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她的述说结束了,甚至反复的告白和附带的解释也做过了。苔丝的声音始终像开口的时候一样高低;她的话里没有为自己开脱罪责的只言片语,她没有流泪。
可是在她的陈说进行中,就连外部一些东西的外貌也在经历着转型。壁炉里的火像顽皮的小鬼似的——鬼头鬼脑地做着鬼脸,好像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的困境。壁炉围栏悠闲地咧嘴发笑,好像它也不在意。从盛水的瓶子发出的光,只是从事于颜色问题。周围的所有都在宣称它们与这可怕的重述没有责任。然而自他吻她的时候没有一样东西改变了;更准确地说,东西的实体没有改变。可是东西的精髓变化了。
她停止了耳边的表述,他们先前的钟爱似乎挤进了他们脑子的角落,一再回响,重复着一段时间的最大盲目和愚蠢。
克莱尔做着不相干的拨动着火的动作;这信息甚至还没有到达他的心底。拨了拨余烬他站起来;她坦露出来的事件的全部力量现在传达了。他的脸憔悴枯萎了。在紧张的精力贯注中,他一阵阵在地板上乱踩。他不能够发明出任何办法,充分地集中思考;那是他含义模糊的动作。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她从他那里听过的富于变化的声音中最不恰当、最普通平常的一种。
“苔丝!”
“嗳,最亲爱的。”
“我该相信这些吗?从你的态度看,我相信是真的。唉,你不能是疯了!你应该疯了才是!可是你又没有疯……我的妻子,我的苔丝——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是疯了吗?”
“我没有疯。”她说。
“可是——”他茫然地看着她,又带着一种头昏眼花的感觉说,“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哦,对了,你本来要告诉我的,有几回——可是我没让你说,我想起来了。”
这些话和他的另一些话只不过是表面上敷衍塞责的唠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麻痹瘫痪的。他转身走开,伏在一把椅子上。苔丝跟着他走到他所在的屋子中间,站在那里用没有流泪的眼睛瞅着他。随即她滑落跪倒在他的脚旁,又由这个姿势蜷缩成了一团。
“看在我们相爱的份上,饶恕我吧!”她唇干舌焦地低声说。“我同样饶恕你了!”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又说——
“就像你被饶恕了那样,饶恕我!我饶恕你了,安吉尔。”
“你——不错,你饶恕我了。”
“可是,你不饶恕我?”
“唉,苔丝,饶恕不适用于这种情形。你原本是一个人,现在你是另一个人。我的上帝——饶恕怎么能符合这种荒唐事——像变戏法儿!”
他顿住了。思索着这些界定;然后突然爆发了可怕的大笑——好像在地狱中非自然的魔鬼般的大笑。
“别——别!这简直能杀了我,呀!”她尖声喊叫着,“啊,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
他没有回答。她好像病了似的满面苍白,跳了起来。
“安吉尔,安吉尔!你这笑是什么意思?”她大叫着,“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摇摇头。
“我期盼着,渴望着,祈祷着,能让你幸福!我想要是能让你幸福,我会多么快乐,我要是做不到,我多么不配做你的妻子!那就是我想的!安吉尔!”
“我知道那个。”
“我以为,安吉尔,你爱我——我,完完全全的我本人!要是你爱的是我,哎呀,你怎么能这个样子?怎么能这样说话?它可吓死我了!我爱上了你,我就永远爱你——不管发生什么变化,不管怎么丢脸栽跟头,因为你还是你。我不再问什么。那么,你怎么能,唉,我亲爱的丈夫,不爱我了吗?”
“我再说一遍,我爱的女人不是你。”
“那么是谁?”
“形貌像你的另一个女人。”
从他的话里她看出了,她本人先前担心的预感成为了现实。他把她看作了一个骗子了;一个有罪的女人伪装成了纯洁的女人。她一看到这一点,恐怖便布满了她苍白的脸;她的脸颊松弛下来,她的嘴几乎成了圆圆的小洞的样子。他对她的看法这可怕的感觉击得她失去了知觉,她眩晕摇晃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以为她会摔倒。
“坐下,坐下,”他轻轻地说,“你是病了,要病也是自然的。”
她坐下来,不知道她是在哪里,紧张扭曲的神情一直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让他看着浑身起鸡皮疙瘩,汗毛直竖。
“那么,我不再是你的人了,我还是你的人吗,安吉尔?”她孤弱无助地问,“她不是我,他爱的是像我的另一个女人,他说了。”
这比喻凸起来,引起了她的自我怜悯,像被粗暴利用的人一样。她满眼含泪,由于进一步看到了她的身份;她转了脸,迸发出自哀自怜的滔滔泪水。
克莱尔由于这个变化而轻松了,因为这事情在她那里的影响开始时还不及泄露出来的事情本身那么不幸,只是让他苦恼了。他耐心地等待着,冷冷淡淡地等待着,直到她伤感的强烈力量自己消耗完了,她哭泣的急流逐渐减弱到抽抽噎噎的啜泣。
“安吉尔,”她突然说,用她自然的语调,癫狂的干涩恐怖的声音现在已经离开她了,“安吉尔,我是太坏了,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了?”
“我还不能考虑我们怎么办。”
“我不能要求你让我和你在一起,安吉尔,因为我没有权利!我不能写信告诉我妈妈和妹妹们说我们结婚了,按照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做。我不能缝好针线盒了,我本来已经剪好,打算在我们寄寓期间做。”
“你不缝了?”
“不缝了,我什么也不做了,除非你命令我做。要是你离开我,我不会跟着你。要是你永远不再跟我说话,我也不会问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可以问。”
“要是我吩咐你做呢?”
“我会像你可怜的奴隶一样服从你,即便是要我躺下来,去死。”
“你很好。不过这给了我一个印象,在你现在的自我牺牲状态和你过去的自我保护心情之间,欠缺了一种协调一致。”
这是最初对抗的话。可是无论如何,现在向苔丝投掷煞费苦心的精致的讽刺,就像把它投向猫狗一样。话里的微妙刻毒她忽略不解,她只接受了那意味着他正克制着愤怒的敌意的声音。她保持缄默不语,不知道他正抑制着对她的喜爱之情。她几乎没有看见一颗眼泪从他的脸上缓缓地滚落下来,一颗那么大的眼泪,放大了它滚过的皮肤上的毛孔,好像放大镜下的物体。同时也再度照亮了她的坦白在他的生命、他的宇宙中造成的可怕的完全的改变,他重新又明白了,他不顾一切地试图在他置身的现状中向前推进,一些随之而来的行动是必须的,可是做什么呢?
