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 清明 拉萨 雪转晴(1 / 1)

清明的凌晨,拉萨大雪纷飞。

早上起来,那些雪花都变成了阳光,仿佛根本没下过雪,仿佛那只是一场仪式。

早上起来,我洗漱干净,穿戴整齐,在窗台上点了三炷香。昨天我出门去买了香,那个牌子的藏香是妈妈生前我一直买给她的。妈妈在客厅的窗台上供奉了一尊陶瓷的观音菩萨像,每逢初一、十五早晨,都会点三炷香。不知她从哪里买的香,味道有些刺鼻,我说我给你买质量好的藏香,味道好闻,还有安神的功效。

妈妈生病期间,我利用一切机会回山东老家,每次陪她两三天,再回北京工作。每次临走时,收拾好背包,放在门口,我都要在菩萨前点三炷香,磕三个头,心里默念:请保佑妈妈平安。妈妈或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站在一边看着我,她知道我在拜什么。然后我们各自忍着泪水,强装欢笑地告别,妈妈送我到门口,我说快进去吧,坐上火车给你打电话。我必须快速转过身去,不能让她发现我的眼睛红了。

有一次点香时,妈妈走过来对我说,香头不要朝下,那是对菩萨的不尊敬。从那以后,每次点香我都会想起妈妈说那句话的神情,都会注意让香头朝上。爸爸和弟弟没有佛教信仰,妈妈走后,他们决定不再供奉那尊菩萨,但又不知该如何安置。我在北京的住所面积很小,左思右想,都找不出一个可以供奉菩萨的位置,又不能随意摆放,又不能关在柜子里。

但我想,我可以送到寺庙。于是我把那尊菩萨用毛巾和塑料泡沫包好,背到了北京,又背到了单位附近的广济寺。我到大雄宝殿后面办理皈依登记和居士们开展佛教活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工作人员家里有尊菩萨暂时没条件供奉,可不可以放在这里流通?他接过了那尊菩萨,放在一张桌子上。我一边离去,一边不断地回头望。当我离开大概50米,再回头时,看到他把菩萨抱起来,往屋里走去。我目送他,目送那尊菩萨,当他和菩萨就要消失在我视线中,仿佛载着妈妈遗体去火化的灵车消失在路的拐角,那时我曾撕心裂肺地喊:妈妈,再见。而此时,我有强烈的冲动想跑过去,向他道歉,把菩萨要回来,但我紧攥拳头克制地站在原地,没有那样做。

昨天,定居济南的两个发小陈伟和石岩,开车回单县扫墓,石岩为他的妈妈,陈伟为他的奶奶。我们那个县城,已故之人大多安葬在城东的公墓里,很多人生前是邻居,死后还是邻居。下午5点,石岩给我打电话,说堵车异常严重,上午10点从济南出发,现在还没到家,说只记得我妈妈墓碑的大概位置,忘记哪一排了,他们要替我去祭扫一下。我很肯定地说永安区18排。快7点时,我估计他们应该祭扫完了,就给石岩打电话,谁知他们刚刚走进公墓。快8点时,陈伟打来电话,他们几乎把公墓的第18排找了一遍,也没看见我妈妈的墓。我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不是第18排,而是永安区第27排18号。我竟然连妈妈墓的位置都记错了。

找到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把我妈妈的墓碑仔细地擦干净,献上一个花篮,烧了纸钱。我心里充满深深的感激。应我的请求,他们拍了照片发过来——我摆在妈妈墓碑前的小石头和贝壳都还在。那些小石头和贝壳是我在全国各地捡的,有漠河的,有吐鲁番的,有羊卓雍措的。妈妈去过的地方不多,我想把我去的地方都带到她墓前。自从上次之后,我又捡了许多其他地方的小石头,等完成这次任务,我会连同珠峰的石头一起献给她。如今,我每次都捡两块,其中一块留在北京的家里,我相信在同一个地方捡的石头即使分开,也一定会有神秘的联系。

这两天,在林廓路上转经的人成群结队。拉萨的转经路线,在大昭寺内环绕一周叫囊廓,绕大昭寺为中心的区域一周叫八廓,而绕整个拉萨老城区一周叫林廓。转经者中有青年男女,有和父母牵着手或跟在父母左右的幼童,有在婴儿车里的婴儿,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神态安详,目不旁顾。有一段路,我不得不逆行经过他们身旁,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一种冒犯,满心歉意。似乎在那一刻,他们朝向信仰的方向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用一段理所应当的时间,停下所有其他事情,转经或者回乡祭扫,从功用的角度看,似乎不会在现实中带来什么,只是指向内心和灵魂。而所做的事能够指向内心和灵魂,就是幸福和满足本身。

那些年,我清明回乡,火车驶过华北平原,窗外的麦田潮湿而青绿,麦田里有无数的坟丘。桃花、杏花和梨花都开了,还有更多的花朵在地平线那边,等着漂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