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宋朝人的共享精神(1 / 1)

自从“共享单车”火了一把之后,有些地方又冒出了“共享马扎”(结果当天就有一半马扎被人顺手牵羊了)、“共享女友”(实际上就是多人共用的实体娃娃),前几天,又有“共享校花”的噱头出来,听说路人只要扫描现场二维码,便可以跟“与校花谈5分钟恋爱”。显然,“共享”这个词儿已经被玩坏了。

其实,那些挂着“共享”旗号的玩意儿,并不是什么新事物,不过是换了马甲的城市公用品罢了,现在有,以前也有。如果非要打着“共享”的名头,那公用电话亭可以改称“共享电话亭”,网吧可以改称“共享PC”,公共厕所也可以叫成“共享洗手间”嘛。所不同者,无非是现在的共享单车之类使用了互联网的接入与支付技术。

可能你要说,“共享”二字听起来很时髦啊。但你也许想不到,实际上古人也在使用“共享”一词,如苏轼的文章中便有“与天下共享其乐”的句子,《续资治通鉴长编》亦有“太庙四室共享一犊”的记载。所谓“共享”,便是共同享有、享用的意思,共享单车的“共享”,也是这个意思。

而且,从共享单车上街后频繁被盗、被乱摆的情况来看,今天的许多人还真有点配不上“共享”的概念。这个时候,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看看宋代的共享事物、宋人的共享精神。

第一个我要说的宋朝人,是范仲淹。从一个小故事,我们便可以感受到范夫子身上的共享精神:有一回,范仲淹在苏州老家购得一块宅基地,看风水的堪舆家告诉他:“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在此修建住宅,世世代代都会出卿相。”范仲淹听后说:“诚有之,不敢以私一家,愿与邦人共享。”将这块地捐出来,建设学舍,作为苏州府学。

晚年范仲淹还捐出全部个人资产,在苏州成立一个“范氏义庄”,将自己一人之财富转为家族共享之福利:凡苏州范氏族人,都可以定期从义庄领取钱粮衣物。曾有人劝告范老夫子:不如用这笔钱在洛阳购置园林,作为养老之所。范仲淹回答说:洛阳到处都是私家园林,我想游就游,何必另造园林?

范仲淹的回答,又反映了宋代一项非常普遍的共享现象:私家园林的共享。宋人修了一座漂亮的园林,通常不会关起门来孤芳自赏,而是“皆修莳花木,洒扫亭轩,纵游人玩赏”。什么叫作“共享精神”?我觉得这便是了。我有美好的东西,但我不准备自己独享,而是请大家共享。用先贤的话来说,这叫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二个我要说的宋人,是司马光。他在洛阳也有一座园林,取名“独乐园”。司马光写过一篇《独乐园记》,解释过“独乐园”的含义:“或咎迂叟曰:‘吾闻君子之乐,必与人共之。今吾子独取于己,不以及人,其可乎?’迂叟(司马光自称)谢曰:‘叟愚,何得比君子?自乐恐不足,安能及人?况叟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虽推以与人,人且不取,岂得强之乎?’”司马光的意思是说,我比较愚钝,不敢自比君子;这个园子很是简陋,不敢勉强他人欣赏,所以,园子叫作“独乐园”。

但我们不要误以为司马光缺乏共享精神,他在《独乐园记》的结尾处又补充说:“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矣,安敢专之乎!”十分欢迎大家不嫌粗陋前来游园。实际上,独乐园一直都是对公众开放的,宋人笔记说:“独乐园在洛中诸园,最为简素,人以公(司马光)之故,春时必游。”如此看来,独乐园虽然名曰“独乐”,实则是“众乐园”。

◎明 仇英《独乐园图卷》局部

这一“私园共享”的传统一直延续至近代。一名清代文人记录说:“吴下园亭最胜,如齐门之吴氏拙政园,阊门之刘氏寒碧庄,葑门之瞿氏网师园,娄门之黄氏五松园,其尤著者,每春秋佳日,辄开园纵人游观。”清末时,上海有不少私园开放如同公园,如豫园、申园、张园、徐园、愚园、张园,一些历史研究者以为那是西风东渐之后才出现的新现象,却不知“私园共享”是久远的传统。

宋代还有另一项也是很普遍的共享现象:私家藏书楼的共享。一些朋友读过余秋雨散文《风雨天一阁》,知道明清时期宁波范氏的天一阁,是从来不对外人开放的,不但外人不准入阁观书,连范氏子孙“无故开门入阁”,也会受到家法惩罚。但你若以为传统的藏书楼都如天一阁那样封闭,那就大错特错了。研究私家藏书楼史的朋友会发现,宋代有不少藏书楼都是对外开放的。

我要说的第三位宋人,是宋敏求,一名生活在宋仁宗时期的藏书家。宋敏求居住在开封府春明坊,家有藏书数万卷。但宋家的藏书楼是允许外人分享的,读书人都可以入楼借书阅览。因此,“士大夫喜读书者,多居其侧,以便于借置故也”。搬到春明坊居住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导致那里出现了“学区房”效应,房价暴涨,“当时春明坊宅子比他处僦值常高一倍”。这类共享的私人藏书楼,其实跟公共图书馆差不多。

最后,我想介绍宋朝一个非常特别的共享习俗:皇太子私人家产的共享。什么意思?原来,皇太子即皇帝位之后,当然要从藩邸搬入内廷,按宋时惯例,新皇帝旧邸的家具、陈设、钱帛等财产,都要留给首都市民共享,因此,很多市民在新皇帝即位后,都会跑到其旧邸大门口,排队入内,搬走自己看中的物品。这叫作“扫阁”。

皇太子知道自己迟早会继位,“故必先为之备”,通常都会预做准备,比如悄悄将藩邸中的贵重物品预先搬走。唯独南宋绍熙年间,在士大夫集团的压力下,宋光宗将皇位禅让给皇子赵扩,当时赵扩为嘉王,从未认为自己会当上皇帝,也就没有做什么准备,突然继位后,嘉王府的全部财产都被“扫阁”的市民席卷而去。

为什么宋朝会形成这么奇特的“扫阁”习俗呢?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想,这可能跟宋人的政治观念有关:一位皇储成了皇帝,即意味着他从此化家为国,以国为家。将新君主旧邸的物品归市民共享,大概便是“化家为国,以国为家”的象征性宣示吧。

有一些浅薄之士热衷于比较“中西差异”,固执地认为,跟西方传统相比,中国传统文化严重缺乏共享精神,进而发出“为什么我们的古人私而不公,而西方的古人却私而能公”的感叹。这感叹其实暴露出感叹者自己对于历史的无知。要我说,今天的人真没有资格轻薄先人,古人的共享精神,足以将盗走或乱停共享单车的今人甩出几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