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 定日 晴(1 / 1)

天空如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宝石,炽烈的阳光照耀着318国道旁依然枯黄的草滩和四周连绵的群山。这里距离定日县城不到半小时车程。

司机宁伟将座位往后放倒,半躺在车里,车载音响里正播放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看上去,宁伟不像是个51岁的男人,皮肤白白的,戴着墨镜,手腕缠着一串星月菩提的珠子。张兆义说,他是车队里最精致的男人,懂得享受生活。

旷野和精致,挺矛盾的。早些年,宁伟几乎每年都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是在西藏出外业,参加过2005年的珠峰高程复测,那年他36岁,本命年,15年过去,他又来了。

真幸运,宁伟笑着说,一辈子能测量两次珠峰。我问,家里人担心你的身体吗?没啥担心的,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习惯了。小时候,我父亲搞三角测量,也是一出去就半年,我也习惯了。愧疚?肯定有。有一次我批评女儿学习不努力,她反问我,你管过我吗?怎么弥补?把工资全交给老婆呗,哈哈。

15年前,宁伟开一辆“猛士”,负责珠峰大本营到定日县城之间的往返运输。那时的路都是“搓衣板路”,很不好走,单程就得四五个小时。宁伟还有一个重要任务,为大本营的兄弟们取水喝。从大本营边流过的绒布河水,本来是最方便的饮用水源,但有的队员喝了拉肚子。距离大本营三四公里,有一处被称为绒布神泉的泉眼,泉水纯净甘洌。宁伟等人每天早晨开车去接七八桶,基本上就够兄弟们饮用一天了。今年,大本营的用水是从旁边的山上用管子引下来的,无限量供应,只是水有些浑浊,里面掺杂着泥沙。大家在大本营的饮水量都比在山下时少很多,特别到了晚上,不敢多喝水,怕上厕所,外面风太大、太冷。不管是从睡袋里出来,还是从帐篷里出来,都是需要勇气的事。

车外,史志刚已经把GNSS仪器固定好了,开机时间上午9点半,按照技术要求,测量时间不少于8小时零10分钟,他打算多测一会儿,下午6点关机。仪器接收到47颗卫星信号,其中北斗21颗、GPS 10颗、GLO-NASS 6颗。

史志刚今年34岁,山东寿光人,到国测一大队工作已经6年了。他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电子类专业硕士毕业,同学们大多去了华为之类的公司,只有他阴差阳错地入了测绘这一行。当时,国测一大队刚引进了几台昂贵的绝对重力仪,设备维护等需要有电子专业知识的人才,就把他招了进来。从此,他就和重力测量结下不解之缘。

GNSS测量其实他并不常干。队员们虽然下撤休整,但并没闲着。周边的60个GNSS测量点,每天派10个人出去测,6天测完。今天,史志刚负责的这个点位是国家二等水准点萨拉59。

这个点位是2013年埋设的,为了保证点位稳定,埋设的时候要在地上挖个坑,将梯形的金属标志与基岩固定在一起,上面盖上刻有点位信息的水泥盖子。找到点位后,史志刚先用工兵铲把坑里覆盖的泥土挖出来,露出金属的尖顶,这个尖顶就是这个点的精确位置。测量时,必须让仪器的中心正对着这个尖顶。三脚架调了半天,终于固定好了。这时还要测量尖顶到仪器的高度,可仪器配备的测高杆不够长,只好用钢尺量。史志刚趴在地上,把钢尺的一端伸进坑里,任伟拿着另一端在仪器的位置读数,量了三次,取个平均数。

一切就绪,仪器正常运行,剩下的8个多小时,他们就要在这里守着了。

史志刚是从二本营撤下来的。作为这次珠峰高程测量重力组的一名队员,他和兄弟们从4月初开始,沿着珠峰周边的水准路线测量重力。4月16日傍晚,重力组接到任务,突击完成6个交会点的重力测量。史志刚和昝瑾辉立刻前往大本营。到达大本营已经晚上10点多了,第二天他们徒步前往二本营。第三天一早,他们就向东绒3点突击。

东绒3点位于东绒布冰川上方,海拔6000米,从二本营过去,要经过5800米营地,是距离二本营最远,距离珠峰峰顶最近的交会点。他们在藏族向导的带领下,每人背负着二十几斤的仪器,从早晨8点半开始,一直走到晚上7点。来到东绒布冰川上方,只见一根安全绳绑在山顶的大石头上,往下一看,十分陡峭,他们抓着绳子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到了沟底,穿过冰塔林,最后还要爬上一个陡坡才能抵达交会点。爬坡时他们的体力已经透支,每走几步都要休息一下。

终于到了东绒3点,他们顾不上喝口水,马上就架起重力仪开始测量,因为这样可以保证仪器的零点漂移最小,测得的数据也更精确。一测就是一个半小时。8点多了,驻扎在东绒3点的交会组队员谢敏和王战胜,也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大家一起搭建帐篷。风很大,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帐篷搭好,终于可以休息了。

史志刚拿出一个高山小火炉,煮水喝。刚才穿过冰川时,他们每人取了一壶绒布河水。如果没带水来,只能煮冰,看着装了一缸冰,融化了就一点水,还得往里加冰。一小缸冰得煮半小时才开,每个人只能分到两口。晚餐就是几个压缩饼干,很冷,很累,也不怎么想吃东西,史志刚说,那一夜他听着狂风吹打帐篷的声音,几乎彻夜未眠。身下只是一个防潮垫,防潮垫下就是乱石,浑身硌得疼。

第四天,太阳一出来,他们就起身前往东绒2点,测完那个点位的重力值,还要返回二本营,因此一刻都不敢耽误。又是挑战体力极限的一天。

晚上回到二本营,史志刚吃到了热乎乎的面条。大家挤在厨房帐篷里,有的半躺在地上,有的坐在小马扎上,有的站着,天南海北地侃,有说有笑。那是最惬意的时刻,自己的精神和身体都得到了恢复,感觉特别幸福,史志刚说。

到了定日,史志刚洗澡换衣服、刮胡子,然后给妻子和儿子拨通了视频通话,这是出外业时,他和家人最经常的“见面”方式。已经好几天没通话了,有的地方没信号,就算有信号的地方,他也不愿让家人看到自己当时的样子。状态不是非常好,怕他们担心,说着,史志刚低下了头。他还给父母打了电话,问问山东老家的情况,没说自己具体经历了什么,有多苦。父母说你在外面,想吃什么好吃的就买了吃,别心疼钱。这几年,国测一大队测量项目很多,史志刚每年都有八九个月不在家。我问他,完成这次珠峰高程测量任务,你能休息一下,陪陪家人吗?他笑着说,计划都排满了。

三天前,他们从东绒3点往东绒2点去的路上,最后是一个高100多米,坡度近70度的陡峭山坡,就像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乱石随时可能滚落下来。他让昝瑾辉在下面看着,自己先往上爬,走一步滑一步,喘一下。用了四十几分钟,他才有惊无险地爬到了点位。下去时更危险,碎石夹着雪,一步踩不稳,我就回不去了,史志刚有时脑海中会出现那段路,一想起来就觉得后怕。“这么多年,这么多老前辈都坚持下来了,别管多苦多累,国测一大队的兄弟们一直往前走着,这也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

二本营比交会点舒适,大本营比二本营舒适,定日又比大本营舒适,不往上走,永远难以想象上面有多艰苦、多危险。

交会点上的兄弟们只能煮冰雪喝,如果不下雪,没有冰,他们就喝不上水,因为喝不上水,有的兄弟两天都没小便。说到这里,史志刚哭了,泪水顺着他的鼻尖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