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脚步去乡村行走
1
很久都不曾用脚步在乡村行走了。
或是没有足够的闲暇,抑或偶去乡村也是以车代步。真正用双足去踏步乡村的田野,用两眼去观察乡村的物事,用身心去感知乡村的变迁……竟然成了一个夙愿。
暮春时节,我领命去精准扶贫包保村驻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散淡时间,去实实在在地走走久违的乡村,去真真切切地感受感受乡村的律动,当然也有着一种用乡村的静美去涤**心灵尘埃的奢望。
进村已是傍晚,与村里干部接洽后,我提出次日无须引导,自个儿随意走走。
或许上天是要考验我的真诚,夜里落起了小雨,翌日仍淅沥不停。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背起相机,逍遥自在地走进了幽深的观音沟。我的目的地是村里作为旅游项目正在开发的观音寨,当然,沿途的农户,那是必须拜访的对象。
观音沟长约七公里,夹山迎面紧逼,沟底水流细小,零星的土地像农人的蓑衣披挂在郁郁葱葱的林坡间。走在沟中,有些窒息,好在树木繁茂,雨水把翠绿的枝叶洗刷得一派亮绿,布谷的啼叫与林中的雨滴交相呼应,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
硬化的盘山公路并不难走,不到半个小时,我便上到了山的半腰。回望山下,幢幢农舍白墙红瓦,条条村道参差相接,块块农田连绵延展。把视野拉远,山峦起伏,苍翠如濯;南河萦绕,碧澈似镜,细雨中别具韵味。因为上下游拦河筑坝建成了多级电站,村前的一段南河已然成湖……人在山下,身陷其中,美景只能管窥一斑,登高俯视,村子的自然颜值竟然如此之高。
2
走上一段坡度很陡的公路,山体蓦地闪出了一爿塆塬。塆前塬后,聚集着五八户人家,有鸡鸣,有狗吠。从两栋连为一体的楼房内传出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我循声走进楼门,见一位老人正往木垛上一根一根地码放着一米余长的木段,木段经过了初步加工,材型四楞方正,散发着浓郁的木香。我走上前去要帮老人一把,老人连说不敢劳驾。我问老人年庚,他说虚岁七十二了。我惊讶地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做木活,怎不带个徒弟打打下手。老人说如今的年轻人不愿学这粗笨手艺,他这也只是打制一些老式木椅、板凳,趁身子骨还动得了,自己糊个口,不给儿女们添负担。我说把这么漂亮的厅堂当木工房不心疼?老人说楼房不是他的,主人姓易,全家都外出打工了,房子仅以每年八百元租金供他使用,主要是图有个照看。
说话间,楼的山墙边走过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打过招呼,我见她家山墙头竖挂着“农家乐”牌子,上书土鸡、腊肉等菜名及订餐手机号码,白底红字,十分醒目。紧挨山墙搭建有两间平房,平房前的场院颇具规模,东边邻公路砌着围墙,西边与山体相连,放养着许多土鸡,鸣叫声此起彼伏;场院北侧是猪圈,圈边卧着一条黄狗,见我进到场院也不叫唤。
这个时候,男主人从平房出来,热情邀我进屋喝水。我应声走进平房,第一间是火屋(冬季烤火取暖的屋子),墙壁上挂着许多腊肉;第二间为厨屋,与正屋相通。男主人把我引入正屋,地板、墙壁都装饰一新,厅堂的两个里间设作餐厅。我问男主人生意如何,他说平均每天基本有一桌,鸡、猪、羊都是自己养的,时令蔬菜、葱蒜佐料也都是自己种的,加上自己加工,不算人工成本,每桌可赚百把块钱。我问客源来自哪里,他说大都是襄阳、谷城、老河口等城市驴友,骑车者居多。我说你这房子设计不错,啥时盖的?他说房子是他兄弟俩四年前联手盖的,盖房钱是他老兄弟俩打工十几年攒的。现在弟弟两口子仍然在外打工,房子租给王木匠使用。我说那你也姓易喽,孩子们呢?他说年轻人在山里扎不住,大儿子二十七了在珠海打工,小儿子二十四岁在县城找活;我与孩子他妈年纪慢慢大了,再在外漂泊不是个事儿,何况还有十来亩山场、几分菜地丢不下,便回来办了农家乐。
当知道我来村里的意图后,老易连忙反映山里手机信号不好,驴友们的订餐电话常常打不进来,盼望能够得到解决。我回应帮助反映,却不知道电信部门在这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山塆里安装信号基站成本有多大,什么时候能解决?
