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唱 须知神灵火焰的酷烈
并非苦恼增长得愈高便愈显尊贵。可即便如此,隔着篱笆的两株锦葵,还是彼此较着劲儿,拼命地向上延伸,延伸。两三支纤弱的花儿蜷缩着身体,那神情仿佛早已忘却自己曾姹紫嫣红的华美往昔。凋零的黝黑花瓣布满了褶皱,让人顿生悲凉。“我就这样穿着草鞋,闯进了九天之上的神苑,想来,的确是冒犯了圣域。可我却无所畏惧,用这双手摘来了神苑的花朵。岂止如此,我还着实用这双眼睛,窥探了一番神午休时的完美睡脸呢。”他说道。他那如同在夺旗比赛中捷足先登的飞毛腿少年般的得意身影里,还残留着招人喜欢的可爱劲儿,以至于围观者们全都露出微笑或者苦笑,算是宽宥了他。不料一夜之间,这孩子竟迷上了比寒冰还冷冽的月牙儿,陷入了莫名的癫狂:“神与我,也不啻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异,无甚大差。那一日,恰逢三伏酷暑,神身上也就只裹了一件五环花纹的浴衣而已,还把袖口挽到胳膊上。”听罢,没有人不敞怀大笑。于是,响起了一阵超出预料的鼓掌声和喝彩声。啊,瞧那站在台上的童子,如同瘦狗般嘴喙外凸,皮肤青黑,身材纤弱,高近六尺,外表苍老。这孩子——其实,也就是那拼命长高的锦葵化身而成的树精——目睹并耳闻着这波涛般裹挟全场的掌声和喊声,甚至没有察觉到,眼前的奇特现象乃是源于他那作为搞笑高手的滑稽模样,而兀自**着宽大的鼻子。此刻他正陷入了狂喜,仿若眼神都在奇怪地燃烧。“今宵正逢七夕节,本人在此斗胆向众人宣告:我,即是神。高居九天之上的神,只顾着每日午睡,这是何等的怠慢。有一次,我曾蹑手蹑脚地溜进他的卧室,悄悄拿过神冠戴在了自己的大脑袋上。神的惩罚,我压根就不怕。哈哈哈。毋宁说我倒是想好好见识一下,神的惩罚是什么样子!”可这次,却并没有响起预期的喝彩声。周遭一片阒寂,接着是一阵潮水般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神啊,希望这一切只是梦境一场……哎呀!这剧场里居然有老鼠!”“这贱民如此傲慢无礼,真是不知分寸。多么卑劣的秉性!啊,瞧他那副模样,简直就是一只不忍直视的雨蛙。”一瞬间,响起啪的一声,只见一块石头朝着那有些恍惚的孩子的鼻梁扔了过来。说来,这才是他不幸的开始。都怪你像那锦葵夸耀自己花儿的高度一般,充满骄傲地在工作,所以才惨遭如此毒手的吧。说到底,艺术毕竟不是什么夺旗比赛哟。喂,喂。你看有多脏呀。这不,都流鼻血了。好好看看,你那自诩为无懈可击的短篇集《晚年》,原本有多么冷酷!再仔细瞧瞧,你所谓杰作的范本,其实充满了**的痛苦。“求你铺上香蒲,为我搭一个温暖的被窝吧。”每当不眠之夜,我就这样站在蚊帐旁哀求你,可你总是只说一句“很冷吧”,便留下两三个大喷嚏扬长而去。难道不是吗?说来,我一生的热情全都倾注在了这本书里,甚至来不及叹息。惩罚!惩罚!是神的惩罚,还是市民的惩罚?命途多舛,爱憎流变。我瞒着其他人,悄悄戴上那顶黄金的神冠,只顾对着镜子独自嗤笑。其实,我的罪孽也就仅此而已。但神却不肯饶恕我。神,就跟天然的狂风一样讨厌。他严峻、执拗,摁住我的脖子,咕咚咕咚地把我沉入水中,迫使我在水底匍匐,直到人家快要溺死的刹那,才肯稍微松开双手,让我悄悄浮出水面,因看见阳光而欣喜若狂,禁不住发出深深的叹息。“至少让我好好膜拜一下这久违五年的阳光吧。”可就在我双手合十地恳求时,那摁住我脖子的手劲又倏然加大,让我第五百几十次地下沉到水底,成为泥中龟仔的侍从。有饱经沧桑之人曾发出这样的忠告,说“只有舍身沉入水底,才能找到立足的浅滩”。其实,这忠告分明是无稽之谈。要知道,一旦沉入水底,便会就此一沉不起,倘若真有谁重新浮上了水面,那我倒很想见识见识。当我重新坐下,试图告诉比我更年轻的率直朋友,什么是这世上真正的恶时,神的眼睛已放着光,摁下左手上的秒表,向我通报着下沉的时限。“啊,又来了,又来了。又要五年被打入水底了。那我还能见到您吗?”这时,只听见神沙哑的嗓音已在下达命令:“预备!”“如果想我了,就到水底来看我吧。啊,至少请再听我说一句。那个……”可耳旁传来的,却分明唯有波浪声声。
一唱 猫头鹰啼叫之夜残疾儿降生于世
