在这个环境中孤独凄凉的光景,也不想她们的命运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即便在她们这样的处境里,也可能生活在梦幻中。这个下午雨又下起来了。玛琳说她们不必再干了。可是她们不干就不能拿到工资;于是她们继续干起来。这片土地,地势是这么高,那雨不是直落到地上,而是沿着地平线跟着呼啸的风窜跑,像玻璃碴击打着她们,直到把她们完全淋透。苔丝直到今天才明白真正被雨淋透是什么滋味。按平常说法,说到湿的程度,湿了一点儿就说是淋透了。可是站在地里不紧不慢地干活,感觉着雨水的滋透,先是腿和肩膀,再是后背、前胸和两侧,然而还要劳作不止,直到铅色的光亮消失,标明太阳落下了,这要求的显然有一点坚韧,甚至还要有一些勇武。

不过她们甚至仍然没有感觉到像被人认为的那么透湿难受。她们两个都正值年轻,她们谈着在泰尔波绥斯奶牛场时同处一室同恋一人的时光。那片令人快乐的绿色平川,夏季里慷慨地赐予礼物;在物质上给予了所有人,情感上却独施她们。苔丝本来不太愿意跟玛琳谈论那个在法律上是她的丈夫、实际上却不是的那个男人,可是这个话题不可抵挡的魅力使她背离了初衷,她还是应对起玛琳的评说来。于是,正如上述,尽管她们湿透的帽子遮檐狠狠地拍打着她们的脸,湿淋淋的外罩紧紧地箍着她们的身子令人厌烦,她们整整一个下午还是生活在泰尔波绥斯那绿色的、洒满阳光的、浪漫的记忆中。

“天好的时候,你能从这里看到离芙鲁姆谷几英里远影影绰绰的一抹山。”玛琳说。

“啊!能看到?”苔丝说,领悟到了这个地方新的价值。

因此在这个地方就像在所有地方一样两种力量运转着,天生的意愿要去享乐,环境的意愿却反对享乐。玛琳的意愿有一种援助它的方式,这个下午慢慢地过去了,她从衣袋里掏出瓶口塞了碎布的一品脱的酒瓶来,邀苔丝喝酒。苔丝幻想的力量不需要借助酒力,无论怎样,也足够她现在身入梦境了,她只喝了一小口就谢绝了,于是玛琳自己大喝起来。

“我已经喝上瘾了,”她说,“如今离不开它了。这是我唯一的安慰——你看我失去了他。你没有失去,你没有它或许还能行。”

苔丝想她失去的跟玛琳失去的同样巨大,不过她被作为安吉尔妻子的尊严支撑着,至少在名义上,她也就承认了玛琳所说的区别。

在这种环境里,苔丝顶着早晨的寒霜冒着过午的**雨,做着苦工。挖过了瑞典萝卜,就是修萝卜了,修萝卜的工序就是用一把长柄带钩的刀子把萝卜上的泥土和根须修净,贮存起来,预备将来用。做这个活,如果下雨了她们可以借茅草围幛避避雨;可是如果霜寒结冰了,就连她们厚重的皮手套也不能抵挡手指头摸着那冰疙瘩的猫咬狗啃。不过苔丝还是怀抱希望。她深信,或早或晚,宽容,她固执地认为那作为克莱尔性格中的主要成分会引他与她相聚。

玛琳,喝足了酒激发了幽默俏皮的兴致,发现了前面说过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燧石,尖叫大笑起来,苔丝则保持着刻板正经的愚钝样子。她们时常朝瓦尔或芙鲁姆谷所在的地方望去,尽管她们不可能看到它,可是知道它在那里延伸;她们的目光注视着那笼罩一片的灰色的迷雾,想象着她们在那里度过的旧日时光。

“啊,”玛琳说,“我多么希望咱们的老伙伴的另外一两个再来到这里!那样,咱们在这里下地干活就可以每天重提泰尔波绥斯了,可以谈谈他了,谈谈咱们在那里的好时光了,谈谈咱们都了解的事了,过去的日子就几乎重又回来了,像真看见了一样。”玛琳的目光柔和了,她的声音好像回到幻境中似的含糊不清了,“我要给伊茨·秀特写信,”她说,“她如今候在家里什么不干,我知道,我要告诉她咱们在这里,叫她来,或许莱蒂的病现在也已经完全好了。”

苔丝无以所说反对这个建议。她再一次听到把泰尔波绥斯的旧日快乐引入的计划是在两三天之后,玛琳告诉她,伊茨答复了她的要求,答应要是能来就来。

多年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冬日。它悄然潜行地来了,像棋手移动棋子。一天早晨那几棵孤独的树和树篱的荆棘看上去好像脱去了一层植物的皮,换上了一层动物的毛皮。每一根树枝都覆盖了一层白绒,好像一夜之间从树皮上长出了软毛,比通常的粗细增加了四倍;整个的灌木丛和树在早晨灰色的天空和地平线上构成了一幅用白线画出的显目的素描。蜘蛛网在棚屋和墙壁上暴露了它们的存在,那里原本什么也看不到,直到这结晶般的环境氛围为它们赋予了可视性,它们像白色绒绒的圈环悬吊在外屋桩柱和栅门突出的顶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