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纵容了她?不是出身,不是容貌,是才华。她早早了解到自己的天才,也确信,这个世界,终会承认她的天才。
“秀女”狂魔李格非
也不过是几回端阳,几回中秋,采了几回上巳的柳,看了几回元宵的灯,“有竹堂”内,李家的一对姐弟,就长成了少女与少年。像阶前白胖的小笋,几场春雨,便长成了秀挺的竹。青翠的叶片在眼前招摇,叫人好生欣喜。
于是,在文学创作这个平生癔症之外,李格非又发展出了一项新爱好:朋友圈里秀女儿。
李爸爸的朋友圈,是一个自成天地的小文化沙龙。大概有这么些人:晁补之、张耒、李清臣、廖正一、毕仲游、陈师道……俱是文学之士,好多还是李格非在馆阁的同事,身份、地位、爱好都相当。虽然政治立场各异,但李格非只以诗文相交。所以,李家人过着的,就是一个普通京官温馨又文艺的小日子。
风花雪月夜,有客上门,主人殷勤劝酒,主妇当炉烹茶,张罗得一桌精致小菜,去街市上叫些时兴果子,举座陶然。又有一对稚龄小姐弟,在大家眼皮底下来回地跑,少不得要被老爸揪住,当众考校些四书五经、联诗对句。很快,做姐姐的,便以博闻强记,才思敏捷,兼勇于表现的个性,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弟弟倒相形失色了,成了长姐身后的跟屁虫一只。
自古老父多怜女。又是长女,又年纪小小便丧了生身母亲,又冰雪聪明,李格非再严肃,也不由得飘飘然了。但有客人来,便不厌其烦地把女儿叫出来秀一秀,表演些过目不忘之能、七步成咏之才,听了大家的连声惊赞,不怎么老的“老怀”,欣然大慰。
女儿开始作文了,女儿会写诗了,女儿闲来填词了,老父亲便是第一读者,读完了,便拿出去显摆。
女儿也经得起这显摆:
“自少年时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可多得。”[91]
“赵明诚妻,李格非女也。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92]
小小少女,以诗才闻名京城。“以诗名世”,这确实是很值得老爸骄傲的事。但李清照后来,却是以词作而名垂青史的。她人到中年,漂泊流离之际,在其词作名篇《渔家傲》中感叹:“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可见,清照一生潜心贯注于诗,最自恃的还是那份惊世诗才。天意弄人,她的诗,如今存留下来的太少。最完整的一首,还是她少女时代初试啼声的作品:《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这是张耒名作《读中兴颂碑》的唱和之作。元符二年(1099年)左右,张耒写下了《读中兴颂碑》这首古风长诗,传诵一时,友朋多有唱和。全诗如下: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兴废增感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呢?写的是安史之乱。
唐玄宗天宝末年,安禄山、史思明起兵叛唐,安史之乱起,烈火烹油、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大厦将倾。太子李亨即位,是为唐肃宗,在其手上,终于平息了内乱。
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眼看胜利在望,诗人元结撰《大唐中兴颂》一文,歌颂肃宗皇帝**攘群凶的“中兴”伟绩,表臣民欣喜若狂之情。又十年,文章由颜真卿书写,刻于湖南浯溪的石壁之上。
元结,诗文俱佳,在安史之乱中立有战功,唐肃宗时,升任水部员外郎,故世称“元水部”。颜真卿,大书法家,大唐铁杆忠臣,曾聚义兵三十万,力阻安禄山于潼关。后拜为太子太师。这两位,既是风雅骚人,又是板**忠臣,这文与字的搭配,真个是星斗其文,蛟龙其书,立于浯溪的明山秀水之中,是青史绝唱、文明瑰宝无疑。
当张耒面对碑文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四百年。元结为之欢欣鼓舞的大唐中兴,早成历史云烟。现时,是于党争中动**不安的大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前夕。
所以,张耒诗中的情绪,是沉郁的,苍凉的。他发出了沉重的兴废之叹,叹王朝倾覆之急速,叹风雅凋零之空无。有人将这碑文拓了来,带给我,那文字的光芒,如闪电劈进我的房间,但是,又怎么样呢?
人人皆知“以史为鉴”,但今日之人,对昨日之史总是漠视的,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样的错误。“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什么历史的见证,文明的瑰宝,不过是让无知后人多了条生财路。
这是张耒作为一个人到中年的官僚,一个士大夫,一个诗人,抚古思今的感伤。
壮哉!少年李清照!