啊,真是吉星高照。刚写下“一唱”,便奇迹惊现。这不,尚未开启的窗板上,出现了一个五分镍币大小的微型洞孔。朝阳恰好穿过这洞孔,把阳光径直射在这“一唱”的“一”字上。啊,奇迹!这绝对是奇迹!来,握个手,高呼万岁。快停止你那愚蠢、浅薄而又无聊的胡闹,开启神圣的事业吧。我“嗨”地应承下来。可一问路在何方,女人却顿时哑然无言。周遭是一片凋零的荒原,就算问了也是白搭。就权当是瞎折腾吧,我要只身前往。没准就在这胡闹的当口,明胶会慢慢凝固起来,好歹给我指引某个特定的方向吧。我拄着不靠谱的拐杖,一个人说着两个人的对口笑声。明明是孤身一人,却佯装人多势众,又是吟唱,又是念白。长达一百天,我都围着一篇令人困惑的罗曼史悄悄地踱来踱去,就像一只瞄准了金丝雀、黑眼珠都已濡湿的小猫。请为我高兴吧,昨晚我终于找到了故事的开头。且待我先喝完一杯茶,然后再娓娓地开口道来吧……
在打开话匣子之前,我要事先声明一句。不为别的,只是想告诉你,在此我并没有使出全身解数。没准你会说,又来了,这句陈腐得可怕的台词,但这样说确实是源于作者的好意。当大如绿蠵龟壳的冰块扑通扑通地从海上缓缓漂来,老练的船长肯定会不失时机地调转方向。这多危险,多危险呀!一旦与冰块迎面相撞,船就会沉入大海。要知道,冰山漂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就算看起来只有圆顶斗笠般大小,可它藏在水中的部分,也至少有五匹河马的体积。倘若你真想了解我,那就不妨光临寒舍,与我共同起居一周,亲自见识一番我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厉害吧。肯定会让你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的。可这样一来,你不是就好歹能对我太宰的能力——尽管只是十分之一左右——有所了解了吗?你不妨相信我此话的真实性。要知道,从口中吐出一言,即意味着遭受两三千句话趁机溜走的惨烈损失。而且,你大可相信,上述那些尽显幼稚的逞强话,明显有违于我的性格,全都是昭示我肉体灭亡的预告。或许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吧,这种忧虑与不安正是我受难的各各他,也就是我的骷髅地——啊,对这些荒凉的心间风景的明确认定,让我不断重复着这些苍老的话语。而它们并不是对“生命”的戏谑。我已接受了神的惩罚,只是老实地遵从着被给予的黯淡命数。事到如今,我还能去憎恨谁呢?全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我只能边写小说,边小心翼翼地活着,担心生命无常,就好比小竹叶上顷刻消融的晨霜。如今的我,至少得写出两三篇佳作,以作为绵薄的谢礼去报答那些善待我的好心人。就权当是给我自己缝制的华丽寿衣吧,我每晚夜不成寐,殚思竭虑地创作了一篇罗曼史。好吧,就算人们说它粗俗而拙劣,但届时都已与我毫无干系。是的,罪孽已伴着诞生同时降临。
二唱 级数递减法
我正逐渐向下坠落而去。可我还自以为是在渐次上升,甚至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唰”地摊开扇子,悠然地取风纳凉,不料却是在朝下层层坠落。先是向下坠落五级,然后才又陡然回升三级。人们无一例外,全都忘记了已坠落五级的事实,而只顾着为上升三级而相互道喜。说来真是丢人现眼。明明是历经十年下坠,才换得一夜上升的。哇,这算什么呢?我感到万分迷惑,但已为时晚矣。“这就是所谓的人世吧。”我只好这样苦笑着嘟哝道,彻底断了念头。是的,这就是人世。
三唱 二人同行
关于巡礼,不知自己曾认真考量过多少次。明明是单身外出旅行,却在苔草斗笠上写了“二人同行”四个小字。这意味着,自己是和另一个旅伴在相携而行,而那个同行者却是不见身影的隐形人。他只顾低垂着头,闷声跟在我身后。他是水的精灵,还是我柔弱的影子?是红唇白齿的少年,还是身穿灰色明石绉绸和服的四旬贵妇?要不就是用柠檬香皂洗掉周身油垢后更显洁净的温柔少女?尽管我无法确切指出他是谁,但却肯定是个善良温柔之人。在这两人同行的旅途上,倘若不是我身体有恙,想必早就摇响动听的铃声,来了一场颇有说道的青年巡礼,至少是在形式上洗心革面了。首先,我会伫立在某某人家的庭院前向他告辞,把我无限的哀伤托付给丁零零的铃声。看着庭院里茂盛的一草一木,我深谙,这是我今生最后的一瞥。我愁肠寸断,忍痛诀别,含泪巡礼,与秋风一道启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终将被沿途的黄土所掩埋——对这无休无止的命运,我堪称了然于心。