“苔丝,”他尽可能温柔地说话,“我不能待下去——在这间屋子里——现在,我要出去走走。”
他轻轻地离开了房间,他为他们的晚餐倒出的两杯葡萄酒——一杯为她,一杯为他——留在桌子上一口没尝。这是他们的“合欢酒”的归宿。用茶,两三个钟头以前,他们用过了,在奇特的喜爱中,从一个杯子里喝。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拉动得极轻,也把苔丝从恍惚麻木中惊醒了。他走了,她不能在屋里待着。她慌忙披上大衣,跟出去,熄灭了蜡烛,好像她永远不再回来了。雨下过了,夜色现在很清冽。
她一会儿就紧跟在他的后边了,因为克莱尔走得很慢,漫无目的。他的形体在她淡灰色的身影旁边看上去乌黑、阴沉、险恶,她觉得她一时曾那么为之骄傲的珠宝首饰的碰触简直成了讽刺。克莱尔听到她的脚步,转回身来,可是看出了她的存在似乎并没有对他发生影响,他继续走去,跨过屋前张着五个大孔的拱桥。
路上牛马的蹄印里积满了水,这场雨足能灌满它们,却不能把它们冲走。她一走过去,那些小水洼里反射的星星也很快地掠过了。她不知道它们就在头顶上闪烁,要是她没有看见它们在那里——宇宙间最庞大的物体映在如此卑微的东西里边。
他们今天走过的这地方是在泰尔波绥斯同一条谷里,只是往下游去了几英里远;环境空阔,她能很容易地看见他。远离屋子的路蜿蜒穿过草场,她顺着路跟着克莱尔,没有试图走近他,或者引起他的注意,只是无声无息,带着茫然的忠诚。
终于,她无精打采的脚步还是把她带到了他的旁边,他一直什么话不说。忠诚的被欺弄的残酷使人领悟以后,常常更为巨大,它现在就在克莱尔心里异常强大有力。户外的空气显然从他那里带走了凭冲动做事的全部意向。她知道他看到的她没有光彩了——全然**无掩了。于是那时势之神便吟诵起讥讽她的诗了——
看哪,当汝的面目**时,曾经爱汝的他将恨你;
汝的面容在汝的命运败落时不再姣好;
汝的生命将如叶飘落如雨流下,
汝的头纱将是悲伤,冠冕将是痛苦。[82]
他一直紧张地思索着,她的陪伴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打破或者转移他紧绷的思想。她的存在对于他是多么微不足道!她不得不对克莱尔说话了。
“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说的没有一点妨碍了我对你的爱,没有一点表示我对你的爱是假装的。你没有以为我是打算好了骗你吧,你不会吧?你生气的东西是你自己心里想出来的,安吉尔,那不是我的样子。唉,我不是那样,我不是你揣测出来的骗人的女人!”
“哼——哦,不是骗人的,我的妻子,可是不一样了。不一样,不一样了。不要让我责备你。我发过誓不责备你了,我要想方设法尽量不责备你。”
可是她在狂乱之中仍然为自己申明,或许还说了一些不如不说的话。
“安吉尔——安吉尔!我是一个孩子——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一点儿也不懂得男人的事情。”
“你是别人负你甚于你负别人,我承认。”
“那你还不能饶恕我?”
“我饶恕你,可是饶恕不是全部。”
“不能再爱我?”
对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哦,安吉尔——我妈妈说过这种事有时候会发生——她知道好几个的情形比我更糟,那些丈夫没有太在乎——至少度过去了。可是那些女人都没有爱她们的丈夫像我爱你这样!”
“别,苔丝,别辩白啦。不同的社会身份,不同的态度方式。你简直要让我说你是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女人了,从未入门进入上流社会方方面面的一角。你不知道你说了什么话。”
“我只是被地位决定的乡下人,并不是由天性决定的!”
她带着一种冲动以致气愤说了此话,可是又自消自灭了。
“那就更糟。我想,那个把你的家系挖掘出来的牧师要是管住他的舌头,那会更好。我不得不把你们家族的衰落跟另一件事实联系起来——你的缺乏坚定。衰败的家庭意味着衰朽的意愿,腐败的行为。天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血统,让我多了一个鄙视你的把柄呢!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大自然的新生的女儿,却原来是一个朽败的贵族晚来的苗子!”
“好多家庭在那一点上跟我一样糟!莱蒂的家庭曾经是大地主,同样的还有奶牛场老板毕雷特。德彼贺家,现在是赶大车的,曾经是德巴耶贵族。你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情形,这是我们这个郡的特色,又能怎么样。”
“所以这个郡就更糟。”
她只不过整体领受了这些责备,并没有特别在意细处;而今,他已不像以前那样爱她了,至于其他一切对她都无关紧要。
他们又默不作声漫无目的地走去。后来传说,井桥的一个村民,那天晚上很晚了去找医生,在牧场遇见了两个情人,极慢地走着,没有说话,一个跟在另一个后头,好像在葬礼的行列中,瞥他们一眼,看到他们脸上似乎是焦虑悲哀的样子。后来他返回来,又在同一块地方跟他们相遇,正如刚才一样慢慢地走着,像先前一样不顾夜深惨淡。只是因为他自己的事情紧急,家里有病人,不记得这件稀奇古怪的事,过了许久以后,他还是回想起来了。
在那个村人去而复返的间隙,她对她的丈夫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除我给你带来的你一生的苦恼。有条河在下面,我只得跳进去结束自己了。我不害怕。”
“我不想增加一个杀人犯的罪名,给我又加一件蠢事。”他说。
“我会留下东西表明我是自己寻死的——因为我的羞耻。那么他们就不会责备你了。”
“别,别说这种荒唐话,我不愿听。在这种情形下有那种态度简直是胡闹,这件事与其看作一场悲剧,不如看作一场讽刺喜剧。你一点儿也不懂得这场不幸的性质。要是被人知道了,十个人会有九个把它看成一桩笑料。请答应我的请求回屋去,去睡觉。”
“我回。”她顺从地说。
他们游**经由的那条路通向磨坊后边那座著名的西斯特派[83]修道院的遗址,那磨坊,在过去的世纪中是隶属于修道院的机构。磨坊一直工作着,食物是终年必需的;修道院颓败了,教义是短暂易逝的。人不断地看到暂时的服务比永恒的服务更为经久。他们漫走着转来转去,一直离那房子不远,依从他的吩咐,她抵达大石桥跨过大河,接下来的路只有几码远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一切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壁炉里的火一直烧着。她在楼下待了不过一分钟,就接着上楼进了她的房间,行李已经拿到那里去了。她坐在床沿上,茫然地看着四处,一会儿开始脱衣服。把蜡烛拿近床架,烛光射到白色的凸纹格细平布床罩顶上,有一些东西在它下面垂挂着,她擎起蜡烛看看那是什么,原来是一束槲寄生。安吉尔挂在那里的,她即刻知道了。这是那神秘的包裹的解释了,那包裹打包携带都是那么难办;那里面包的东西他没有对她说明,只说到了时候就给她表明如此的意义。怀着热情和欢乐他把它挂在那里。现在看来那槲寄生是多么傻笨可笑,不合时宜。
