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三(1 / 1)

就像个丢了魂的人一样,他悄无声息地从玄关溜了出去。当时我正在厨房里拾掇着晚饭后的餐盘,隐约从身后察觉到了他的行踪。倏然间,一种悲凉感涌上心头,我差点打落手中的盘子。我不禁叹息了一声,然后微微伸展着身子,从厨房的格子窗朝外面望去,只见丈夫穿着褪了色的白浴衣,身上缠了条细细的腰带,沿着爬满南瓜藤蔓的篱笆小路,翩然浮游在夏日的夜色里,就恍如幽灵一般,压根不像是这个世上的活人。那背影看起来好凄清、好落寞。

“爸爸呢?”

七岁的长女正在庭院里玩耍,她边用厨房门口的铁桶洗脚,边随口问我道。说到这闺女,显然仰慕父亲要多于母亲,每天夜里都会在六铺席的房间里,把自己的被褥与父亲的被褥并排而放,睡在同一顶蚊帐里。

“去寺庙了。”我随口敷衍道。可刚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像说了什么特别不吉利的话一样,感到不寒而栗。

“去寺庙?干吗呀?”

“这不是盂兰盆节吗?所以呢,爸爸就去参拜寺庙了。”

谎言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这一天也正好是盂兰盆节期间的十三号,隔壁家的女孩子都穿着漂亮的和服,走到自个家的门口,神情得意地摆动着和服的长袖。唯独咱家的孩子因好的和服都在战争中给烧掉了,所以就算盂兰盆节,也还是跟平常一样,穿着粗陋的洋服。

“是吗?会早点回来的吧?”

“唔,这可说不准。雅子要是乖乖的话,说不定就早点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看样子,丈夫今晚肯定又是在外面过夜了。

雅子登上厨房,然后向三铺席房间走去。她有些落寞地坐在房间的窗边,眺望着外面。

“妈妈,雅子的豆子开花了哟。”

听她这么喃喃低语,我心疼得满眼泪花。

“喂,让我看看。哎呀,还真的是耶。很快就会结很多豆子的。”

玄关旁边有块十坪大小的田地,以前我曾在那里种过各种各样的蔬菜,但自从生了三个孩子,就根本无暇顾及它了。过去丈夫也不时会帮我做点农田活的,可最近他对家里的事儿根本就是不闻不问。邻居家的那块地被她丈夫打理得有板有眼,种了各式各样的蔬菜。而咱家的地里却杂草丛生,相比起来,真是令人汗颜。雅子把配给的豆子埋了一粒在土里,还浇上水,不承想它竟发出了新芽。对于什么玩具也没有的雅子来说,那可是供她引以为豪的唯一财产,所以,去邻居家玩时,她也会毫不害臊地到处吹嘘说“咱家的豆子,豆子”。

落魄。寂寞。不,在眼下的日本,这已并不限于咱家。特别是居住在东京的人,无论谁看起来都无精打采、失魂落魄,艰难而缓慢地四处游走。尽管我们的所有东西都被焚烧一尽,每件事都让我痛感自身的潦倒,但眼下,我最苦恼的,还远不是这些,而是作为这个世上的人妻所面临的某件最痛苦的事态。

说来,我丈夫已在神田一家很有名的杂志社供职了近十年,是八年前与我很平凡地相亲结婚的。说来,从那时候开始,在东京可供出租的房屋就越来越少了,我们好不容易在中央线郊外找到了一栋位于农田中央、看似独立的小租屋,一直在那里住到大战爆发为止。

丈夫因为身体孱弱,算是逃脱了军队的召集和征用,每天平安无事地去杂志社上班,但随着战事日渐加剧,因为我们居住的这个郊外城镇上有家飞机制造工厂,所以,咱家附近也接二连三遭到了炸弹的袭击。有天晚上,终于有一颗炸弹落在了背后的竹林中,结果厨房、厕所和三铺席房间都被炸得一塌糊涂,一家四口(当时除了雅子,长男义太郎也已出生了)不可能再继续住在那栋半毁的房子里,于是,我和两个孩子就疏散去了我的老家青森市,而丈夫则独自住在家中那个六铺席房间里,继续到杂志社上班。

不过,就在我们疏散到青森市不到四个月时,青森市也遭到了空袭和火灾。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运到青森的行李,也全被焚毁殆尽,只剩下身上这套衣服得以幸存,真的是狼狈透顶,只好去投奔青森市内没有被烧掉的朋友家,内心就像看见了地狱一般惊惶无措。这样寄人篱下有十天左右吧,日本便无条件地投降了。我好怀念丈夫所在的东京,就带着两个孩子,一副行乞的模样回到了东京。由于没有地方可以搬,就找木匠把被毁了一半的房子大致修葺了一番,好歹算是又回到了过去四口之家那种水乳交融的生活。可刚刚松了口气,不料丈夫身边却出现了变故。