而在这过程中,我谈了一场奇怪的恋爱。我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也不能流露出陷入恋爱的痕迹。真是苦不堪言。就算烂掉舌头也不能透露风声。这分明是不义之举。我要再坦诚一句:我并不是在有了巡礼的志向后才开始恋爱的。而不过是因为太想抹去,对,抹去这心中纷繁的思绪,才动了巡礼的念头。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全世界。也不是什么百年的名声。我想要的,只是一束蒲公英花的信赖,一匹莴苣叶的慰藉,甚至不惜为此枉费了一生。
四唱 请相信我
东乡平八郎的母亲大人从不在儿子枕边随意走动。她坚信,儿子将来必定是众人之首,因此千万不可无礼于他。尽管是自家的孩子,但母亲还是对他倍加尊敬,谨小慎微地侍奉着他。不过,我们家却大相径庭。从我七八岁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很孤单落寞。每天晚上在客厅里,以祖母为首,冷清地聚集着母亲和两三个亲戚,而到了冬夏两季,则有哥哥姐姐们放假回来加入其中。他们会不时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有一次,当我从客厅前的走廊上路过时,隐约听见最小的哥哥正煞有介事在说我:“别看他现在成绩不错,一旦进了中学和大学,就会一落千丈的,所以呀,还是不要太表扬他的好。”瞧这小子,都说的什么屁话!我固执地认定,父母是和兄弟姐妹们串通一气,来欺负着我这个七岁的孩子。从这时候开始,我就对家族的客厅会议深恶痛绝,宁愿一直守在厨房的石炉边。冬天,我把马铃薯埋进炉灰里,与四五个男佣一起烤着吃。或许是不忍心看到我终日孤单的身影吧,某一天,一个年老的女仆走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说了句奇奇怪怪的话:“越是好钢,才越要千锤百炼呢。”
我记得,失眠症好像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我和最小的姐姐一直感情不错。当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每逢寒暑假,在女校读书的她就会回来看望家人。这时她常常带着一个朋友一起回来。这位朋友是个名叫萱野的女生,戴着眼镜,身材适中,显得小巧玲珑,长着一张白皙而胖嘟嘟的圆脸,还有个双下巴,睫毛长长的。除了睡觉时以外,一双乌黑的眼珠总是像个小丑般地带着微笑。她还不时取下眼镜,一边眨着眼,一边像嗅着什么东西似的紧贴着杂志看。这样的眼睛和表情,看起来就恍如小熊般天真无邪,让我觉得可爱极了。尽管她还比我年长三岁。
早在更久以前,不,从还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就知道你的芳名了。姐姐曾在来信中这样写过:“梅花组的组长,也就是萱野亚季,对你每个季节都不忘寄来各种软糖和干年糕,赞不绝口呢。羡慕我有一个好弟弟,说我真幸福。要是你的来信中没有那些津轻土话,也不写错假名的话,那我就可以在更多的伙伴面前炫耀一番了。”
那时候,你说你要当一个画家,还随身带着一台非常精致的照相机。你在我老家那夏日的田野间溜达着,一声不响,只管啪啪啪地摁下快门。不可思议的是,你拍下的那些风物,居然与我发现的景色几乎如出一辙。北国的夏天就如同南国的初秋,只见一道火红的藤蔓颤颤巍巍地缠绕在杉树根上。就在这景色被我不经意地收入眼底的同时,立马传来了你摁下快门的啪啪声。每当这时候,我都禁不住轻声地感叹。但是,也曾因心中的怨念而整日哭泣过。想来,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过是一个乡下的孩子。说来,在大正十年那会儿,照相机还算是稀罕的玩意儿,所以,当我看见你那个装相机的黑色小皮包时,就忍不住有些羞怯地扭捏着,央求你让我来拿。在你的恩准下,我把它放在肩上,一直跟在你身后。记得你在蓝色的浴衣上系了一条红色的扎染腰带。那天,我在树荫下悄悄打开装着底片的暗盒,想瞅个究竟,结果发现底片上一片乳白。