再没有什么可怕了,也难得有什么去盼望,因为要他发慈悲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可能了,她情绪低郁地躺下了。悲愁停息了,投机的睡眠就发现了机会。在那么愉快的心情中禁止安眠,这悲愁的情绪倒欢迎它,几分钟以后孤独的苔丝就忘记了存在,被这间屋子固有的香气和死寂包围了,很可能这间屋子曾做过她祖先的新房。
夜里很晚的时候克莱尔也倒转脚步原路返回了这屋子。轻轻地进了起居室,他找到了一根蜡烛,带着拿定了主意的态度,在那里的旧马鬃沙发上展开他的毯子,草草地铺成睡铺的样子。躺下之前,他不穿鞋子爬上楼去,在她的房间门外听了听。她均匀的呼吸表明她是沉沉地睡着了。
“感谢上帝!”克莱尔嘟哝着说。可是他感到了一阵辛酸的剧痛,想到——差不多是真实的,尽管不完全如此——她的一身负担移到了他的肩膀上,她现在倒无忧无虑地安眠了。
他转身要下楼了,可是,又优柔寡断地,再一次朝她的门转过脸来。这一来他就看见了德伯维尔家女爵士的一位,这夫人的画像正好镶在苔丝卧室门口上边。在烛光里这画像越发令人讨厌不快了。邪恶凶险的图谋潜藏在女人的形貌之中,一门心思要在男性身上复仇——此时似乎正对向他。画像上查理时代胸衣的开领很低——恰如苔丝穿的他掖进去以便显露项链的时候一般无二。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她们之间那么相似的压抑苦痛。
这阻碍制止足够了。他又退回去,下楼了。
他的神态想保持着沉静和冷漠,他小小的紧闭的嘴表示着他自制的力量,他的脸上呈现着可怕的枯寂无情,从她的遭际透露以后一直展布其上。这是一张不再受热情支配的男人的脸,可是没有找到释放中的益处。他只是简单地考虑着人生经历折磨的偶然,世事的不可预料出人意外。在他崇拜她的长长的时间里,直到一个钟头以前,似乎没有任何什么可能像苔丝那么纯粹,那么甜美,那么贞洁。可是
失了些许,何止霄壤![84]
他对他自己说,她的心不是由她诚实清纯的脸标志的,他是错误地认定了,可是苔丝没有辩护人来纠正他。也许是可能的,他接着说,眼睛凝视从未表达与嘴上说的分歧,可是在她假装的外表后面甚至却看着另一个世界,差别悬殊,迥然相异。
他斜躺到起居室的沙发睡铺上,熄灭了蜡烛。夜色涌进来,据制了一切,暗淡冷寂,漠然无情;夜色已经吞没了他的幸福,现在正懒洋洋地消化着它;还准备去吞没另外成千上万人的幸福,从容不迫,不动声色。
36
克莱尔在惨淡的鬼鬼祟祟的晨光中醒来了,那晨光好像与罪孽相连。壁炉带着余烬面对着他;铺摆开的晚餐桌,上面立着两杯满满的没有尝过的葡萄酒,已经走了味儿,像结了层薄膜似的。她和他自己的空空的座位,另一些家具物件,带着它们永远无能为力的面目,令人无法容忍地探究着发生了什么。一切无声无息。一会儿以后传来了敲门声,他记起了可能是邻居村夫的妻子,在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料理他们的所需。
这个屋子里第三个人在场现在是极其尴尬的,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就打开窗户,告诉她这个早晨他们自己照顾自己。她手上拿着牛奶罐,他让她放到门口。那女人离开了,他在屋子后面找到一点烧柴,赶快生起火来。有好些鸡蛋、黄油、面包等等,在食品柜里,克莱尔一会儿摆置好了早饭,奶牛场的经历使他能够很容易地应付家务。燃烧木柴的烟从烟囱上升起来,像莲花头似的烟柱。路过的本地人看到了,想到这新婚的一对儿,便羡慕着他们的幸福。
克莱尔向周围投去最后一瞥,而后走到楼梯脚,用惯常的声音叫道:
“早饭好了!”
他打开前门,在早晨的空气中迈出几步。短短的一会儿以后,他退回来,她已经在起居室里了,机械地再次整理着早饭的东西,她好像完全穿戴好了,从他叫她仅仅间隔了两三分钟,她必定是早穿好了,或者是接近他招呼她之前穿好了。她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大圆髻,她穿上了一件新的衣服——一件淡蓝色毛料外套,领口带着白的褶边儿。她的手和脸看上去是冰凉的,她可能穿着衣服在没生火的卧室里坐了很长时间。克莱尔叫她时标志着礼貌的声调似乎激励了她,有一会儿,有一线新的希望的微光一闪,当她看他的时候,很快又熄灭了。
这一对儿,实际上,只是先前热火的灰烬了。头天夜里极端的悲哀不幸继续重压着,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点燃他们中的哪一个,再去热切地感受什么。
他温和地对她说话,她一直不动声色地应答着。终于,她靠近他,看着他尖削的脸,好像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也构成了一个可视的物体似的。
“安吉尔!”她说,顿了一下,用她的指尖轻轻地触着他,好像一缕轻风,好像她几乎不能相信那血肉存在的男人曾经是她的恋人。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苍白的脸颊还是呈现着惯有的圆满,尽管半干的眼泪在上面留下了幽亮的痕迹;经常透红的嘴几乎像她的脸一样苍白了。生命经受了这样毁灭性的打击,在精神剧痛的重压之下,依然搏动着生机,再施加一点儿,就会引起真的病来,黯淡了她个性鲜明的眼睛,使她的嘴枯削下去。
她看上去是绝然纯洁的。自然,用它古怪的圈套,在苔丝的容貌上安排了这样的处女期的印记。他带着呆呆的神气注视着她。
“苔丝,说那不是真的!不,它不是真的!”
“那是真的。”
“字字当真?”
“字字当真。”
他恳求地看着她,好像他愿意从她的唇间得到一句谎话,即便知道那是谎话,也愿意要它,用一些辩解,用确凿的否定,让自己相信。然而,她只是重复着:
“那是真的。”
“他活着?”安吉尔于是问道。
“那孩子死了。”
“那男人呢?”
“他活着。”
最终的绝望掠过了克莱尔的脸。
“他在英格兰?”
“是的。”
他茫然走了几步。
“我的身份——那是,”他冲动地说,“我想——任何男人都会想——放弃赢得一个有社会地位、有财产、通达世故的妻子的野心,我就一定能得到一个既美丽又质朴纯洁的女人,可是——可是,我不是责怪你,我不是那种男人,我不能。”
苔丝完全了解他的身份地位,剩下的话不必说了。其中只铺排着全部苦痛;她知道他方方面面都失去了。
“安吉尔——假如我不知道那个,无论如何,还有最后一条路让你解脱,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尽管我希望你永远不——”
她的声音变得干涩了。
“最后的路?”
“我的意思是,摆脱我。你能够摆脱我。”
“什么?”
“跟我离婚。”
“天哪——你怎么能这么简单!我怎么能跟你离婚?”
“你不能——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想我的坦白就给了你离婚的理由。”
“哎呀,苔丝——你太,太——孩子气了——太不成熟了——粗鲁,我想!我不知道你算是什么。你不懂法律——你不懂!”
“那——你不能?”