由于杂志社也遭了灾,再加上公司董事之间因资本问题发生了纠纷,导致杂志社被解散,丈夫也成了失业人员,但因为长年在杂志社供职,所以在这个圈子里也算结识了不少朋友,就和其中有实力的几个人共同出资,重新开办了一家杂志社,试着出版了两三种书。但由于纸张采购困难等原因,他们的出版业务出现了很大的亏损,丈夫也背上了大量的债务。为了还清债务,他每天都神思恍惚地出门,到黄昏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他原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从那阵子起更是一声不吭,最终好歹填平了出版社的亏损,但却再也无力做任何工作。尽管如此,也不是整天都待在家里,他貌似总在思量着什么,常常呆呆地伫立在套廊上,一边抽烟,一边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啊,又开始了。每当我这样担心时,他就会发出像是万般无奈的深深叹息,把没有吸完的烟头顺手扔到庭院里,再从抽屉里掏出钱包揣进怀中,然后像个丢了魂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玄关溜出去。不用说,当晚他大多会在外面留宿。

他曾是个好丈夫,一个温柔的丈夫。酒量也就是日本酒一盉、啤酒一瓶左右的样子。尽管也抽烟,但量并不大,政府的配给也基本够他凑合了。虽说我们结婚都快十年了,但在这期间,他却从未跟我动过粗,也从未对我口出秽语。记得唯有一次,有客人来找丈夫,当时,雅子也就三岁左右吧,她爬到客人旁边,打翻了客人的茶杯,结果丈夫就使劲叫我,我却因在厨房里啪嗒啪嗒地扇着炭炉没有听到,所以也就没有搭理。当时丈夫铁青着一张脸,抱着雅子就进了厨房,把雅子放在地板上,用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我,好一阵子都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我朝房间那边走去。唰!他发出像是穿透我骨髓深处的尖厉响声,使劲关上了房间的纸拉门。这一刻,我因男人的可怕而周身战栗。说真的,被丈夫动怒的记忆,也就仅此一桩。所以,在这场战争中,尽管我也跟别人一样吃了很多苦头,但只要一想到丈夫的温柔,我就禁不住想说,这八年间,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他变得好生奇怪。这到底是始于何时呢?我从疏散地青森回来,相隔四个月与丈夫再次重逢时,不知为什么,他的笑脸上总有一种卑屈的神情,而且像是在回避着我的视线,一副战战兢兢的态度。我只是把这归咎为他因独居生活的不便而消瘦了的缘故,内心感到一阵刺痛,但或许事情就出在那四个月里吧。啊,什么都别想了。越想就越只会落入痛苦的泥淖。)

反正,丈夫今夜是不会回来了。我把他的被褥与雅子的被褥并排铺好,随即吊下了蚊帐。此刻,我感到悲伤无比。

第二天快晌午前,我在玄关旁的水井边给今春出生的次女敏子洗尿布。这时,丈夫带着一副盗贼般的阴郁嘴脸,悄悄回来了。一看见我,他就沉默着,立马低下头去,还绊了一跤,踉跄着走进了玄关。居然对我这个妻子也不由得地低下头去,想必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想到这里,我满心不忍,再也洗不下去了。于是站起身,紧跟着丈夫跑进了家里。

“热坏了吧?索性把衣服脱了吧。今天早晨,因为是盂兰盆节,政府特别配给了两瓶啤酒呢。已经给你冰过了,要喝吗?”

丈夫露出胆怯而虚弱的笑容。

“太好了。”此时,他的声音也是沙哑的,“那就跟孩子妈一人喝一瓶吧。”

这话很明显地是在讨好我。

“那我就陪你喝好啦。”

我过世的父亲是个大酒鬼,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比丈夫的酒量还大。刚结婚那阵子,和丈夫俩步行到新宿街头,走进关东煮的店铺,只要一喝酒,丈夫的脸就马上变得绯红,整个人也瘫软下来,可我却什么事也没有,只感觉到有点耳鸣而已。