看得出来,老易两口子是村里会兴家的人。他们家楼前晒场不宽,且被公路占据,便把山墙处的空地拓为场院,利用自然山场,放养百余只土鸡和十多只山羊,圈养五头土猪,打生态环保牌开办农家乐自产自销。客人虽然不多,但不断天地都有接待,给人以兴旺和希望之感。
告别时,老易见雨下得密了,拿出伞来让我撑上,并说前面的塆子叫邓家塆,几户人家都姓邓。
3
邓氏屋场是百年老屋场,场角枝繁叶茂的古皂角树是明证。七十七岁的邓老妇人告诉我,她十八岁嫁到邓家来树就这么大,快六十年了,皂角树好像没长一样。邓氏屋场共有四户人家,其中两户房屋为新盖,白墙红顶,两层格局。邓老妇人的新楼是屋场中心,硬化的晒场东南面依次布局着柴棚、猪圈、牛栏。屋后是茂密的树林,对面是葱翠的山岭,野花点缀其间,鸟语回响林中,幽美恬静得让人心醉。
邓老妇人能说会道,她说自己没有生养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老头子高血压中风,被嫁到山下的老二接去住了,她随大女儿、大女婿住在山上,外孙在外地打工,大女儿两口子一早把旧年(去年的意思)的油菜籽拿下山换油去了。
这时,一位穿着灰色旧夹衣的高个子老汉围了过来,两眼直直地看着我。邓老妇人告诉我他有智障,年过花甲一直未娶,平时靠帮四邻干活吃饭,收入有低保,生活不成问题。老妇人又说,观音寨南边还住着两个七十多岁的鳏夫,两人的屋子隔得老远,连说个话都不方便,啥门儿(没有办法的意思)呢。
邓老妇人的话让我有了一种责任感,须得给村里建议,请求民政部门支持把村福利院办起来,让住户偏远、劳动力丧失的孤寡(鳏)老人集中居住,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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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越来越密,去观音寨顶尚有两公里多,而公路却只通至邓氏屋场。我找了根树棍当拐杖往寨顶攀登,走完一段嵌在林中的之字路,我累得气喘吁吁,恰有一处凉亭(村里开发观音寨配套而建)歇脚。亭边的坡地种满了菜豌豆,一层一层已成熟和未成熟的豆角泛着绿茵茵的光泽,豆秧上又盛开了一层紫白相间的花,正笑呵呵地喝着细细的雨水,与嫩绿的豆秧舒展着柔柔的身姿。可是,满地的豆角却无一点采摘的痕迹。鲜美、绿色、安全的菜豌豆变不了商品,换不了活钱——也许,只是因为雨天不方便采摘,种植者才未前来收获吧。
登上寨顶,却不见有寨,只有几尊奇特的巨石兀起于山顶,在把山的海拔增高的同时,没忘腾出一方平台。平台之上供奉着一尊两米多高的观音石像,为风雨中的寨顶增加了一缕仙气。在寨下路旁,我是看到了有一块虽不精致但确为古物的石碑,刻字已很模糊,隐约可见观音寨兴盛于明朝。寨子有些历史,亦为方圆百里至高点。雨雾里,仍然看得见山脚下水波浩渺的南河,西边的茫茫群山,重峦叠嶂,峻岭巍峨。但我却奇异地感到,那些山都不如观音寨高,都不如观音寨秀,更不如观音寨近水而有灵气。看来,村里选择观音寨与南河旅游资源配套开发,这个路子是走对了。
雨仍不住点,山路起泥脚滑,路旁杂灌上的雨珠已经湿了裤腿,我不得不返程下山,遗憾未能去看看两位孤鳏老人。不过,这一天的手机计步器显示,我步行了二万二千零一十四步,总长十六点五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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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南河边一处农家乐旅馆一夜好睡,转天醒来,太阳已升上了观音寨顶。雨后的阳光似乎带着一丝湿润,空气像洗过一样清新。蓝天下,青山更绿,绿水更碧,披着温馨的晨阳,端着相机,我把倒映在水中的青山,把投射在湖中的阳光,把晨捕的渔船,把摆渡的艄公,把从渡船上下来上学去的孩子,把湖岸上袅娜的杨柳,把河滩边葳蕤的芦苇,把村落里的田野,把绿树间的农舍,直至把矗立在两山相交处的南河大坝,一一都收入了镜头。可是,渔船与渡船的咿呀,田野沟渠内一阵紧似一阵的蛙鸣,河湖里水鸟、野鸭及岸滩上山鸡的欢鸣,还有南河电站水轮机的歌唱……这支多声部的《清晨进行曲》,却只能由早行的人分享了。
对岸是九里坪村,从南岸看去,三座起伏有致的山峦低缓而葱茏,齐齐倒映于湖中,只把湖水染得愈发碧翠。山脚下,田野平阔,村舍严整,绿树环抱。我寻思过河看看,便向渡口走去。