“我确实不能。”
陡起的一阵羞愧混合着凄哀浮上了听着他说话的人的脸。
“我想——我想——”她喃喃地低语着,“哦,现在我看见在你眼里我是多么坏了!相信我,相信我,凭我的灵魂起誓,我从来没有想过你那样!我希望你不那样;不过我相信,没有一点疑问,如果你打定了主意,你就能把我甩掉,你只要完全不爱我了——完——全!”
“你错了!”他说。
“哦,我应该做了它,昨天晚上就应该做了它!可是我没有勇气。那才像我。”
“有勇气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抓起她的手来。
“你想做什么?”他问。
“结束我自己。”
“什么时候?”
在他这样的追问方式下她不安了。“昨天晚上。”她回答说。
“在哪里?”
“在你的槲寄生下面。”
“我的天——什么?”他厉声问。
“假如你不生我的气,我就告诉你,”她说,畏缩着,“用我捆箱子的绳子。可是我不能——做最终的事情!我怕引起影响你名声的流言。”
从她那里逼出来而不是自愿坦白的供词中,其中料想不到的特质显然震动了他。他一直抓着她的手,目光从她脸上落下去,他说:
“现在,听着,你一定别再放胆去想这种可怕的事了!你怎么能这样!你要把我当作你的丈夫答应我,不再去想那事。”
“我愿意答应你。我知道那是多么坏了。”
“坏透了!那主意是你无法形容的不值。”
“可是,安吉尔,”她分辩着,睁大了眼睛沉静地不太在意地看向他,“那是完全为你的利益着想——让你不背负离婚的流言,又能得到我想让你得到的自由。我做梦都从没想到为我自己。不过,无论如何,用我自己的手结束我自己可就太好了。要是你,我的被毁了的丈夫,我应该死在你的手下,要是你,我想我会更加爱你,那是可能的,如果你能亲手做了它,除了那,没有别的路能让你解脱!我觉得我是完全无用的,只是挡在道上的一块大大的绊脚石!”
“别说啦!”
“好吧,你说了不,我就不了。我没有想要跟你作对。”
他知道这是完全真实的。从那绝望的夜晚她的行动降落到零点,再没有更为鲁莽的举动可怕了。
苔丝试着让她自己再摆弄摆弄早饭,多多少少管了点儿用,他们两个坐在同一边,以便他们的目光不会相碰。听着彼此的吃喝声,起初感到有些尴尬,可是却无法避免。好在,他们两个吃得都很少。吃过早饭,他站起来,告诉她他预计吃饭的时间,就去磨坊厂实施他的机械的业务研究计划了,那是他来到此地仅有的实际理由。
他走出去的时候,苔丝站在窗前,眼看着他的身影过了通向磨坊的大石桥。他隐没在它的后面,又穿越了远处的铁路,消失了。而后,没有一点影子了。她这才把注意力转回到房间里,开始清理饭桌,把东西安排整齐。
那女仆一会儿来了。她的到场最初给了苔丝一些紧张,后来缓和了。十二点半苔丝让她的助手自己留在厨房里,她转回起居室,等待克莱尔的身影再出现在大桥后面。
一点左右他出现了。她的脸腾地红了。尽管他离开了不到半英里远。她跑进厨房拿饭,以便他一进屋就能吃上。他先进那个头天他们两个的手合在一起洗的房间,他一进起居室,盘碟上的盖子就掀开了,好像是他自己掀开似的。
“多么准时!”他说。
“嗯,我看见你从桥上过来了。”她说。
一顿饭在平平常常的谈话中吃过了,他说了上午在修道院磨坊考察的事,老式的机械,筛面的方式,他担心在大幅度现代方式的改进方面,不会给他什么启发,有一些方法似乎是毗邻的修道院落成之日就开始被僧侣们使用了——现在那修道院已成一堆瓦砾了。过了一个钟头的时间,他又离开了,黄昏时才回来。整个晚上都让那些文纸占有了他。她怕她碍事,老仆人走了以后,她退回到厨房里,在那里同样忙忙碌碌足足过了一个多钟头。
克莱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不必那么忙活,”他说,“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起眼睛,神色有点儿轻快了。“我可以把我自己当成那样吗——真的?”她咕哝着,带着点哀怜的嘲弄,“你的意思是名义上!那好吧,我也不想更多的什么啦。”
“你可以这么认为,苔丝,你就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急促地说,在她的音调里包含着眼泪,“我想我——因为我是不体面的,我的意思是。我老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不体面的——所以我不想跟你结婚,只是——只是你逼我!”
她迸发了啜泣,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它几乎能赢得任何男人回心转意,只除了安吉尔·克莱尔。一般说来,他是温柔深情的,可是在他的性格的最深处,却深藏横亘着坚硬的理性积淀,像在柔软的土壤中一道金属矿脉,能折卷任何企图横断它的锋刃。它阻碍他接受教会;它也阻碍他认可苔丝。归根到底,在他对异性的恋慕情爱里,火比光少,当他停止信任的时候,他也就停止追求了:与那些天性易感的人正好形成了对照,那些人理智上鄙视了,还会在感官上保留迷恋。他定定地等她停止了啜泣。
“我希望英格兰有一半女人像你一样体面,”他说,带着一种对一般女性普遍迸发的冷酷,“那不是体面的问题,而是一种原则。”
他对她说了更多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他一直被反感的情绪波涛摇撼左右着。当发现被表面现象嘲弄了的时候,一个固执的性格就会被扭曲。诚然,在这一切之下,潜流着同情,一个通达世故的女人可以利用它来征服他。可是苔丝没有想到这个;她把一切全部都看作她自己的罪过,很难张口说话。她对他坚定的忠诚的的确确几乎是惹人哀怜的;她本是急性子,可是他说的不管什么话,都没有使她失态失当;她没有为自己寻求什么;没有恼怒;没有想他对她的中伤。她现在恰如使徒宽容的化身,回到了追求私利的现代世界。
这个晚上,由夜至晨,像先前过去的那个一样分毫不差地过去了。有一次,仅仅一次,很偶然地,她——早先那个自由的独立的苔丝——冒险推进了一下。那是他饭后第三次起身去磨坊的机会,他一离开饭桌说了声“再见”,她也用同样的话回答了,同时向他那面斜了斜嘴。他没有让他自己做出回应,急忙转向旁边,说:
“我准时回来。”
好像受到了一击,苔丝又退缩回自身了。尽管他曾经常常拗着她试着触吻她的嘴唇——他常常快活地说她的嘴和气息有黄油、鸡蛋、牛奶、蜂蜜的味道,她凭此而生存,他能由它们汲取营养,还有一些这类傻话。现在他不在意它们了。他看到她突然畏缩了,又温和地说:
“你知道,我要想个办法。我们暂时在一起住着,是迫不得已的,免得我们即刻分开会有一些闲话伤害你。不过,你一定得明白,它只是为了面子的原因。”
“是。”苔丝心不在焉地说。
他出去了,他在去磨坊的路上站了站,有一会儿希望自己能反应得更友爱一些,至少吻她一下。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绝望的一天,两天;在这同一所房子里,真的,可是,比他们做情人之前是更远地疏离了。在她看来,显然如他所言,他是在瘫痪的状态中生活着,力图想出可行的计划来。她在如此柔性的外表之下发现了这般果决,她被吓住了。他的坚毅,确实是太残忍了。她现在不再期待宽恕。她不止一次想到他去磨坊不在的时候离开他;可是她怕这样做对他没有好处,假如传扬开,还是会更加妨碍他伤害他。
在这期间克莱尔一直在思索着,确切无疑地思索着。他一刻也不停止地想着,他想得都成病态了;他想得吃不好饭,想得都枯瘦了;想得他把原先所有的家居的活泛生趣都**尽净了。他走着路对自己说:“怎么办——怎么办呢?”有时候就被她听到了。这便引发她打破了迄今为止一直不谈将来的克制。
“我想——你不打算跟我住在一起了——长期的,是不是,安吉尔?”她问,耷拉下的嘴角泄露着她在脸上保持着平静的表情是多么完全机械的做作。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不鄙视我自己,更糟糕的是,或许,鄙视你。我的意思是,当然,不能和你在一般意义上生活在一起。目前,不管我觉得怎么样,我没有瞧不起你。让我坦率地说吧,你可能没有完全看到我的难处。在那个男人还活着期间我们怎么能生活在一起?他是你天然的丈夫,而我不是。假如他死了,可能就不同了……再者,那还不是全部难处;还在于另一种考虑——它还与另一个人的前途有关,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想一想年月来去,我们的孩子会出生,过去的事情会让人知道——一定会知道的。那里不是天涯海角,什么地方都有人来往,总会知道的。想一想我们可怜的骨肉在人家的嘲讽之下长起来,随着他们的年龄增长,他们会逐渐感到那种十足的压力。对他们那是什么样的醒悟!什么样的前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之后,你还能无动于衷地说维持?你就没有想想,长痛不如短痛吗?”