那么,及笄之年的少女李清照,关于这段历史,她的诗又是怎么写的呢?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唐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人家写一首,她能和两首,一首诗的容量,简直装不下她的感慨万千。几个气势凌厉的“君不见”下来,势如破竹,然后,就生生地把一篇怀古之诗,写成了一段史政之论。
一开头,她就指出安史之乱的原因:执政者荒**误国,宠信奸佞,矛头对准唐玄宗本人。并肯定了反派的实力——安禄山之辈,绝非寻常妖魔小丑,而是具有奸雄之才。两军鏖战,生灵涂炭,唐军为何总打败战呢?“传置荔枝多马死。”打败战是因为战马少,战马少是因为给杨妃千里送荔枝而累死的马太多,好辛辣的讽刺!
更辛辣的是,她对建有中兴之功的唐肃宗也没看好,对刻石碑歌颂功德之事,更嗤之以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如果真是尧舜那样的贤君,根本不需要勒石纪念自己的功德!立下赫赫之功的中兴名将郭子仪、李光弼被猜疑,张说那样工于心计的人,还会被姚崇在死前算计,[93]世道人心之险恶,祸国奸徒之狡诈,实在值得警惕。
在第二首中,她接着指出,如果真的以青史为鉴,中兴碑上就不该只歌颂胜利,而更应该铭刻那些失败的教训。唐玄宗一代英主,自恃盛世万年,不料窜逃西蜀。乱平之后,唐玄宗回到长安,又与唐肃宗父子反目,幽居深宫,若非高力士有急智,老头几乎就死于太监李辅国之手了。此后,张皇后又与李辅国勾结,把持朝政,架空肃宗皇帝。唐室又陷入危机。
人们只知责备唐玄宗宠信高力士,宠爱杨妃,导致安史之乱,却不知道号称“中兴”的肃宗皇帝,正犯着同样的错误啊!
李清照的这两首诗,在当时,在后代,都赢得了极高的评价。
有人惊诧作者居然是女流之辈,有人赞美诗风有似诗仙李白。直至明朝,陈宏绪还称李清照这两首诗“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94]
从技术角度看,这两首诗,其实不及张耒原作的圆熟浑成。它们的好处,在于恣肆、无忌,在于见识的犀利,可谓激扬文字,口角生风。
穷兵黩武,民族政策,藩镇势力,以及经济危机,这些都是唐王朝衰亡的原因,并不能完全归因于统治者的昏庸。李清照将矛头对准唐朝君臣,当然有道理,“真尧舜岂用勒石记功”的思想,更是真知灼见。但是,若说深刻,透彻,还是不够的。
毕竟,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而正是这样的年轻,才会有眼眸中的黑白分明,肝胆中的犀利无畏。
而这,正是许多老于世故的士大夫,万不能及的。
与其说,这一首诗,是少女李清照的诗,倒不如说是“少年李清照”的诗。“少年”者,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意气当拿云,是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一个时代的希望,一个国家的未来……
张耒的诗,则是中年人的诗,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讪笑,一声叹息。张耒在苏轼的朋友圈,在李格非的文化沙龙,都是最长寿的那个。生命的晚年,故人陆续离世,为他们写墓志铭,在新一代文学青年的簇拥中,他,成了那个“闲坐说玄宗”的白头人,一代精英的守墓人。
谁能想到呢?在感慨过唐王朝的衰败之后,不到三十年,便迎来了北宋的覆亡。此时,张耒已身故,几个儿子俱死于乱军。而李清照,这位当年的天才少女、奇崛少年,也已步入中年,踏入了后半生的颠沛流离。
她们走上不属于女性的路
鹧鸪天·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这首词语气严肃,笔法略显稚嫩,当为少女时代之试笔。
所谓咏物,总是咏作者心中之物,每一个意象,都附着了作者的价值取向,寄托了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在这首词中,色泽淡雅、体态轻柔的桂花,气质很少女,外表略平淡,有点像学生时代那种不起眼的女生:容貌平凡、成绩好、个性温和,老师喜欢,家长省心,却从来不是同学目光的焦点,尤其不是男孩子追逐的目标。她好像也不在乎这些,女生们喜欢的衣着啊,追星啊,受异性欢迎度啊,她都无动于衷,因此更显得无趣了。
有一天,她的名字,震响为时代的传奇,你在记忆中辛苦搜寻她的模样,才醒悟她那平淡外表下的巨大能量,后知后觉她朴素中的高调、谦逊背后的骄傲。
你听,她小小年纪,就非常自信地说:梅花要嫉妒我,**看到我要含羞。不是寻常花草,而是梅与菊——高士与君子的象征。是啊,跟普通人有什么可比的,要比,就比人中龙凤。
简直能想象出来,作者那高高昂起的清秀脖颈。她还质疑当年的屈原,为什么没有在诗中赞美桂花,想来是缺少了一点儿情思吧!