小船刚好渡过来一位抱着小孩的少妇,少妇站在船的中央,艄公在船尾咿呀摇橹,晨阳,绿水,船移……画面无比静美,我接连按着快门,直到小船抵岸。艄公个子不高,清癯的脸颊上挂满了笑意,同志,过河不?我说,过呀,怎么收费?他说一人一元,一个人也渡。上得船去,艄公说他这个渡口村里人年票六十元,散客过河一次一元;他家就在岸边的台地上,渡河者无论啥时来都随叫随到。我问河水有多深,鱼还多不多。艄公说河中心有十几米深,这几年鱼少了一些。又说这里水好景美,夏天城里来人很多,在此游泳、唱歌、跳舞、烧烤,热闹得很。下了渡船,艄公说往上游走不远是笋峪村,渡口这儿算是笋峪和九里坪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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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去笋峪不远,不妨去多走一个村子。
沿着紧贴河岸的公路西行一公里,但见紧收的山口飞架着一座渡槽,渡槽一打两用,槽面封盖,是为公路桥;槽内流水,是为渡渠。顺着渠口的通户公路右行百步,山塆幽静,树花杂陈。渠畔与塆塬上自然分布着六七户人家,户户皆为新盖的小洋楼,楼房周围,果树密布,樱桃正红,几棵杏、桃树下,有数枚被淘汰的稚果撒落。山塆峪边,几块水田正待秧苗植插,新鲜的泥土味儿直扑鼻息;峪下则是南河库区清澈的尾水,渔船轻**,树影婆娑……我一边按着快门一边喃喃自语——桃花源,桃花源,现代版的桃花源!
照风景啊?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旁来了位长者。我回话说,这么好的地方,常有照风景的来吧。老人说,每个季节都有好多波人来呢。我说,您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养老绝了呢。老人说,可不是,也只能是养老了,你看塆子里哪有年轻人的影子?老人指指塆塬上的两栋新楼说,房子盖在那儿,长年都无人居住,只有过年才回来热闹几天,农村就是农村,山旮旯里再美也留不住年轻人。我问老人,峪对面的房子也盖那么漂亮,和您这儿是一个村组吧。老人说是啊,并给我指路说,走渡槽过去,绕过山嘴往前走,就是峪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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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渡槽,我才知道渡槽之水来源于南河大坝导流洞,下游不远处的一座小电站正是导流洞的引水出力。然而,导流洞的功效还不止于此,紧挨洞口,依山凿有水渠,渠水逆向西流,灌溉着峪南岸的一畈水田,也为峪上人家提供着不竭的生活用水。
山有两重,水呈立体。惊奇着南河边还有这么一处美地,几栋漂亮的农舍映入了我的眼帘。可是,细细观之,那楼门或紧闭,或半掩,楼前的晒场上少有挂晒的衣物,楼房的上空少见缕缕炊烟,甚至听不见一声狗吠一声猫叫——楼比人多,笋峪寂寥。
我遗憾美景无人分享,却见公路下的水田里有位老者正在平整田泥。走上湿软的田埂,我到地头问老人,老人家整田啊。老人指指耳朵说耳背,我提高了嗓音,老人还是没能听见,遂将锄头立于泥田,穿着深筒胶鞋走上田埂。离得近了,我说您老高寿了,他说已满八十五了,我惊讶地瞪大眼睛——老人除了耳背,满头浓密的花白短发,炯炯有神的双眼,挺直的腰板,怎么也看不出八十有五。却又听他口齿清楚地讲,他大儿子快六十了,跟孙子、孙媳一块在外打工;二儿子五十多了,是个残疾,做不了活,地里的活只得自己做。再说这三亩水田旱涝保收,必须替娃子们种好守好,你不种,别人就会想法子弄走,地是根,丢不得呢。
别过老人,我往峪的深处走去,仍是不少人家大都大门紧闭,我想,或许是“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人们都在忙地吧,可是,地头又哪见着人呢。
