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张仪所料,内有郑袖的枕边风,外有子兰、上官大夫等人的极力配合,楚怀王对屈原的态度陡变:从堪称心腹知己般的信任,到如今因小人陷害蒙蔽而勃然大怒。怀王态度的剧变,成了屈原政治生命的转折点。
当然,怀王态度的剧变,应该也有一个慢慢酝酿直至最终爆发的过程。外交方面,从怀王十一年六国合纵攻秦失败开始,怀王对联齐抗秦的策略很可能就已经产生了动摇;内政方面,屈原正在进行的变法改革又触犯了以子兰、上官、靳尚等人为代表的贵族阶层的既得利益,引发了朝廷内部的种种矛盾,引起贵族集团的嫉妒和怨恨。正是旧贵族们的集体发难彻底动摇了怀王对屈原的信任。
关于怀王态度剧变的结果,据《史记》记载是:“王怒而疏屈平。”司马迁说是怀王大怒从而疏远了屈原。那么,疏远的具体表现是什么呢?我个人猜测,很可能就是在此时,屈原左徒的职务被解除,而改任三闾大夫。[78]
如前所述,左徒是仅次于令尹的高官,怀王将内政和外交的大权几乎都托付给了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那么三闾大夫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官儿呢?
三闾大夫的职级应该并不低,但和左徒相比,其权限发生了较大的转移。因为当时楚国的王室贵族,除了楚王熊氏以外,还有三大王亲贵族,那就是屈氏、昭氏、景氏,他们都是楚国先王的后裔。所谓“三闾大夫”,主要职责即是负责屈、昭、景这三大王室贵族子弟的培养和教育,也协助君王处理一些祭祀、外交的事务。这个官职与后代的礼部尚书有点类似,其主要职能是主管教育和外交。
很显然,从这个官职的变化,可以看出怀王对屈原态度的变化:他仍然看重屈原的才华,但削弱了屈原对内政的掌控权,尤其是屈原正在草拟的新法不得不因此停滞下来。
对于怀王的这一变化,备受伤害的屈原,曾经用诗篇倾诉过他的满腔愤懑。在后来写的《惜往日》一诗中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他曾这样感叹:
心纯庬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
《惜往日》是《九章》中的一篇。《九章》由九首诗歌组成,和屈原早年创作的《九歌》不同:《九歌》是用浪漫华丽的笔法,描述了楚地的各种神灵,抒发神的喜怒哀乐之情;《九章》则大部分是屈原中、后期的作品,主要是以写实的笔法,忠实地记录了屈原受谗害后的痛苦心情。
在《惜往日》一诗中,屈原一方面表白了自己的清白忠贞:“心纯庬而不泄兮。”纯庬,淳厚纯朴的意思。显然,屈原是通过诗句来鸣冤:我的心性是如此的淳朴厚道,从来没有泄露过任何国家机密;可是就因为我太纯朴善良,“遭谗人而嫉之”,才不小心被上官大夫、靳尚之流的小人嫉妒、陷害。
然而,被小人陷害还算不了什么,最令屈原痛心的是“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没想到连怀王也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将一腔怒火发泄到我的身上,根本不给我辩驳的机会。我原本像清水那样晶莹透明,可君王却不肯好好审查事情的真相啊。
“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蔽晦,是蒙蔽、使人昏暗不明的意思。“虚惑误”三个字意思相近,都用作动词,即欺骗、蛊惑、妨害之意。这里三个近义词连用,充分表明屈原对怀王被欺骗的无限痛心。屈原再次沉痛感慨:“君王虽然贤明,可叹被小人蒙蔽、欺骗,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明察秋毫。”
“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君王压根儿不对那些谗言进行比较、检验,不去考察事实的真相,却一怒之下不假思索地疏远了我。“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过,即责备的意思。盛气志,指怀王意气用事,不能明辨是非,相信谄谀之人的那些污言秽语,而一味盛气凌人地责备屈原。
这十句诗反映了屈原极为情绪化的诗人个性。屈原要表达的只有一个意思:他是清白的,可恨怀王却听信谗言,不能明辨是非,导致忠臣被冤枉乃至被疏远。让他如此痛苦的是怀王的昏暗不明,让他如此愤怒的是奸佞小人当道。可这同一个意思,屈原不惜用如此多的笔墨,反反复复陈述、倾诉甚至是发泄他的痛苦和愤怒,他似乎从来没想过要含蓄幽微地表达他的情感,而只想把他受到的伤害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
这大约也是楚辞的一个重要特点:中原诗歌表达情感大多不会太过激切,而是所谓“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淡淡的哀伤,淡淡的喜悦,含蓄而温厚;但屈原的情感是激烈的、高亢的,是丝毫都不加以隐瞒的,是痛痛快快、畅快淋漓的。虽然,屈原的理想是当一个政治家,但其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的性格也是单纯的,甚至可以说是天真的,离政治家应该有的城府似乎太过遥远。