她的眼睑,带着愁苦重重垂着,像先前一样继续低垂着。
“我不能说维持,”她回答说,“我不能,我没想那么远。”
苔丝的女性希望——我们得承认——是如此顽强地易于复原,在她隐秘的幻想中又复活了:持续长久地同处一室的亲近,足以打破他的冷漠甚至判断。尽管在通常意义上她是天真无邪、不懂世故的,但她并非心智不全。假如她不能够本能地懂得亲近中隐伏的主旨,那就意味着她女子特性的欠缺。如果连这也失败了,那就没有什么能够救她了,她明白。利用天然本性动计谋,实现希望,是不对的,她对自己说过;然而那种希望她还是不能熄灭。他的最终陈述现在做过了,那是,如她所言,新的观点。她真的从未想到那么远,他描述的可能会发生的儿女嘲笑她的清晰画面,对一颗诚实的心给予了致命的定罪,而那颗心的中心便是慈爱。纯粹的经验已经教她懂得,在某些情势中,有一种情形比导向美好的生活还要好一些,那就是索性免得活着。像所有受过磨难而又有能够先知的人一样,用米·苏利·普吕多姆[85]的话说,她能听到一声法令:“你将下生。”尤其是这法令是对她潜在的儿女发出的,她就如同听到了定罪的判决。
然而实情仍然是,“自然贵妇”狡狯狐猾,直至现在,苔丝还被她对克莱尔的爱蒙蔽着,忘记了那结果会诞生新的生命,会把她哀怨的她自己的不幸命运强加到他人身上。
所以她不能反驳他的观点。可是,带着过度敏感的自我辩争的倾向,一种回应又在克莱尔自己的心里生起来了,他几乎有些害怕它了。那是基于她杰出的天生丽质,她可以满有希望地利用它。她可以进而说:“在澳洲高原或者得克萨斯平原,谁会知道或者留意我的不幸,谁会责怪我或者责怪你?”是的,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接受了短暂的现实,仿佛那是不可避免的。她或许是对的。一个女人直觉的心灵感知的不仅是她自己的酸楚,也有她丈夫的苦痛,甚至那些设想的对她丈夫或者子女的指责,即便不来自于陌生人,也会由他自己吹毛求疵的脑子产生,抵达他的耳朵。
是疏离的第三天了。也许可以有一种冒险的古怪悖论:他要是更多一些兽性,他就能成为高尚的男人了。我们不那样说。克莱尔的爱无疑是超凡脱俗到了错失的程度,富于想象到不切实际了。那天然的肉体的存在,有时候还不如不在眼前更具吸引力,后者创造了一种理想的现实,便利地消减了真实的缺陷。她发现她的人身存在不能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强烈地引发什么。那比喻性的说法是真切的:她不是那个激发他爱欲的女人,她是另一个女人了。
“我想过你说的了,”她对他说,移动着她的指尖划过桌布,她的另一只手,那上面戴着嘲笑他们两个的戒指,支着她的额头,“它们都是相当对的,一定得那么做,你一定得离开我。”
“可是你怎么办?”
“我可以回家。”
克莱尔没有想过那样。
“你觉得能行吗?”他问。
“肯定行。我们应该分开,早分了早好。你说过我容易引得男人乱了方寸;假如我老在你眼前转悠,我或许会引你改变了你的计划,违背了你的理智和愿望。而后,你的后悔和我的遗憾都是很可怕的。”
“你能愿意回家吗?”他问。
“我想离开你,回家。”
“那就这样吧。”
尽管她没有抬眼看他,她还是吃惊了。主张与盟约是不同的,她只是太快地感觉到了。
“我早就怕走到这一步了,”她咕哝着,她的面容是逆来顺受的笃定,“我不抱怨,安吉尔,我——我想那是最好了。你说的话我十分信服。是的,假如我们住在一起,尽管没有人能责怪我,但是,一来二往,年月久了,你会为一些平常的小事跟我发火,你还会忍不住把我过去的事情说出来,被人无意中听到,或许会被我们自己的孩子听到。哦,现在的伤害只是折磨我罢了,那时候会杀了我,我就走——明天。”
“我也不住在这里了。尽管我不愿意主动分开,其实我早就看出我们分开是明智的——至少一段时间,直到我能够更好地看清那事的形态,可以写信给你。”
苔丝偷偷瞥了她的丈夫一眼。他是苍白的,甚至是颤抖的,可是,如前一样,她被她嫁给的这个人温柔深处的果决吓住了——那意愿一定要征服粗俗的情感,使其化为精妙的感情,使物质化为概念,使肉体化为精神。癖好、趋向、习惯,好像枯叶任他暴虐的想象风暴摆布。
他大约注意到她看他了,所以他解释说:
“在一起的人当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我再想到他们会觉得更加可爱;”又玩世不恭地加上一句,“上帝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们腻烦了,就又睡到一起了,多少人都是这样做的。”
当天克莱尔就开始打点行装了,她上楼去,也开始收拾。在他们两个的心里都知道第二天早晨他们可能就永远分离了。可是他们做着后会有期的假设,因为他们都是那种对最终的分离感到无比痛苦的人。他明白,她也明白,尽管相互的迷恋施加着影响——在她这方面是无关于才艺的——在最初分离的日子里或许会比以往更为强烈,时间必定会减弱那效力;不能接受她作为同室而居的人的实际性理由,在相隔遥远的冷静的头脑眼光中,可能会愈加强有力地宣示。无论如何,两个人一旦分开——离弃了共同的住处和共有的环境——不觉间新长起的芽蕾会进占填充各自空出来的地方;不可预见的事件会阻碍原来的打算,旧有的计划也就忘记了。
37
午夜静静地来到,静静地过去了,因为在芙鲁姆谷没有什么宣布它的来去。
一点以后不一会儿,在德伯维尔家邸宅黑暗笼罩的农舍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吱声。住用了上面一间的苔丝听到醒来了。它是从楼梯脚传来的,那楼梯通常钉得很松。她听见她卧室的门开了,她丈夫的身影迈着古怪的小心翼翼的脚步穿过了月光。他只穿着衬衫和裤子,当她发觉他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虚空的时候,她最初涌起的欢欣寂灭了。他走到屋子中间的时候,站住了,咕哝着,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的声调——
“死了!死了!死了!”