又是一栋新楼,楼檐下一位老汉站在木梯上合上电闸,让扶着木梯的老妇进屋看灯亮不亮,老妇进屋又出屋说楼上亮楼下不亮。我问老人家贵姓,只有您两老在吗?老妇笑着说他们姓邱,又说同志你错了,他是娃儿他叔,电源保险烧了,让他帮着修呢。我连忙说对不起。老妇说,娃儿们在外面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我一个孤老婆子看家,他叔也是老两口在家看门。我问地都种上了吗?老汉接话说他们是从山里面搬迁出来的,在此无地可种,迁到山下来图的是走路用水方便,用钱全凭娃儿们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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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至九里坪渡口,我特意走上台地——艄公的屋场天生就是摆渡人住的地方,处于三岔路口,聚人气,近河湖,渡口到他家不足百米。房子虽是明三暗六的老样式,但墙白瓦黑,干檐宽敞,别具风格。房前坎下有条小溪,溪的深处是一个自然村落;屋后是低岗,岗上多树,树下有渠,流水哗哗……艄公见我在观赏他的屋场,放下锄头笑眯眯地问我,回吗?我说您下地啊,我去溪里面看看再回。艄公说他的地就在溪里面,一起往里走吧。路上,艄公说他姓杨,今年六十六了,娃儿们不愿在家里种地,自己又不舍得不种,种种地,摆摆渡,这日子倒是溜得快呀。
溪的两边,低处是田,高处是林,林田之间散居着数户人家,房子新旧参半,公路只通了里许。在公路尽头,我走进一栋百年老屋的天井院子,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伯在做篾活,见到我连忙起身招呼。我说您忙吧,我是路过进来看看您这老屋的。老伯竟随了我意,自个儿去刮弄篾片了。细看老屋,经年的风火墙已剥蚀得千疮百孔,门楣上的龙凤呈祥雕饰则栩栩如生。跨步室内,一束阳光正从房顶的四片亮瓦里投射下来,堂屋正中是旧式神柜,右墙壁处的高低柜上摆放着一台老式彩电——这是一户家境不济的农户,不仅未盖新房,连老屋也无力修整。不过,老屋具有一定保护价值,应是南河流域古老民居的代表建筑。
越过小溪,我来到一处热闹的农户,只见晒场边的樱桃树上攀爬着一个全身蓝衣的小伙子在摘熟透的樱桃,树下三名妇女则在朗声说笑。老年妇女对我说,她已赶了两天雀子,樱桃红了雀子也来吃,孙子吃不着心里过不去,前天就打电话,总算把老三从县城给请了回来,让他摘些樱桃带给孙子,了了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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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樱桃的小伙子三十四五岁,是我进村以来看到的第一位年轻后生。可是,他穿的却是城里一家知名企业的工装。联想这两日走村进户的所见所闻,我的心头蓦地涌上来一种隐忧——
乡村自然风光的美丽,为何却阻滞不了年轻一代外出的脚步,而使农村成了老弱病残的留守之地?传统挚爱的乡土亲情,为何却因了对财富、物质的现实攫取,而使乡村只能在一年一度的春节才上演亲人团聚的喜剧?源远流长的乡村中国、农耕社会,为何却阻挡不了工业化、现代化的**与无敌侵袭,而使大量农村人口与土地相连的血脉被割断,让他们融不进城市的繁华,也回不去乡村的宁静?
还有,乡村幢幢小洋楼春笋般崛起的表象之下,却潜伏着社会层面的深层危机。比如大龄男人难以婚娶,下无子嗣,养老送终存悬。比如年轻一代或因是独生子女,或因兄弟姊妹极少而正在消失着诸如姨父、姨母、姑爹、姑妈之类的称呼,正在缺失着互帮互助、孝老爱幼、祭祖拜祠等传统伦理文化,使延续千年的人文美德传承乏力。比如年轻人蜂拥城市谋生,老人长年留守乡村,一塆一塬、一冲一畈自然聚集的人气发生裂变,使古老的乡村正在失去着人脉乃至生命扩展的冲动……
而在公共管理层面,白色垃圾下乡,生活垃圾集中清运处理困难,劣质产品周游乡村兜售,留守儿童父母之爱残缺,留守妇女权益保护不够,基础设施维护乏力,粮补低保等涉农服务有疑,等等,也都在优美的乡村风景背后显露着诸种隐患。
当然,乡村并未衰败殆尽。新楼林立,坚守有人。南河边的张华农家乐,靠山养家,靠水兴家,饲土鸡,喂土猪,牧山羊,网河鱼,渡游客,种植绝无化肥、农药的蔬菜,父勤子慧,婆贤媳孝,三代相守,其乐融融。他家烹饪的农家菜,材料天然,味道醇美。其中一道凉拌黄花苗(蒲公英),嚼着略苦且甜,清香悠长,让我想起了儿时的纯真,忆起了在儿时的春天里提着竹篮在田野寻觅蒲公英的情景……
可是,那种陈年的乡愁,能够与眼下的乡愁同日而语吗?
(稿于2016年4月,原载2020年第4期《散文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