当然,屈原所作楚辞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前文提到过的“香草美人情意”,也即用美好的花草、美好的女性来象征屈原心目中最美好的理想和形象。就在《惜往日》这首诗中,屈原在痛斥小人当道、君王壅蔽的同时,也反复重申自己的美好。他将自己比作芬芳无比的香草,可香草往往会被恶草散发的臭味所掩盖;有时他又把自己比作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因为出众的美貌而引起了“丑女”们的嫉妒与暗算。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
屈原在《惜往日》一诗中总结了自己失败的原因:“自前世之嫉贤兮。”饱读诗书的屈原在纵览历史的时候发现,原来嫉贤妒能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春秋战国时期,身负才学却被人陷害的例子多得数也数不清。
远的不说,就说屈原最熟悉的楚国历史吧。春秋时期,楚国有一位著名的贤大夫叫伍奢,楚平王时伍奢曾经当过太子太傅。当时有一个奸臣叫费无忌想陷害太子谋反,并且牵连到了太子太傅伍奢。平王令人逮捕了伍奢,还准备杀掉太子。太子逃走后,平王决定诛杀伍奢和他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伍员逃到了吴国——伍员就是春秋时代著名的伍子胥。
伍子胥逃到吴国后,辅佐吴王阖闾兴师伐楚,为父亲报了仇,吴国也成为一时强国。吴王夫差即位之后,与越王勾践争霸,勾践深知不除掉伍子胥,就没办法打败吴国,于是重金收买了夫差身边的幸臣,令其陷害伍子胥。夫差昏庸,果然听信了谗言,赐剑与伍子胥逼其自尽。除去心腹大患伍子胥后,越王勾践终于在后来的吴越争霸中反败为胜,灭掉了吴国。[79]
这就是屈原在《惜往日》中感叹的“前世嫉贤”的典型案例之一:“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意思就是吴王夫差听信谗言而不能仔细辨别、体味伍子胥的忠诚,不听伍子胥的逆耳忠言,子胥死后,吴国果然遭到灭国之忧。
屈原在《惜往日》中列举的“前世嫉贤”的典型案例之二,是春秋时晋国的名士介之推(一名介子推)。
介之推曾经跟随晋公子重耳在国外流亡十九年,最艰苦的时候他们缺吃少穿,重耳几乎要饿死。介之推悄悄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煮给重耳吃,救了公子一命。后来重耳当上了晋国国君即晋文公,遍赏当时跟随自己流亡不离不弃的功臣,却偏偏遗漏了有救命之恩的介之推。介之推也不居功自傲,而是带着老母亲,悄悄退隐山林——即今山西省介休东南的绵上山。
后来,晋文公幡然醒悟,令人再三劝说介之推出山接受赏赐,但介之推都不肯从命。晋文公没办法,想出了一招纵火烧山的计策,想逼出介之推来。没想到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介之推和他的老母亲抱着一棵树活活被烧死。晋文公悔之莫及,下令禁止人们入此山砍柴,封绵上山为“介山”。此后,晋文公为纪念介之推,还规定在他被烧死这天禁止烟火。这就是传说中寒食节的来历,在这一天,民间亦禁烟火,吃冷食。[80]
屈原在《惜往日》中引用介之推这一典故感叹道:“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
伍子胥也好,介之推也好,虽然都是忠臣、贤臣,可是都因为君王的误会而导致身死的结局。屈原想,这样的悲剧故事既然是自前世而然,那自己又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在这一段诗句里,屈原首先将自己的美好品格比作了兰蕙与杜若这样的香草——那些小人嫉妒贤能,说像我这样的香草不能佩戴在身上,反而是那些散发出恶臭的花花草草受到了君王的偏爱。
“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嫫母,是传说中著名的丑女[81];佳冶本是指女性美好艳丽的姿态,此处代指美人。嫫母这样的丑女自以为自己长得很漂亮很妩媚,反而嫉妒真正散发着芬芳气质的美女。在丑女们的集体嫉妒陷害之下,西施那样容貌姣好的绝代佳人却被冷落甚至被抛弃,反而是那些“丑女”们一个个在君主身边搔首弄姿,争相邀宠——“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
可见,屈原是将“香草美人”这样的象征手法运用到了信手拈来、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用香草、美人来象征有才有德的贤士。可是,在“恶草”当道、“丑女”横行的现实中,哪有“香草”“美人”的出头之日呢?