在一种强大的干扰力量影响下,克莱尔有时候会在睡梦中行走,甚至能施展奇特的技艺,就像他们结婚之前从市集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做的那样,他在卧室里跟欺侮她的那个男人格斗。苔丝知道他在持续的精神重压刺激下,现在又进入梦游症状态了。
对他的忠诚信任是如此深深地伏在她的心底,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没有使她产生过人身恐惧。即便他手持短枪进来,也不能打破她对他的信任——他是来保护她的。
克莱尔逼近了,俯身向她。“死了,死了,死了!”他咕哝着。
用不变的无限哀苦的眼睛定定地瞅了她一会儿以后,他把身子俯下来,用胳膊抱起她,用被单像裹尸一样把她卷起来。然后,他像对一具尸体那样满怀敬意地从**把她托起,抱着她走过房间,咕哝着——
“我的可怜的,可怜的苔丝——我的亲爱的,宝贝苔丝!这么甜蜜,这么美妙,这么忠实。”
这表示爱昵的字眼,在他醒着的时候是严格把持的,对她孤凄饥渴的心是无以表达的甘甜。假如动一下挣扎一下能够拯救她委顿的生命,她也不会那么做,从而结束她目前所处的境地。于是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屏息静气,又惊奇又纳闷不知道他要抱着她去做什么,忍受着让他抱到了楼梯平台上。
“我的妻子——死了,死了!”他说。
他把她倚靠在栏杆上停了一会儿。他要把她扔下去吗?对自己的挂虑在她那里将近灭绝了,又知道他打算明天就分离,也许是永别,她以这种不安全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比起恐惧来倒觉得十分奢华了。如果他们能够一起摔下去,两个都摔成碎片,那多么天经地义,多么称心合意。
可是,他没有让她摔下去,反而借着栏杆支撑的便利,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白天里蔑视的嘴唇。然后他又下力抱紧她,下了楼梯。松弛的楼梯的咯吱声没有惊醒他,他们安全地到了楼下。他从对她的紧抱中腾出一只手来,拨开门闩,走出去,他穿着长筒袜的脚趾轻轻地碰了下门边,不过他似乎没有在意,在开阔的空间里有了伸展的天地,他用肩膀把她扛起来,以便能更容易地搬动她,没穿衣服也减轻了他一些负担。就这样他扛着她离开了屋子,向着几码远的河上走去。
他的最终目的,假如他有,她还猜不出来;她发现她自己好像第三者可能做的那样推测着这件事情。她是如此轻易地把她整个地交付于他,令她欣喜地想到他是完全把她视为己有,任意处置。在明天分离的盘桓不已的恐惧下,她觉得他现在是真正地认她为妻子苔丝了,不再抛弃她了,甚至即便认识到了他有权力伤害她的程度,也是安慰。
啊!现在她知道他梦见什么了——那个星期天的早晨,他抱着她和另外几个女工涉过河流,那些女工差不多像她一样爱他,如果那是可能的,苔丝也很难承认。克莱尔没有带着她过桥,只是在河的这边向着邻近的磨坊继续迈着脚步,最后在河边站住了。
河水,流过辽远的草场,时常分流,在没有目的的曲折中蜿蜒而下,环绕着无名的小岛,回转着,汇合着,又形成宽阔的主流奔涌向前。他带着她面临的就是这样诸流汇综的河段,河比别处宽,也深。横过河流的是一座窄窄的步行桥。现在桥上的栏杆被秋季的洪水冲走了,只留下了没有遮拦的桥板,在急流以上几英尺处横躺着,构成了令沉稳的脑袋也发晕的通道。白天里苔丝从屋子的窗口看到年轻的男人从上面通过,好像是一种保持平衡的技艺。她的丈夫或许也看到过同样的表演。不管怎样,他现在是上了桥板,驱动着一脚向前,沿着它走去。
他要淹死她吗?也许是的。这地方偏僻,河水又深又宽,足以让这样的意图很容易地实现。假如他能够,他可以淹死她,那比明天分离走向严酷的生活还要好些。
湍急的河流在他们下面奔泻回旋,把月亮倒映的脸摇**着、撕扯着、分裂着。泡沫团团顺流而过,桥桩后面拦住的水草纠结起来。如果他们两个现在一起落入湍流,他们的胳膊会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们就没救了;他们将会几乎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不再会有对她的责备,或者责怪他跟她结婚。他和她的最后半个钟头将是爱恋的。然而,如果他们还活着,等到他醒过来,白天的嫌恶就将重回,这个时刻只会像转瞬即逝的梦境留下来令人冥思。
这冲动刺激着她,不过她还是不敢放纵它,她要是一动就会把他们两个都投入深渊。她自己的生命有多少价值已经被证明了,可是他的——她没有权力去损害。于是他抱着她平安地到达了对岸。
他们是在构成修道院场地的人造林里了,换了一种新的抱法,他向前走了几步,直到他们来到倾圮的修道院唱诗班的席位。靠北墙是空空的修道院院长的石棺,每一个带着冷幽默的游人都愿意在里面躺一躺。克莱尔小心地把苔丝放进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仿佛一个重大的愿望实现了。克莱尔随后在旁边的地上躺下来,即刻沉入了深深的筋疲力尽的死睡中,像一根木头一动不动。精神刺激产生的兴奋效力现在是过去了。
苔丝在棺材中坐起来。这个夜晚,尽管在这个季节里是干爽的柔和的,他只穿了一半衣服,长久地待在这里,难以忍受的森冷对他也足够危险的。假如把他自己留在这里,他完全有可能一直待到早晨,他肯定要被冻死。她听说过梦游后这样的死亡。可是她怎么敢叫醒他,让他知道他做了什么呢?当他发现了他对她做的傻事,会使他感到羞愧的。苔丝,不管怎样,还是出了石棺,轻轻地摇摇他,但是不使劲,不可能把他叫醒。做点什么是必须的,因为她已经开始打战了,围在身上的床单只是可怜的遮护。那几分钟的冒险时间里她的兴奋产生了几分温暖,可是那极乐的间隙过去了。
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诱导他试试,于是她对着他的耳朵,镇定而又沉稳地召引着——