口气太大了吧小姑娘!
这种傲气与自信,李清照保持了一生。
这种保持一生的傲气与自信,才是李清照真正不同流俗之处。
在她的身上,谈不上有意识地反礼教、反传统,她也不曾刻意挑战社会规范,但是,在礼教、传统、社会规范的容许范围内,她罔视荆棘,陵轹直前。
是什么纵容了她?不是出身,不是容貌,是才华。她早早了解到自己的天才,也确信,这个世界终会承认她的天才。
写点男性视角的艳词,密期暗约,追求恋爱自由,这些,不是她的风格,更确切地说,这些,从未进入过她的意识。她的思绪,在浩瀚的学识之海遨游;她的梦想,是要登顶文学的巅峰。
她扬眉远眺,瘦如菊,修如竹。她内心企盼的,并非一段爱情、一个男人,而是要独占鳌头,直上云霄,做那云中的折桂人。
而最妙的是,这个世界,虽颇有微词,却确实承认了她。
我们还可以用一位因早夭而埋没姓名的女子来作为辅证:
理学家程颢之女,程颐的侄女,在程氏家族中排行第二十九,称二十九娘。她的父亲与叔父,这著名的理学“二程”,幼年即双双以神童闻名。到了这第二代,遗传发挥强大作用,女孩子聪慧异常,不教而自能学,早在少女时期,就发育出了一种堪称完美的人格。
叔父在墓志铭中赞美她:“幼而庄静,不妄言笑;风格潇洒,趣向高洁;发言虑事,远出人意;终日安坐,俨然如齐。”这样的形容,用在男性身上,都已经是完人了,何况是一女孩儿。故而举族之人,对她都是又喜爱,又敬重。
结果呢,这姑娘就找不着对象了。不是没人追,追她的人太多了,二程的名气与地位放在那儿,程颢又只有这一个养大成人的女儿,爱若珍宝。无数青年才俊,趋之若鹜。然而,姑娘一个也瞧不上。要命的是,她爸,她叔父,这二位,挑来挑去,也觉得,天下没有人配得上咱家闺女!
有亲友急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伦天理,凑合着嫁一个不行吗?二程大怒:“我兄弟两个,平生以圣贤为师为范,就这样,还常常自愧言行,配不上拥有这样的好女儿(侄女),世间寻常男人,没的辱没她!”
二十四岁,女孩子因为母亲去世,哀痛太过,一病身亡。世人都可惜,说好一位才女,到死连婚都没结一个。二程回答说:“以二十九娘的脾气,如果凑合着嫁一个人,一定会羞愤而死,还不如顺她的心意。我们所悲悼的,是她的离世,而不是她有没有嫁人。”
“是虽女子,亦天地中一异人也。如其高识卓行,使之享年,足以名世励俗,并前古贤妇,垂光简册。不幸短命,何痛如之!”[95]在墓志中,叔父程颐这样说道。
程二十九娘,很明显不是一个符合“三从四德”的传统女性,她参与家族事务,富于远见卓识,个性坚强,婚姻要求自主。而以继承儒家道统自命的“二程”,竟然包容了她,支持了她。是盲目溺爱吗?不,是因为对女儿“高识卓行”的认同。是这种认同,使她得以超越世俗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而反过来成为俗世仰望的榜样。
程二十九娘未留下任何文字。和下定决心以文章名世的李清照相比,她走的是中国传统士人的另一条路:贤者,或曰隐士。
这些路,本来都不曾开放给女性。是她们用非凡的才华与强大的人格魅力,获得了知识精英阶层的认可。所以,李清照们能够脱颖而出,是与整个宋代士大夫阶层——这个知识精英群体“重才学、重品性”的价值取向密切相关的。
这样的女性,不是平民世界可以养成的。如果程二十九娘的父母是寻常市民,她可能被迫早早嫁人,不是郁愤而亡,就是饱受摧残。如果李清照不是出身于诗礼名门,没有李格非给她创造的文化环境,她可能会成为另一个朱淑真,早早陷入情爱陷阱,在爱与恨中消耗青春。
这就是我们在了解李清照时不可回避的阶级属性。她和她的成就,从来不属于世俗平民社会。她的一切审美情趣、价值取向,都属于知识精英阶层。
士大夫文化在宋朝得到了长足发展,展现出全新而积极的面貌。科举制度的成熟,读书人地位的空前高涨,皇权对知识阶层的倚重,不仅带来文化艺术上的一代骚雅,更带来士人精神上的蓬勃自信,滋生与王朝共治天下的雄心,培育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成长于这种文化氛围中的李清照,从精神气质上论,她是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