我摇着头,一脸的不满,把胶卷重新放回到原来的套子里,佯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不料,当天晚上,暗房里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叫声,因为显像出来的胶片全都黑成一团。于是,我这个犯人的愚行顿时彻底败露。从那天以后,你就再也不准我拿相机了。若是你既往不咎,愿意再相信我一次,肯把相机再交给我拿,那么,我就是不惜生命也一定会保护好底片的。对了,还有——当时我们一起玩过捉迷藏,你扮的是鬼。在等大伙儿藏好之前,你就趴在西式房间的沙发上,煞是无聊地翻看着杂志。其实,我和你一样,也对捉迷藏兴味索然,原本该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的,却直接躬身躲在了你的沙发背后。“我们已经藏好了哟!”——远处传来了弟弟的声音。你就那样拿着杂志,站起身来去找大伙儿。你还记得吧?没准已经忘记了,是不?大伙儿很快就被你找了出来,然后一个个踅回到西式房间里。
“阿治还没找到呢。”
“不用找,他就躲在沙发背后的。”
我只得从沙发背后探出身来,寻思着:原来你早就知道呀?不料你冷冷地嘟哝了一句:“要知道,我是鬼呢。”
二十年了,我都一直没有忘记过当时的鬼。前些日子,我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标题为“浅田夫人爱情三级跳”的新闻报道,这才知道,你已是二科的新秀,还是有田教授的……算了,我就不再说了。想来,从那时候,也就是你十六岁的夏天起,你的眉宇间就有了不祥的皱纹,已经预示着今日的不幸。“越是有钱人,就越是对钱充满向往。正因为没有自己挣过钱,所以才更是觉得钱这玩意儿又宝贵,又可怕。”你说的这些话,我一直念念不忘。原谅我在这里把它们公之于众。萱野小姐,那时的你其实爱上了我哥哥。
前些天夜里,读到报纸上的那则新闻,想到你的落寞,我禁不住独自在蚊帐里哭了三个小时。这既不是什么策略,也算不上什么计谋,而纯粹是因为你的痛苦而潸然泪下。当然也不需要任何的报酬。那天夜里,我是多么祈望你能坚强起来。我想告诉你,有人在相信你的纯洁。我要你自信地生活下去。仅仅出于这个理由,我也要给你写信。可我一打开墨水瓶盖,却又不知该从何动笔。我想到了福田兰童,这家伙就曾连篇累牍地给女人写过这种信,堪称不折不扣的情书。
五唱 被斥之为撒谎者的规矩人
一走到街上,就有人说,瞧,那个撒谎者来了。在被晚霞染红的白色卷云下,一群十四五岁的姑娘们就像懒汉般把双手揣进和服的阙腋,悄悄捂住自己坚硬的**,并排着倚靠在土窑仓库的白壁上。她们相互使着眼色,还不时地点头,有些怕痒似的缩着脖颈,发出嗤嗤的笑声。其实,遭人嗤笑的撒谎者,才肯定是这个世上的老实人。今天早晨,我在老家的报纸上读到一则奇闻,说一个名叫什么家的料亭还兼营着奇奇怪怪的旅馆,居然模仿歌舞伎的舞台装置,安装了一个电动设备。只要一摁按钮,就会弹出一张大型睡床。读着读着,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显然,这家店的女老板是个善人,或许是受到黑帮电影的影响吧,才会突发奇想,试图让这样的“恶之花”悄悄绽放在现实中。一旦被人抓住这种大型的把柄,不是就只有死路一条,一句话也辩解不了吗?真是愚蠢哪,乡下的恶人。不过,倒也还算可爱和靠谱。真正的恶人是不可思议的,是活神仙、活佛,既有良心,也靠得住。而且,暗地里说,他们没有一个人例外,全都堂而皇之地属于不正经的天才,就连释迦牟尼佛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也得甘拜下风,背地里把他们斥之为“无缘的众生”。
六唱 你若命令我装狗叫,那我就老实从命
“拜启:用信函的方式去拜托您,有失礼数,但还是恳求您关照。敝社发行的《秘中之秘》第十期,计划刊登足以呈现当代学生气质的、描写学生生活的有趣读物,以便让世间的父兄们了解自家的学子。为此,特挑选出具有代表性的学校(帝大、早稻田、庆应、目白女子大学、东京女子医专),准备每月进行连载。打算下月首先做一个帝大专辑,不知能否拜托于您。篇幅为四百字稿纸十五页左右,内容则希望既写实而又有趣。另请务必严守截稿日期。尽管用信函来拜托您非常失礼,但还是务必请允诺执笔。《秘中之秘》编辑部。”