由此可见,屈原到底还是一个纯粹感性的诗人,而不是一个冷静理智的政治家。
伟大的诗人情怀和伟大的政治智慧很可能是难以相容的。在中西方历史上,能将伟大的政治智慧和伟大的诗人情怀完美地集于一身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这二者,根本上是矛盾的两极。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除了应该具有高超的艺术技巧之外,更重要的是应该具有深厚而纯粹的诗人情怀。屈原那种单纯率真、疾恶如仇的性格,那种对美好理想执着追求的意志,对人生苦难的深切感怀,足以证明他天赋的诗人情怀。诗歌的技巧可以通过学习来提高,诗人情怀却往往植根于诗人独特的个性,并不是通过模仿学习就能获得的。
梁启超曾说:“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82]这两种矛盾原素,正是成就伟大诗人的基础,也正如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所言:“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
政治家则不一样。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应该既具备清醒认识全局、圆滑处理各方面政治矛盾的智慧;同时也应该具备杀伐决断的谋略和果敢。优秀的政治家不会轻易被激烈的情绪所左右,而是冷静、客观地面对复杂的现实,并且从纷繁复杂中理出清晰的头绪来。对政治局面的全盘掌控和随机应变,就好像优秀棋手下一局棋:走一步,应该能够看清其后的三步、五步、十步……甚至一开局就能预料到各种可能的变化,筹划好各种应对方案,才能决胜于帷幄之中。在失利时,政治家可以涵养心性,韬光养晦,等待甚至创造机会东山再起;在胜利时,也能够纵观全局,意志清醒,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
而屈原呢,显然有足够的诗人情怀,却不具备足够的政治家智慧。他心性太过单纯,情感又太过直露和激烈,将自己完完全全**在险恶的政坛上,没有任何掩护。他在明处,对手却在暗处,在楚怀王对他言听计从的时候,他没有能够居安思危,预想到可能遭遇的各类暗算和打击,并准备好对策。所以,在第一轮政治角逐中,他成了众矢之的,惨败给足智多谋的张仪,惨败给擅长阴谋暗算的上官大夫、靳尚、郑袖等人。他的失败,几乎可以说是诗人与政治家斗争的必然结局。
商鞅变法和吴起变法虽然招致个人惨死的悲剧,但商鞅和吴起的变法实施毕竟在相当程度上改观了秦国与楚国的现实,让秦国与楚国相继强大起来。而屈原,出师未捷身先“疏”,他的一系列政治理想和变法构思还在摇篮之中就惨遭扼杀,其痛苦可以想见。
而另一方面,张仪从暗中策划的第一轮政治进攻大获全胜,成功地使怀王疏远了屈原,除去了他将要面临的最大对手;下一步就是要直面楚怀王,说服怀王与齐国断交、与秦国结盟了。这第二轮政治角逐,张仪终于从暗处走到了明处。那么,张仪这次游说怀王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张仪这一次游说怀王,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准备。他的游说有三个重要步骤:一、忆旧情、套近乎,这一步是为了以情动人;二、陈述与齐国断交对楚国的好处,这一步是为了以理服人;三、极力渲染与秦国交好对楚国的利益,以利诱人。这一步最为关键。因为楚国宫廷上下充斥着利欲熏心之人,包括楚怀王在内,大多是“利”字当头。楚国朝廷人事的这一特点,张仪可谓了如指掌,心知肚明。于是,张仪胸有成竹地拜见了楚怀王。
这一次相见,怀王和张仪可谓是故交了。此前,张仪刚出道的时候,曾经很想在楚国大展身手,可惜的是楚王当时并不器重张仪,张仪遂弃楚投秦。
张仪成为秦相后,怀王得知了这个消息很是担心了一阵子,生怕张仪怀恨在心,要报复楚国。张仪自然了解怀王的这一心理,于是他一见怀王,行大礼拜见过后,怀王问他:“先生光临敝国,不知有何见教?”
