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夕阳楼:一生襟抱未曾开(1 / 1)

李商隐 王军 1732 字 9天前

47.大中十二年

大中十二年(858年),李商隐拖着病躯挣扎着登上夕阳楼。此时距离大唐开国(618年),已经过去了整整二百四十年,也就是四个甲子。

这座楼,还是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时任郑州刺史萧澣所修。因楼阁背东面西,最宜欣赏落日,取名夕阳楼。萧澣对他真好,堪称知音,可惜他不久被贬遂州。萧澣修建夕阳楼,供人尽赏夕阳迟暮,真可谓不祥之兆。

头年三月,萧澣为郑州刺史。他也是堂叔李处士的世交知己,曾任给事中。文宗决意用李德裕,就把跟李德裕不合的萧澣等人排挤出朝。萧澣非常赏识他,但他是一州刺史,没权辟用僚属,就把他推荐给崔戎。可惜萧澣不久被贬到遂州(今四川遂宁)。

当年,他登上萧澣修建的夕阳楼,极目远望,花明柳暗,山川寂寥。他作了一首诗,题目就是《夕阳楼》(原注: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矣):“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他想起,父亲千里归葬,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前面举着招魂幌。

他想起,母亲归葬时,从樊川到荥阳,当时正是战乱时期。

他想起,岳父王茂元去世。

他想起,妻子归葬……

他站在夕阳楼上,阳光灼灼,照射他的脸。他已经不小了,已经到了晚年。他仿佛看到王朝犹如西下的夕阳,眼看就要从地平线上消失了。风雨飘摇中的李唐王朝,春天将一去不返。

前年从东川回京师,他去了一趟乐游原。乐游原在长安城南,登上它可望长安城,曲江、皇宫、终南山、汉皇陵墓,尽收眼底。他在感慨自己行将岁暮却襟抱未开的迟暮之憾,更慨叹国祚日薄西山。

傍晚时分心情悒郁,身体羸弱,不堪骑马,驾车登上古老郊原。黄昏景色无限美好,皇宫曲江,汉陵终南,只是已经日薄西山:“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

此时,站在夕阳楼上,他希望王朝回光返照,可自己是老骥伏枥,无力效忠国家。小处说是一天过去,大处说是人生迟暮,一生将尽。再大处说,不只是个人自叹,亦是叹整个王朝之衰。

他已经走向夕阳,大唐王朝的日薄西山已经不可避免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是时代的底色,他感受到了。李商隐诗的精神底子是悲凉的,洋溢着一种无可挽回的衰败。

落日西下,西天洒满了诗句: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含情春晼晚,暂见夜阑干。

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

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从夕阳楼上缓缓下来,李商隐缓缓回到住处。

人生就是美丽的。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今天他已经问心无愧。

室内,锦瑟弦断;室外,天雷阵阵。

李商隐提笔写下了《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中十二年(858年),李商隐去世,享年47岁。

天亮了,蜡烛还亮着。

冬郎飞马前来。

韩冬郎奉父命来看李商隐。冬郎已经16岁了。

柴扉没有关,一推就开了。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屋里蜡烛燃尽,蜡油摊在桌子上,已经凝固了。

等到冬郎点燃蜡烛看时,姨父安然地躺在那里,像活着一样。

韩冬郎抚上他的眼睛。

他已经走了。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干了,毛笔掉在地上。

他已经走了。一卷纸摊在地上,冬郎拂去灰尘,展开看时,是姨父熟悉的字体,还是那样有力,看不出软弱的样子。

他已经走了。

夜间下起了雨。

夜里一定是下了大雨。

门外马嘶叫,自己的马和别人的马。

马蹄上是泥,来人靴子上也是泥。

韩冬郎不认识来人,从服装上看是青色,七品官服。

两人互道姓名,韩冬郎才知道他叫崔珏。

崔珏登进士第后,由幕府拜秘书郎,现任淇县令。

淇县距荥阳不远,崔珏来看过几次了。

崔珏收拾李商隐的手稿。

还是在东川的时候,李商隐给崔珏写过“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

《维摩诘经》里讲了天女散花的故事:长者维摩诘,以其方便,现身有疾。因以身疾,广为说法。释迦牟尼告诉文殊师利:“汝诣维摩诘问疾。”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而为供养。花至诸菩萨皆即堕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堕。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如今李商隐走了,谁为他作天女散花?

李商隐的去世,在当时真是轻如鸿毛,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他再也听不到流莺的啼叫和五更的蝉鸣,他再也看不到牡丹开放和天涯最高处的花。

他再也看不到,崔珏作了《哭李商隐二首》:“成纪星郎字义山,适归高壤抱长叹。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这在当时几乎是绝唱。

他再也看不到,次年,宣宗崩,懿宗即位。宣宗吃了道士所炼的丹药,中毒卧病不起,宰相和朝士都不得见。宣宗密将夔王李滋托付给宦官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让他们出来立李滋继承皇位。左神策军中尉王宗实素来与他们不和,派人迎接郓王李温掌管军国政事,并将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全部杀死。后宣布宣宗遗诏,以令狐绹摄冢宰,为宣宗山陵礼仪使。后敕复李德裕太子少保、卫国公,赠左仆射。

他再也看不到,令狐绹附会宣宗意图,欲立夔王为东宫,懿宗即位后,令狐绹罢相,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出为河中节度使。令狐绹78岁卒,赠太尉。后召为太子太保,进封赵国公,食邑三千户。

他再也看不到,柳仲郢后来任检校尚书左仆射、东都留守,这是当年他初始令狐楚的地方。柳后任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这是他见证令狐楚临终前景象的地方。柳后任郓州刺史、天平军节度观察使,这是他以白衣聘为幕僚青春华年的地方。当初,柳仲郢每次升官,喜鹊就必定会飞集升平里家宅,庭园的树上、戟架上都落满了,五天才飞散。到这时喜鹊再不飞来了。柳仲郢病故在天平节度使任上。

他更看不到遥远的景象:

二十年后,黄巢起义爆发。

五十年后,唐朝灭亡。他平生引以为宗室的大唐王朝终于夕阳西下,落下了帷幕。

他再也看不到,好友温庭筠成为花间词鼻祖,而另一位大词人韦庄编选了他的五首诗,《才调集》选了四十首诗,包括完整的《碧城三首》。

他再也看不到,《旧唐书》载:“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尤善为诔奠之辞。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体’。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

他再也看不到,唐末五代的《旧唐书·文苑传》记载令狐绹“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还说他与段成式、温庭筠“均无特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

他再也看不到,《新唐书》载:“牛、李党人蚩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绹以为忘家恩,放利偷合,谢不通。”“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时温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号‘三十六体’。”

他再也看不到,宋初诗坛上出现了声势很盛的一个诗歌流派“西昆派”,对李商隐做了全面而极高的评价,并相继苦苦搜求,收集他的诗六百余首。

他再也看不到,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年华。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世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他再也看不到,《唐才子传笺证》载:“商隐工诗,为文瑰迈奇古,辞难事隐。及从楚学,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每属缀,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而旨能感人,人谓其横绝前后。时温庭筠、段成式各以侬致相夸,号‘三十六体’。”

他再也看不到,第一个为他的诗作注解的竟然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和尚道源。清初王士祯看到道源注本写了《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千年毛郑功臣在,犹有弥天释道安。

他再也看不到,一千多年来,他的文集诗集诗传经过一代又一代的解读,形成一朵又一朵的浪花,汇成了长江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