在三铺席的房间里,孩子们吃着饭,丈夫则光着身子,把打湿的手巾搭在肩头上,喝着啤酒。陪他喝了一杯后,我觉得自己喝怪浪费的,就没有再喝了,转而把次女敏子抱起来哺乳。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幅全家团圆的祥和画面,但总觉得漂漾着尴尬的空气。丈夫一直在逃避我的目光,而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选择话题,害怕触碰到丈夫的痛处,所以很难聊起劲儿来。长女雅子也好,长男义太郎也好,似乎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两个大人情绪上的隔膜,只是很懂事地把代替主食的蒸面包浸在放有甜精的红茶里吃着。

“白天的酒很醉人呢。”

“哇,果然是真的。这不,整个身体都是通红的。”

这时,我不经意地看到——一只紫色的飞蛾,正紧粘在丈夫的下颚底。不,才不是飞蛾呢,记得新婚那阵子,我也有过那个……所以,乍一看到那飞蛾形状的痣,我顿时愣住了。与此同时,丈夫也好像察觉到被我发现了,显得有些张皇失措,赶紧用搭在肩头上的湿手巾笨拙地遮住那咬痕。原来,他一开始就是为了遮住那飞蛾形状的咬痕,才把湿手巾搭在肩上的。尽管我明白了这一点,但还是尽力佯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现。

“雅子这孩子,只要和爸爸在一起,面包吃起来都好香的样子。”

虽然这只是我半开玩笑的一句话,但总觉得,听起来就像是对丈夫的一种讥讽,反而显得很尴尬和怪异。就在我的痛苦达到某种极限时,突然隔壁家的收音机播放起了法国的国歌。丈夫侧耳倾听着,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啊,对了,今天是巴黎的国庆节呢。”

说着,他微微一笑,然后,就像半说给雅子和我听似的,继续说道:

“七月十四日,这一天呢,是革命……”

刚一开口,他又突然语塞了。一看,只见丈夫咧着嘴,满眼泪光,正强忍着不哭。接下来,他几乎是哭着说道:

“攻占巴士底监狱时,民众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那以后,法国春天的花宴就永远,对,就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尽管如此,还是必须得进行破坏。明知道新秩序和新道德不可能重建,可还是必须得破坏它。据称,孙文说完‘革命尚未成功’后就去世了。可所谓革命的成功,或许是永远无法达成的。但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得发动革命,革命的本质就是那样,悲伤而美丽。即便说那么做毫无意义,但那种悲伤和美丽,还有爱,却……”

法国国歌还在继续播放着。丈夫边说边哭了,然后露出害羞的表情,勉强发出“哼哼唧唧”的笑声,说道:

“我这个爸爸,酒一下肚就失态了。”

说着,他背过脸,站起身来,走到厨房用水洗着脸。

“这可不成。的确是喝多了。居然因法国革命而哭了。我得去躺一下。”

说着,他朝六铺席房间走去,然后就悄无声息了。肯定是蜷缩着身子在偷偷哭泣吧。

丈夫可不是为了革命而哭的。不,法国的革命或许与家庭中的恋爱是颇为相似的。为了悲伤而美丽的东西,不得不摧毁法国的浪漫王朝,还有和睦的家庭。尽管我也懂得这种痛苦,这种丈夫的痛苦,但我不也照样爱着我丈夫吗?尽管我不是从前那个纸铺治兵卫的阿三,但记得她有过这样的悲叹:

妻子心里

住着恶鬼?

啊啊啊

还是藏着毒蛇?

对于这样的悲叹,无论是所谓革命的思想,还是破坏的思想,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孔从一旁拂袖而去,只留下妻子一人被弃置不管,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副姿态,发出落寞的叹息。这究竟算哪门子事儿呢?是否必须把命运交给上天,只是祈求丈夫恋爱风向的转变,而兀自隐忍和服从呢?我有三个孩子。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不能和丈夫分道扬镳。

连续两宿在外面过夜,丈夫也总有一宿要留在家里了。晚饭后,丈夫与孩子们在套廊上嬉戏着,甚至对小孩也卑屈地说些讨好的话,还笨手笨脚地抱起今年才出生的小女儿,使劲夸奖道:

“长胖了呢,还是个小美女。”

我不禁随口接着说道:

“该是很可爱,对吧?看见孩子们,你就不想活长一点?”

听我这么一说,丈夫顿时露出有些奇妙的表情。

“唔。”因为他回答得貌似很痛苦,我不禁吃了一惊,感到身体直冒冷汗。

在家里睡觉时,到了八点左右,丈夫就在六铺席房间里铺好自己跟雅子的被褥,随即吊下蚊帐,强迫还想和爸爸再玩一会儿的雅子脱掉衣服,给她换上睡衣,安排她睡下。接着,他自个儿也躺下,然后关了灯,就此休息。

我让长男和次女在隔壁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睡下后,做针线活到十一点左右,才吊下蚊帐,睡在了长男和次女中间。我们仨不是睡成“川”字形,而是“小”字形。

我怎么也睡不着。而隔壁房间的丈夫貌似也没有睡着,能听见他的叹息声。我也不禁发出了叹息,想起了阿三的悲叹:

妻子心里

住着恶鬼?