“咱往前走来,宝贝儿。”同时拉着他的胳膊暗示他起来。他毫不反抗地默从了,给了她一丝宽慰:她的话显然把他投回了梦中,自此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段落,在那里他梦想着她好像一个精灵飞升,带着他进入天堂。于是她搀着他的胳膊引导他,到他们通往住所前面的石桥,过了桥他们就站在宅邸门前了。苔丝的脚是光光的,石头刺痛了她,冷到了骨头。不过克莱尔穿着毛袜,看来没有感到不舒服。
没有进一步的困难了。她引导他在他自己的沙发**躺下来,给他暖暖地盖好,燃起一点临时的火,给他烘干潮气。专心做这些的声音她想或许会把他惊醒,她也暗暗地希望那样。可是他身心这般疲惫,以致他始终保持着静止不动。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见面,苔丝就猜到安吉尔或者知道了一点儿,或者完全不知道在夜里的远足中她被他牵挂过,虽然,关于他本人,他或许意识到了他没有一直躺着。实际上,他那天是从好像寂灭一般的深睡中醒来,在最初的时刻里,他的脑子像参孙摇摇他自己,试试他的力量,他有些夜里发生了不寻常事情的模糊的意识。然而他的现实处境很快就取代了在别的事物上的猜测。
他在辨明一些精神关节的期待中等候着;他知道他的一些打算,包括头天夜里的,都没有在早晨的曙光中消失,它立在接近纯粹理性的基础上,甚至哪怕是由感情冲动引发的,所以,到目前为止,也是值得信赖的。就这样他在灰白的晨光中注视着他跟她分离的决心;不像激烈愤慨的本能,而只是剥光了曾经灼烤燃烧的热情;只剩下骨头架子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是一副骨骼,仍然在那里。克莱尔不再犹豫了。
吃早饭的时候,收拾剩下的一些东西的时候,他显得很疲惫,那清楚不过的是夜里劳累的结果,苔丝真想把夜里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可是,如果他知道了他正常理性不赞许的他对她本能的明显爱恋,在他的理性睡眠的时候他的喜爱使他的自尊遭受到损害,那结果必定是令他恼怒,令他伤心,使他显得愚蠢,这又阻住了她。那太像在一个男人清醒的时候嘲笑他醉酒时的古怪行为。
她蓦然想到,他或许对他温柔的怪异行为有一点朦胧的记忆,深信她会利用柔情的便利机会重新吁请他不要离开,才不愿意提及吧。
他已经写了一封信从最近的镇上雇了一辆车子,早饭后一会儿车子到了。从车子上她看到了结局的开始——暂时的结局,至少,夜里发生的事泄露了他的柔情,又让她生起了未来远景的梦想。行李放到了车子顶上,赶车人就赶车走了,磨坊主和女仆对他们突然离开表示很惊讶,克莱尔声称他发现磨坊的工艺不是他希望调查的现代类型,它的状态甚至是太过老旧了。他们离去的方式没有一点能让人想到颓败,或者想到他们不是一起去看望朋友。
他们的路途距几天前他们各自怀着庄严的欣喜离开的奶牛场很近,由于克莱尔想去跟克瑞科老板了结一些业务,苔丝便不能不同时去看看克瑞科太太,以免她产生对他们不幸状况的怀疑。
做这次拜访尽可能谨慎才好,他们在由大路通往奶牛场栅栏门旁下了车子,步行走下小道,并排着。柳枝被砍掉了,他们能看见树桩,在那里克莱尔曾追着她要求她做他的妻子;在左边的那个院落里她曾经被他的琴声迷住;牛圈后面距离老远的草场是他们第一次拥抱的地点。夏天的金色图景现在灰白暗淡了,色彩枯瘠,肥沃的土壤一片泥泞,河水冷森森的。
隔着院门,奶牛场老板看到了他们,迎上来,摆出了嬉笑的面容,在泰尔波绥斯以及邻近一带,新婚的人重新出现,这种做法被认为是恰如其分的。随后克瑞科太太也从屋子里出来了,还有他们的另外几个老熟人,可是玛琳和莱蒂好像不在那里。
苔丝硬挺着忍受他们的打趣和友好的取笑,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她那里引起的感受远在他方。丈夫和妻子达成默契保守他们疏远的秘密,他们的举止尽可能做得像普通夫妻一样。于是,尽管她不愿意听到关于这件事的一个字,苔丝还是听到了玛琳和莱蒂的详细故事。后者回到了他父亲的家里,玛琳去别处寻找打工的地方了。他们担心她结果不会好。
为了驱赶这些讲述引起的哀伤,苔丝去跟她喜爱的奶牛告别,用手一个个抚摸它们,离开的时候她和克莱尔肩并肩站着,好像他们的肉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在能够看明真相的人看来,他们的表现中有更为可怜的东西在;外表看来,一体两肢,他的胳膊碰着她的胳膊,她的裙裾触着他,面朝同一个方向,面对着奶牛场的人们,声称“我们”说着告别的话,然而却像两极遥相隔绝。或许在他们的姿态中有些古怪的僵硬和窘迫;在他们表示融洽一体的专业技巧方面有些笨拙,与新婚夫妻的自然羞涩不同,那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们走了以后,克瑞科太太便对她的丈夫说——
“她的眼睛看上去亮得多么不自然,他们站在那里多么像蜡人塑像,说话就像在梦里似的!你看不是这样吗?苔丝原本就有些古怪,她现在一点也没有做了有钱男人新娘子的得意样儿。”
他们又上了车子,向着威瑟伯里和斯丹福特路而去了,到了斯丹福特路边小站,克莱尔把车子和赶车人打发走了。他们在这里歇了一会儿,用了一个不知道他们关系的陌生人赶的车子,进了山谷,向她家赶去。半路上,纳特尔伯里过去了,来到了十字路口,克莱尔让车子停下,对苔丝说她如果想回她母亲的家里,他就在这里跟她告别。赶车人在场他们不能自由交谈,他要她陪他沿着一条岔路走一走;她同意了,吩咐车夫停一会儿,他们就漫步离开了。
“现在,让我们互相理解吧,”他柔和地说,“我们之间没有生气,尽管目前我还不能容忍。我将试着让我容忍它。我自己一知道我将去哪里,我就让你知道。假如我能让我自己忍受它——假如它是值得的,可能的——我就会来找你。不过,直到我来找你之前,你最好不要去找我。”
这严酷的法令对苔丝真是致死的,她十分清楚地明白了他对她的看法,在他眼里她比实际上严重欺骗了他的人罪过一点儿也不见轻。可是,一个女人即便做了她做过的事就应该受到那全部惩罚吗?但是她不能跟他在这一点上再争辩。她只跟他简单地重复了他的话。
“你来找我之前我一定不能去找你?”
