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家中,我昏睡了四五天。头脑完全无法思考,反应迟钝,不时地发呆,眼皮发沉,睡下就很难醒来。
除了醉氧,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北京的家不真实,窗外热闹的街道不真实,西藏和珠穆朗玛同样不真实。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看着小屋熟悉的天花板、我的书柜和书柜上方的空调,而不是帐篷、不是宾馆的房顶,我才真切地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我去过珠穆朗玛,现在回家来了。
我会很快适应这“新”的生活,因我一直都是如此生活着。我很快就会重新抱怨堵车,抱怨雾霾,等疫情结束,我还会像往常那样带孩子上兴趣班,背上包出差,赴某个无聊的饭局。这很正常,也很正确,因大家都是如此生活着。
可珠穆朗玛呢?她赠予我的,我要安放在哪里?
离开大本营后,我最牵挂的是交会组的兄弟们。那时,交会测量工作还没完成,他们已经在交会点坚守了11天。我在交会点住过,因此更能体会这11天是多么艰难。我不停地想起离开东绒3点时,谢敏和王战胜送我的情景,虽然我的工作不在那里,但总是有种当逃兵的感觉。我还常常想起,本来答应了韩超斌和刘泽旭,再去二本营看他们一次,但由于最后几天直播任务太重未能成行,食言了。
我回到拉萨那天,交会组的兄弟们回到定日,他们几乎没有休整就赶到了珠峰东坡,用了一周时间在那里做三角高程测量、GNSS和重力观测,获取的数据将用于整个珠峰区域的大地水准面精化,提升珠峰高程的精度。
我想念他们,更敬佩他们,我想见他们一面,给他们每个人一个拥抱,敬一杯酒。在拉萨和陕西测绘地理信息局宣传保障组的兄弟们聚餐时,当我有了几分酒意,不知怎么“突发灵感”,拿起旁边服务员的对讲机就喊:超斌,超斌,交会组的情况怎么样?东2、东3能不能看到峰顶的觇标?请汇报。
在北京家中昏睡时,有一次梦见了谢敏,梦里他头发长得很长,竟然还烫了卷发。还有一次给李锋发信息,问他回西安了吗?他回复:正在山上大石头下面躲雨呢。李锋并没有去珠峰东坡,而是直接被抽调到西藏的国土三调项目去了。
今天中午,我和韩超斌联系时,他们正在拉萨机场安检,终于可以回家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高兴。
最近,北京的新冠肺炎疫情出现了反弹,防控机制由三级调至二级,严控人员出京。原本月底去西安采访的计划估计难以实现了。但等疫情过去,我一定会去西安看望他们,就像之前关于东绒3点的约定一样。
回家后,我称了体重,比离家时轻了16斤,这被我视为珠穆朗玛的礼物。为了守住这来之不易的成果,防止体重快速反弹,我开始每天晚上跑步锻炼,并控制饮食。我发现人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食物,生活中其他事情也是如此,我们并没有想象的需要那么多。谢谢你,珠穆朗玛。
我还带了些小石头回来,将它们视为珍宝。但我还没有把它们一个个拿出来,好好和它们说话。刚刚过去的这段日子就像这些石头一样,珍藏在我这里,但还没到清点的时候。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开始一遍一遍地回味它们,并从中获取幸福,获取力量。谢谢你,珠穆朗玛。
我对文字也有了新的看法。词语最好的状态即最初的状态,像星空和雪山。面对星空和雪山时,我发觉每一个词都是辽阔的、厚重的、神秘的,都指向存在本身。还要再写轻飘飘的东西吗?还要再写所谓的正确理念吗?谢谢你,珠穆朗玛。
离开大本营的那天下午,我又到登山遇难者墓地旁的山坡上,在我用石头摆成的“妈妈”两个字前跪下。绒布河的冰雪融化了,河水在下面奔流,那声音充满生命的力量。我说妈妈,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里了。珠峰顶的云层渐渐消散,我知道妈妈看到了这一切。我会好好活下去,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谢谢你,珠穆朗玛。
离开大本营的夜晚,天空晴朗,珠穆朗玛的头顶再一次戴上星星的皇冠或花环。上车前,我深情地注视眼前的一切,努力想要印刻在心中。声声离笛催。
有人说:“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你也是这样吧?珠穆朗玛。
有人说:“你应当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并遵从那声音。”对我来说,那声音一直来自你洁白的方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珠穆朗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