“哈哈!过去在鸟兽混战中,蝙蝠靠四处背叛获利不少。日后其劣迹败露,因陷入不义而不敢在白天外出,只得等日落之后才悄悄出门,可就算如此,还是羞愧难当,只好采取了自暴自弃的飞行姿势。对了,我忘了一点。不用说,肯定是那样的。不,我并不是指你。就让我敞开心扉道出心里话吧。实际上我觉得,自己就跟肮脏的蝙蝠没什么两样,所以才左右为难,一筹莫展的。为了生存下去,比起面包,我更需要的是葡萄酒。即便三天不进食也无所谓,我倒宁愿用那钱买一根价值八日元的、在握柄上装饰着蜥蜴头部的手杖。对那种因失恋而想自杀的心理,我这阵子总算是明白了。从中学、高中,直到大学,我都一直认为,手拿花束到处游**和因失恋而自杀,这是两种让人羞愧不已的行为,仅仅一想到这两件事,就犹如脊背上被泼了一盆冷水。可现在,就算看见一支白色的花儿,我也会萌生霍然得救的感觉。因苦恋的烦恼,我已几近昏厥。世界变得一片死寂,我的生命也行将消失,就如同沙砾无声地崩溃。我已走投无路,甚至不知何处安身。我学会了荒唐的玩乐人生。而且,为金钱所困。此刻,我在蚊帐里追赶着蚊子,孤独感就如故乡的暴风雪一般气势汹汹。我坠入了数十丈深的古井里,无论怎样左呼右叫,也无人搭理,这是怎样的一种焦虑?周围布满了滑溜溜的青苔,传入耳朵的唯有我自己的回音。我只能发出空虚的笑声。为找到求生的线索,我不惜划破指甲,浑身鲜血。在这悲惨的孤独地狱里,我是那么需要钱。即便你命令我装狗叫,我也会老实从命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写得妙趣横生的,请按一张稿纸五日元给我稿酬吧。五日元,当然,也就仅此一次。下次,就算只给五十钱,甚至五钱,我也会悉听尊便的。所以,此番就拜托你了。再说,就算付给我五日元的稿费,您也不会吃亏的。我有这样的自信。拙稿肯定不会辜负您支付的价值。四日深夜。太宰治。”
“敬复。四日深夜之贵函已拜读。尽管稿酬一事恐难如您所愿,但还是拜托您即刻执笔为盼。我们所支付的稿酬一般为一日元。姑且先行回复。匆匆。《秘中之秘》编辑部。”
“明信片已经拜读。您故意在回函中引用我的‘四日深夜’一词,未免有点恶作剧的意味。透过全文可以想见您愠怒的模样。我并非出于一己的自负而强求五日元的稿酬,也并非为了我自身的贪欲。我需要钱,纯粹是为了给那些不知名的孤独者,或者用来取悦那些善良之人。可如今既然如此,也就只能作罢。请允许我突然放低嗓门,说一句——那么,就让我写吧。太宰治。”
七唱 我的青春我的梦
——东京帝国大学内部、秘中之秘
(内容共三十页。全文省略。)
八唱 愤怒乃爱欲的至高形式,云云
“因外出旅行了一阵子,这期间兄台寄来的文稿和多封来信到现在才拜读,实在是失礼了。不过,兄台寄来的文稿的确是惨不忍睹。照这个样子,再怎么睁只眼闭只眼,也是不能刊用的。窃以为,即便请兄台重写一遍,恐怕也无济于事。在兄台看来,那或许是一篇力作吧,可对敝社而言,则不啻麻烦一桩。再者,就那样还要求支付稿酬,更是让敝社深感为难。日后等有时机,定会向兄台赔礼道歉的,但此番就姑且先把文稿奉还与你。匆匆。《秘中之秘》编辑部。”
在没有月光的暗黑夜晚,湖心的波浪轻轻地舔舐着船腹。这水深,应该不会超过五百寻呢——被孩子这无心的回答所打击,我,还有女人,顿时陷入一阵凝固的恐惧中,就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底层的微弱呼喊,甚至忘记了寻死这件事。那天夜里的寒冷北风从这张明信片的一隅呼啦啦地裹挟而来。怪不得我不想回家。大千世界,已找不到我的栖身之处——这心情让我一筹莫展,于是漫无目的地外出溜达。我跨过电车铁轨,穿越野地和田圃,不久便来到了一个不曾见过的美丽城市。
在感到走投无路的夜晚,我靠阿司匹林将三十八度的体温降到三十七度二三,起身走向车站,买了张三四十钱的车票,茫然地去到某个不知名字的城市,然后慢悠悠地踯躅在微暗的繁华街头。看见路旁突兀地耸立着一棵松树,我停住脚步,抬头仰望着上面的松枝。随后,我卖掉揣在怀里的书,走进了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的风铃声是那么让人难忘。我一边撒尿,一边眺望着窗外的节日景象,只见电石灯周围聚集着身穿浴衣的人群。啊,人们都活着。想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可是,“受人影响而哭”,不是无聊透顶吗?