“正是。”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哦,可以——如果你病了,或者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希望不会是那种情形;还是我先写信给你。”
“我同意这个约定,安吉尔,因为你最知道我应受的惩罚是什么,只是——只是——不要做到超过了我能忍受的程度!”
那是她在这件事上说的全部的话。如果苔丝是狡诈的,她发一顿脾气,在那荒僻的路上,昏过去,歇斯底里哭一场,尽管他那难以取悦的脾性正在风头浪尖上,他或许也经受不住。可是她长期忍受的性格使他的手段更容易实行了,她让她自己成了他最好的辩护者。骄傲,也进入了她的屈从中——那也许是整个德伯维尔家庭听天由命、不计后果的顺从中太明显的特征——一些她能够凭诉求拨动而生效的心弦,她一碰未碰。
他们剩下的谈话只是在实际性事物上了。他拿给她一个盛了还算不少的钱的包裹,那是他为了这个意图从银行里提出来的,这财宝,苔丝享用的权利似乎只限于生前(假如她懂得了遗嘱中的言词),为了安全,他建议她让他存入银行;对此她立刻同意了。
这些事情安排好了,他和苔丝往回走向车子,扶她上了车。付了赶车人的钱,告诉赶车人把她送到哪里,然后拿起他的包裹和雨伞——他至此为他自己带的仅有的物件——他跟她道了再见;他们就此分离了,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
车子移动着爬向一座小山,克莱尔带着一种不期而然的希望看着它向前走,希望苔丝能从车窗里往外看看。可是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么做,她不能冒险去做,只昏沉沉半死地躺在里面。于是他眼看着她远去了,他的心感到了极度的痛苦,从一首诗里引了一句,加上了他自己独特的修改——
上帝不在天堂:世间的事全是错误![86]
苔丝过了山顶以后,他转回来上了他自己的路,几乎不知道他一直还爱着她。
38
当她坐着车子穿过布莱克姆谷的时候,少小时熏习濡染的景物在她周围展开,苔丝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起来。她首先想起来的是怎样面对她的父母。
她到了一个栅门前,那栅门立在通向村子的路上。门被一个陌生人打开了,这人不是那个干了多年的老看门人,她不认识他;那个老看门人也许是在新年那天离开的,更换总是在这个日期进行。近期没有从家里收到什么音信,她就向看门人打听一下消息。
“噢——没什么事,姑娘,”他回答说,“马洛特还是马洛特,有人死,有人生。还有,约翰·德北菲尔有一个女儿这周嫁给了一位种庄稼的先生,不是从约翰自己的家里出阁的,你知道,他们是在别处结的婚。那先生那么高的身份,认为约翰家配不上办那喜事,那新郎官似乎不知道有人发现了约翰属于古老高贵的血统,直到今天他们家老祖宗的骨头还埋在自家的大墓里,可是他们的家业在罗马人的时期就败落了。不管怎么样,约翰爵士,我们现在都这么叫他,尽他所能操办了喜事,把教区的所有人都请到了,约翰的妻子还在淳露酒店唱歌,一直唱到十一点多钟!”
听到这些,苔丝觉得心里很难受,她不能坐着车子带着行李和东西大张旗鼓地回家去了。她问看门人她可不可以把她的东西在他的屋子里放一会儿,他没有拒绝,她打发走了车子,独自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向村子。
看到了她父亲家的烟囱,她问自己,她怎么可能进这个家呢?在那个屋子里,她的亲人在沉静地想象着她由一个相当富裕的男人陪伴着蜜月旅行远去了;这时候她却在这里,没有友伴,孤身一人自己悄然潜进这老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块好一点的地方可去。
她没能不被注意到就进家。恰恰在围篱那里她跟一个认识她的姑娘碰见了——在学校里她很亲密的三两人中的一个。问了问苔丝怎么回来了以后,她的朋友没有留意她凄哀的面容,插嘴问——
“你的先生去哪里了,苔丝?”
苔丝连忙解释说他有事离开了,扔下问话的人,攀过围篱,就这样往家里走去。
她一走上院子里的小路,就听见她的母亲在后门那里唱歌,她走上去能看见德北菲尔太太在门口台阶上拧床单。做着这个她没有注意到苔丝,拧好床单她进了门,她的女儿跟在她后头。
洗衣盆搁在原来的老酒桶上放在原来的老地方,她的母亲,把床单扔到旁边,要把胳膊再伸进去。
“哟——苔丝——我的孩子——我想你是结婚啦!——这一回可是千真万确地结婚了——我们送去了苹果酒——”
“是的,妈,是真的。”
“要结婚?”
“不——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那么你的丈夫哪儿去了?”
“哦,他暂时走了。”
“走了!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嗯?是你说的那天吗?”
“是的,礼拜二,妈。”
“现在才是礼拜六,他就走了?”
“是的,他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就找了这么个该死的丈夫!”
“妈!”苔丝走到约翰·德北菲尔太太跟前,把头伏在这妇人的怀里,迸发了哭泣,“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妈!你给我说过,你写信也对我说,那事不要告诉他。可是我告诉了他——我忍不住告诉了——他就走了!”
“哦,你个小傻瓜——你个小傻瓜!”德北菲尔太太大叫起来,浑身颤抖把水溅到了苔丝和她自己身上,“我的好老天爷!我怎么能说那种话,可是我还要说,你个小傻瓜!”
苔丝剧烈地抽搐抖索地哭着,绷了这么多日子,终于一下子松懈了。
“我知道那个——我知道——我知道!”她哭着喘着,“可是,哦,我的妈妈,我忍不住!这件事再来一遍——我还会这么做。我不能——我不敢——那样犯罪——坑害他!”
“可是你跟他结婚就先坑了他啦!”
“是的,是的,那正是我痛苦的!我想他如果不能宽容,他能通过法律解决。哦,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一半我多么爱他——我多么渴望拥有他——我那么在意他,又那么想对得住他,把我折磨得多么苦啊!”
苔丝是这样地肝肠寸断,不能再说了,瘫软到了一把椅子上。
“罢,罢,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生的孩子比人家生的孩子傻,是个大傻瓜——都不知道那样的事情不能乱说,到时候他就是发现了也太晚了!”说到这里,德北菲尔太太开始流泪了,觉得她这个做妈的太可怜了。“我不知道你爹会怎么说,”她接着说,“打从你结婚,他就天天在露蕾弗和淳露店里说那喜事,说通过你,他的家庭又回到了他们那光彩的地位——可怜的傻男人!——你怎么把它弄得一团糟啊!老天爷啊老天爷!”
事情仿佛赶到了节骨眼上,这时候听到苔丝的父亲走近了。不过,他没有直接进屋,德北菲尔太太叫苔丝暂且别让他看见,由她自己把这坏消息传给他。最初的失望爆发过了之后,昭安开始把这不幸看得像苔丝的第一次遭灾一样,好像节日里碰上了下雨,马铃薯遇上了歉收;好像一桩与功过或者愚蠢无关的相碰,一次偶然外来的天生要有的打击,不是一次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