啊啊啊

还是藏着毒蛇?

丈夫爬起身来,走进我睡觉的房间。我不由得僵直了身体。丈夫问道:

“喂,那个安眠药,还有吗?”

“有是有过,但昨天晚上被我给吃了。不过,一点效果都没有。”

“吃多了,反而无效的。六粒左右正合适。”

他的声音貌似很不高兴的样子。

炎热的日子一天天地持续着。因为炎热和担忧,我感到食不下咽,颧骨也明显地凸了出来,给婴儿哺乳的奶水也变得很少。丈夫也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眼圈也凹陷了,发出凶狠的光芒,有时候还发出“哼哼哼”的声音,像是在嘲笑着自己。

“还不如疯掉算了,那样还轻松些。”

“我也是呢。”

“正确之人是不可能痛苦的。有一点让我特别佩服,那就是——你们干什么都能那么心无旁骛,那么勇往直前?生来就想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的人,和不打算这么做的人,这两种人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划分好了的吗?”

“不,像我这样的人,无非是感觉迟钝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丈夫用那种像是真正发疯之人的奇怪眼神看着我。我顿时结巴起来。啊,说不出口。具体的事例太可怕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是,一看到你很痛苦,我也就很痛苦。”

“你说的什么呀。好无聊的。”丈夫如释重负地微笑着说。

此时,我突然久违地体味到了一种清凉的幸福。

(是的。只要让丈夫的心情轻松一点,我的心情也会轻松的。才不管道德,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心情轻松,那就够了。)

那天深夜,我钻进了丈夫的蚊帐里。

“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也没往心里去。”

说着,我躺了下去。丈夫用沙哑的嗓音半开玩笑地说:

“Excuse me!”他欠起身,盘腿坐在**,连声说道,“Don’t mind! Don’t mind!”

那是一个满月的夏夜,月光穿过雨窗破掉的洞眼照射进来,变成了银色的细丝。有四五条光线涌进蚊帐,停留在了丈夫那光着的瘦削胸脯上。

“不过,你可是瘦了呢。”我也笑着,半开玩笑地说道,并从**坐起身来。

“你不也好像瘦了吗?不该操心的瞎操心,所以才会那样的吧。”

“才不是呢。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什么也没往心里去。没什么。因为我可聪明着呢。只是,你得对我好一点哟。”说着,我笑了。

丈夫也笑了,露出沐浴在月光下的皓齿。老家的祖父母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他们夫妻俩常常吵架拌嘴,每次奶奶都会这样对爷爷说,你得对我好一点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觉得这话怪滑稽的,所以婚后就把这事也告诉了丈夫,两个人为此大笑了一场。

当时我一跟丈夫这么说,他就笑了,但立马又换成一本正经的表情说:

“不过我倒觉得,自己是蛮疼爱你的。也不想让你挨风受雨,只想着好好珍惜你。你真的是个好人。你就别为无聊之事耿耿于怀,好好保有你的自尊,做到沉着稳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总是想着你的。关于这一点,就算你有再多的自信,也绝不为过。”

听他说出这种过于一本正经的、令人扫兴的话,我顿时觉得好难为情,不由得埋下脸,小声嗫嚅道:

“可是,你变了呀。”

(毋宁说,倒是被你遗忘,被你讨厌,被你憎恶,我还反而轻松些,好过些。一边那么想着我,一边却搂抱着其他人——你的这种身影,将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难道你不是错误地认为,男人要时刻想着妻子才是道德的吗?难道你不是认定,男人即便有了其他喜欢的人,也不忘自己的妻子,这才是好的,才是良心之举吗?一旦爱上其他人,就在妻子面前发出忧郁的叹息,开始陷入道德的苦恼之中,而拜此所赐,妻子也被丈夫的阴郁所感染,跟着他叹息连连。倘若丈夫快活而平静,那么,妻子也不用陷入地狱般的心绪了。倘若爱一个人,那就把妻子忘个一干二净,坦然而专注地去爱她吧。)

丈夫用无力的声音笑着说道:

“怎么会变呢?才不会变呐。只是近来天气太热了。热得都招架不住了。夏天实在是——Excuse me!”