市民为了表达生活中最高的感激,往往会坦言自己是如何泪流满面,以至于旁边的听者和说话人自己也都禁不住使劲地点头。“啊,那样肯定是很悲伤的吧。”——他们就这样达成了相互的理解与同情,从而回归于平静。可是,我又如何呢?我背着人们,终日因懊恼而哭泣。这样的我,又该如何是好?那天也一样,我漫无目的地在市川站下了车,然后去看了一部名叫《兄妹》的电影。看着看着,我开始不能自持,就算咬紧牙关,也还是忍不住抽噎起来,最后竟差一点失声恸哭。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屋,索性尽情地号啕大哭,然后陷入了思考。电影中的阿文,她软弱无比,任人**,如今也没理由去抱怨别人,只能一忍再忍,俨然就是被践踏的尘芥。但恰恰是阿文这腐烂掉的女人临死前对神拼命发出的抗议,还有她的愤怒,让我不由得失声痛哭。切不可忘记,摩西曾轻声低语过,身为人子,一生总该真正地愤怒三次。
无论何者,只要活着,都理应得到尊敬。有生命者,皆是世上不可或缺的重要齿轮。如果一味谴责别人,不能理解他人的尊贵和孤独,压根就不配做一个作家。这个世界上绝没有无用之物。正因为有兰童,才有了某个女演员的痴心恋情,才会有菊池宽的宽容受到众人的赞颂,而在兰童常去的闺房里,也才会绽放出令夫人深感慰藉的朴素白花。
——明信片已经拜读,不过,我的文稿,真的——就不能刊用吗?
——嗯。是不能刊用呢。瞧,这是其他人给我们写的稿子。这才是我们想要的。不但写实,还要有统计的数据。总之,请您再读一遍自己的稿子,并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原本就是个蹩脚的作家。除了在懊恼中哭泣着写作,别无他法。
——因失恋而自杀的事儿,结果怎么样了?
——请借给我车费,让我回家吧。
——……
——我是指望着你才过来的,所以现在是身无半文。不过,只要回家后就好了。我会马上还给你的。就算是一日元、二日元也成。
——市内没有朋友什么的吗?
——赤羽倒是有个叔叔。
——如果是那样,那你就走着回去吧。什么呀,不是很近吗?只要绕着江户城的外护城河,从参谋本部那里先走到日比谷,不一会儿就到新桥站了。赤羽不就在背后不远的地方吗?
——是吗?
——那就——谢了。
——呀,真是失敬失敬。请下次再来玩哟。到时再想法补偿您吧。
毕竟不能向对方发怒,只能在都市炎热的尘埃中兀自向前。有三四次,我都感到一阵晕眩,想着被汽车辗死算了,索性从一条条道路上横穿而过。都走了三里路,心里还在琢磨着:人都是善良的。因下了一夜的大雨,我在郊外泥泞的道路上慢如爬行。终于抵达荻洼邮局后,想抓紧时间发个电报,却被告知已经打烊,比规定的时间迟了七分钟。这时候发电报,说是要成倍收取费用。我顿时给愣住了。我全身上下就像个落汤鸡,因这突如其来的耻辱而周身发烫,只能发出蚊子般的声音:“现在我身上就只有三十钱,这都怪我粗心大意。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帮帮我呀。”对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黄脸婆,骨瘦如柴,还有一嘴向外突出的黄牙。不管我怎么哀求,她都不好好搭理我,只是嘟哝着“规定就是规定呢”,然后又啪啪啪地鼓捣起算盘来。对她这不近情理的行为,我不禁哑然失语,只能颓丧地离开。倾盆大雨中,我还在悻悻然地想着,世界上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不由分说,这绝对是个恶人。在我出生后的这二十八年,除了这个女职员,其他的人全都和我一样,是没有杂念的善良人。即便刚才那个编辑的鲁莽无礼,也是因为对我毫无防备才表现出的外貌而已。他认定,所谓作家,就该什么都明白,对所有的痛苦都全盘咽下,而绝不会发怒。他就仗着这想法而怠慢我。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就是指的这个吧——一文不名的所谓贱民,一脸和善的面相,独自嗫嚅着,独自微笑着。是的,我爱这世上的愚昧之民。
九唱 娜塔丽娅,我们接吻吧
那以后的第三天,与前一天的贱民不同,这次是在帝国饭店的餐厅里,他穿着印有碎点十字图案的纯麻和服,下面是纱罗的和服裙裤,脚上则是白色的短布袜。对,绝不会有错,他就是太宰治我本人。而浅田夫人——其幼时的姓就是萱野——则戴着粗框的劳埃德眼镜,身穿今年流行的奥林匹克蓝礼服。两个人一边就餐,一边不失凉爽地谈笑着。昨天,我使出最后的一招,从萱野那里借来了两百日元,不,准确地说,是二十张十元的纸币。我们相约在资生堂二楼的包房里见面,不等我说完“要借两百日元”,她就接连点了三四次头,一下子把话题岔到了别处。两小时以后,在同一地点,她拿出二十张沾满霉菌、被揉得皱巴巴的肮脏纸币,尽可能装得很轻松随意地交到我手上。“我预支了咱家的薪水呢。”萱野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道。这是多么可憎的谎言!为浇灭我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她竟如此警戒地埋下周密的伏笔,这让我感到不胜悲凉。那天夜里,我在繁华的花都里,不停地穿过霓虹灯的丛林,备感虚无地来回奔跑。不能用。这钱,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奴婢的爱。眼前浮现出女佣房间里已被磨去镶边的泛红榻榻米,还仿佛闻到了廉价鬓发油的气味。就好像她是从竹编的行李箱底摸出让人害臊的多功能盒子,把里面皱巴巴的纸币一张张摊平后,摆放在我眼前似的。黎明到来后,我给她打个了电话。“没想到突然进了一大笔钱,这下可以如数奉还给你了……”我用事务性的口吻说道,还加上了一句,“地点就定在帝国饭店。”我想,至少得选在一个华丽壮观的地方来演出分手的大戏。
那天,晴空万里。在一阵谈笑之后,我掏出钱,故意在言语中暗示对方,这些纸币不是她昨晚给我的,而是另外二十张更新的纸币。可就在这时,我突然惊讶地发现,昨晚从这个女人那里接过的钱中,有三张的角上都沾有红墨水的污渍。可已经为时晚矣。为了不让萱野察觉,我悄悄地做着虔诚的祈祷,做着比米勒的“晚钟”更虔诚的、人生大幕背后的祈祷。
“萱野,你来点点数吧。还是一五一十地点清楚为好啦。为了生存下去,所谓的尴尬也好,一时的难为情也好,都是必需的。”
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心思,只是微微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有些笨手笨脚地数着钱。十七张。她突然扭着头愣了一下,随后便马上心领神会了。是的,蔷薇已经重生。慢慢地,她抬起含羞的绯红面颊,看见我狡黠而平静的笑脸,她发出了少女般的天真叹息。尽管如此,她仍旧没有忘记聪明地小声加上一句:“是够复杂的。谢谢。”然后,我们就这么分手了。花费一万五千日元的学费,我们所学会的,不过是这样一种无聊的礼仪、残酷的规则:即两个人都抱着同样热烈的单相思情感,可照样还是得就此分手。啊,愤怒乃爱欲的至高形式,云云。
十唱 我也是苦不堪言
喂,当你打开隔扇时,可要当心哟!没准什么时候,我就突然站在门槛边呢。——某一天,我就这样笑着,嘱咐内人道。不料内人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恍若就要神经错乱了一般,显然深受打击,满脸欲说不敢的恐惧,嘴唇一片苍白,就那样坐着后退了一尺、两尺,直至最终逃落到隔壁的六铺席房间,这才恢复了神志似的,开始不出声地哭了起来。从那天起到今天,内人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把竹衣架一个不剩地全都撤走了。这时我才恍然发现,果不其然,那竹衣架挂上和服之后,就跟我的身影一模一样。此外,我还看见了另一幕情景:为了拔掉因挂蚊帐而嵌进房间四角的三寸铆钉,这个原本只有四尺八寸的小个子女人,竟不惜踮起脚尖,与高处的铆钉展开了一番苦斗恶战。
此刻,我闲躺在藤椅上,凝视着内人在庭院里薅草的身影。她穿着纯白色的家用便服,让我不由得有些可怜地想,她是越来越像一个护士了。我们家有一个糟糕的定律,夫妻俩中间必定是丈夫一方先呜呼哀哉。比如有一阵子,家里就聚集了曾祖母、祖母、母亲、叔母四个寡妇。尤其是叔母还先后失去过两任丈夫。
终唱 而且,就在此时