因为越来越离谱,所以,我也笑着说道:

“真是个可恨的人。”

说着,我做出要揍丈夫的架势,很快从蚊帐里出来,回到自己房间的蚊帐里,在长男和次女中间躺下,形成了一个“小”字形。

即便仅此而已,但只要能够向丈夫撒娇,边说边笑,也足以让我高兴万分了,仿佛胸中的芥蒂也稍许融化了的感觉。那天夜里,我好久没有如此难得地什么都不想就睡到了天明。

从今以后,那就一切如法炮制吧,向丈夫撒个小娇,一起开开玩笑,就算是夹杂着欺骗或者其他什么也无所谓,就算态度不端正也无所谓,道德什么的也无所谓。哪怕一点点也好,哪怕一阵子也好,都希望能活得轻松些。哪怕只有一小时、两小时,只要是快乐的,那就心满意足了。就在我改变了想法,偶尔会掐掐丈夫,而家里也不时会迸发出高亢笑声的当口,某天早晨,丈夫冷不防地开口说,他想去温泉。

“头疼得厉害,没准是中暑了吧。信州的温泉附近有我的熟人,他对我说,随时来都行啊,也不用担心吃饭什么的。我想去那里静养两三个星期。照这样下去,我怕是要疯掉了。总之,我想逃离东京。”

没准是想逃离那个人,才去旅行的吧。我蓦地这样思忖道。

“如果你外出期间,要是有持枪的盗贼进屋来了,那怎么办?”

我笑着(啊,悲伤的人们就常常笑),这样说道。

“那就告诉盗贼好啦,说我丈夫是个疯子。持枪的盗贼也害怕疯子吧。”

也没理由反对他出去旅行,所以我就打开衣橱,试图找出丈夫夏季外出时穿的麻纱衣服,但却怎么也找不着。

我心情黯然地说:

“没有哪。怎么回事呀?莫非是家里没人时进了盗贼?”

“卖掉了。”丈夫装出一副近于哭相的笑脸,说道。

我吃了一惊,随即强装着平静,说:

“哇,动作真是神速啊。”

“这一点可比持枪的盗贼还厉害呢。”

我寻思着,他肯定是因为那个女人,暗地里有事儿需要用钱才那样的。

“那你穿什么去呢?”

“一件开领衬衫就好。”

早晨才开口说要出门,结果中午就决定出发了,貌似恨不得赶快离家出走的样子。不过,在连续高温的东京,那天竟很罕见地下起了骤雨。丈夫背着背包,穿上鞋子,坐在玄关的台阶上,急不可耐地蹙紧眉头等待着雨停。

“百日红,这种花是每隔一年就会开的吧。”丈夫突然嘟囔了一句。

玄关前的百日红,今年没有开花。

“应该是的吧?”我茫然地回答道。

这便是我和丈夫最后一次夫妻间的亲密对话。

雨停了,丈夫逃也似地匆匆出门了。三天后,报纸上用很短的篇幅刊登了发生在诹访湖的殉情事件。

那以后,我也收到了丈夫从诹访的旅店发给我的信函。

“我和那个女人去死,并非为了爱情。我是一个记者。记者总是怂恿人们去进行革命和破坏,自己却从中转身逃遁,躲在一旁揩拭汗水。着实是奇怪的生物。是现代的恶魔。我无法忍受对自己的厌恶,决心主动爬上革命家的十字架。啊,记者的丑闻。这不是之前不曾有过的案例吗?倘若我的死能够促使现代的恶魔感到脸红,并开始反省,那就求之不得了。”

那封信上,还写了诸如此类无聊而愚蠢的事情。莫非直到临死前,男人都必须得如此煞有介事地拘泥于所谓的意义,而装腔作势地撒谎不成?

据丈夫的朋友说,那个女人二十八岁,是丈夫以前供职的神田那家杂志社的女记者,在我疏散到青森的那段时间,就常常留宿在这个家里,还怀孕了什么的。哎,仅此而已,便高调地宣称革命来着,然后又如此这般地死去,我深切地感到,丈夫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革命,乃是为了让人活得快乐。对那些一副悲壮面孔的革命家,我压根就不相信。丈夫为什么不能更堂而皇之并更快乐地爱那个女人,从而让身为妻子的我也变得快乐呢?

说到地狱般的爱情,尽管当事人或许格外痛苦吧,但首要的,是它会殃及周围的人。

轻松地转换心情,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理应不会有任何难题。连对妻子的心情都无法改变,这革命的十字架也未免太过残酷。带着三个孩子,在去诹访领回丈夫遗体的火车里,我与其说是因悲伤和愤怒,不如说是因这种难以置信的愚蠢而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