艺术原本是一场热闹而华美的祭礼。普希金自不待言,芭蕉、托尔斯泰、纪德,无一不是出色的新闻工作者。钓鱼船上,那个年近八旬的青年独自身披蓑衣,从不忘记让自己在形式上有别于船夫和其他人的要领。或许可以从中发现翁不可救药的陋习吧?但这又有何妨?艺术,原本就是对背德行为的申辩。——题外话就暂时不表了,或许你们会问,重要的是,和萱野之间,那以后就没有后续故事了吗?啊,无论什么样的罗曼史都伴随着这样的宿命,即需要出现一个不惧神灵的粗俗结局。那些狡黠的读者只要读一读刚开始的五六行,再偷偷瞄一眼结尾的一行字,马上就会大打哈欠地说,这也写得太拙劣了。好吧,那我就捏造一个事实上从不曾有过的、恍若云消雾散一般的结局,来让你们的内心翻江倒海。
而那以后——我们并没有绝望和放弃。在帝国饭店里,沐浴着正午黄灿灿的光线,我们隔着桌子欠起身来,用清澄的眼神彼此凝视。要坚强,一定要坚强!狂风啊,你就把我的衣服和骨头都吹个粉碎吧!这不,狂风正裹挟着我们四周,眼前只能看见相互的蓝色口罩。而别的一切,早已被万丈黄尘所吞没,直至一物不剩。为抗击这暴风,我们打着踉跄,推开桌子,相互握紧双手,抓住胳膊,最后抱住对方的身体。是的,我们相互搂抱在了一起。是的,二十世纪旗手,应该以行动为先。而健全的思想,则会随后接踵而至。比起成为尼姑的阿光,我更爱阿染、阿七、阿舟。首先,你得尝试。说话的声音越大,就越容易化为“真理”。当有人骂你是“傻瓜”时,你就用比他洪亮两三倍的声音,也用“傻瓜”来还击他。事实胜于雄辩,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我们结婚。
“这就是我和你的罗曼史。尽管有点添油加醋,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满,我可以特意为你修改那些地方。”
身穿白色衣服的妻子回答道:
“这分明写的不是我。”她一笑也不笑,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样的人,到世上哪里去找哇?你不过是想用压根就不存在的影子武士来搪塞罢了。虽说对你不敢明写那一位的苦衷,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说到苦不堪言的女人,其实还另有所在呢。”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申明过,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也不能流露出陷入恋爱的痕迹。真是苦不堪言。就算烂掉舌头也不能透露风声。这分明是不义之举。
啊,就请来欺骗我,来欺骗我吧。一旦欺骗了我,就算你死掉了,也绝不能坦白和忏悔。就让胸中的秘密化作绝对的秘密吧。无论你再怎么狡黠,也不能向任何人坦白。你就这样静静地停止呼吸吧。不,就算你奔赴冥途,命归黄泉,在那里你也只能一直微笑,对谁也不要坦白。啊,就请来欺骗我,来欺骗我吧,巧妙地欺骗我吧,要欺骗得比神都还完美。
就让他们来巧妙地欺骗我吧。人如果不经历比七次多七十倍的欺骗,就不可能探索到真爱的微光。于我而言,谎言充满了快慰,并足够美丽、欢愉,是静静递给我的完美武器,是堆积如山的果实。你要默默地接受它,并享受它。这个世界,还是要热闹一点才好。你是知道的,对吧?说到乡间的野台戏,就是把镜框立在油菜花田里,直接用苇帘围起一个后台来。一旦给后台的旦角递上十日元的赏钱,外面的花道上就会马上贴出用黑墨水写成的字条:“兹收到××书生的赏金一千日元。”据说就是靠这样来活跃气氛,制造繁荣的。真没想到,我国自古以来的文学精神便存在于此。
各种各样的话语,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近三十个杂记簿,这全都是用来取悦于你的礼物。但不幸的是,因为关税高得离谱,导致无数宝物被扔进官府那刷了蓝油漆、铺着白铁皮屋顶的仓库里,直至被“咔嚓”一声锁了起来。那以后过了十个月,从樱花飞雪到薮蚊猖獗,又从白尾灰蜻的季节到红叶散落,再到人们披着黑斗篷游**在小巷的十二月,我这才终于筹款成功。在近三十个包裹中,有一个最廉价、最不起眼的小箱子,打开上面闪亮的黄铜大锁,一下子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哇,这可是绝没想到——竟然是成百上千只思念的小蟹。据说主人一阵惊慌,不停地追逐着一只只小蟹,写完一行字就撕掉,再写下一个词又撕掉,导致心绪越发悲凉。最后,在黄昏的房间一隅,他紧攥着笔,悄悄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