张仪开门见山便说:“我和大王也算是故人了,臣仰慕大王之贤明已久,大王您可知仪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就是能够侍奉您,哪怕当您的看门小厮,仪也心甘情愿啊!”
张仪这一马屁拍得怀王心里很舒坦,见张仪只字不提当年在楚国的过节,怀王大松了一口气。何况当年张仪确实是想在楚国朝廷谋职,只是怀王没有认识到张仪的价值而已。现在,怀王见张仪一脸“诚恳”的样子,开始时心里揣着的那一份防范之心一下就被张仪给轻松摧垮了,两人的情感距离拉近了许多。
“先生大才大德,可惜寡人没有福气,错过了先生,现在后悔莫及啊!”怀王也“诚恳”地答了一句。
张仪微微一笑,见自己第一步“以情动人”初见成效,立即趁热打铁,继续第二步“以理服人”:“其实不光是我心甘情愿想当您的看门小厮,连我家大王最仰慕的也是大王您啊!楚国是天下之强国,大王乃天下之贤王,楚国土地方圆五千里,西有黔中、巫郡,东到大海,南有洞庭、苍梧,北抵泾山[83]要塞,并且在大王的治理下,如今楚国兵精粮足,实乃霸王之业也!观目前天下形势,秦国若与东边的齐国联合,那么齐国将如虎添翼;而秦国若与南边的楚国结盟,则楚国将天下无敌。但我家大王的心意,私下眷顾楚国而讨厌齐国。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齐国与秦国为婚姻亲家,关系亲密,我家大王如此信赖齐王,可是齐国却背叛了秦国,反过来还要征伐秦国。背信弃义之人最为可鄙,因此我家大王最憎恨的莫过于齐王,而仪最憎恨的人也莫过于齐王,秦王日夜想要报此一箭之仇,兴军伐齐。而大王您却与齐王交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家大王才不敢来侍奉您,而仪也不能够来当您的看门小厮了。”
原来,张仪所说的齐国背信弃义,指的是齐王既娶秦女为王后[84],可是又与楚国等合纵攻打秦国。虽然孟尝君率领齐军故意磨蹭,拖延行军时间,并未与秦军正面交锋,但张仪在这里故意一并将账算到了齐王头上。
在第二步“以理服人”中,张仪阐明了秦、楚、齐三家的利害关系,尤其强调了秦国与齐国如今反目成仇,秦国报仇已是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秦国伐齐唯一担心的就是楚国利用秦国兴师的机会,背后偷袭,向齐国施以援手,令秦国腹背受敌。
显然,这一番道理被张仪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圆滑无比。怀王一时还来不及权衡清楚援助齐国与结交秦国这两者之间的利弊,正在沉思之时,擅长心理战术的张仪,哪里会给怀王深入思考的机会,他抓紧机会,继续侃侃而谈,进入第三步最为关键的战术:“以利诱人”。
“如果大王您果真能够看在仪的面子上,闭关绝齐,那么,请您派遣您信得过的使臣,和仪一起返回秦国,秦国将分给楚国商於这块方圆六百里的土地。楚国得到这块土地,那无异于猛虎添翼,楚国更强,而齐国更弱,还怕齐国不臣服于楚吗?对楚国而言:北边削弱了齐国,西边又与强秦结盟,同时又增加了商於六百里土地的财富。仪私下为大王您打算:这可真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啊!”
商於之地本来属楚国所有,在今天陕西省商洛市境内,后来被秦国占领,封给了变法有功的商鞅。秦国还在秦楚边界处修筑了军事要塞——武关。武关与函谷关、大散关、萧关并称秦国四大要塞。
张仪这最后一击,彻底打动了正在迟疑的怀王,六百里富庶的土地好像就在眼前一望无际地延展开来……怀王大喜过望,高兴地拉着张仪的手,说:“如果秦王愿意归还我楚国的故地,寡人又何必独独爱重齐国呢?”
张仪也笑着说:“大王,还不止这个呢。秦王许诺:大王与齐国绝交之后,秦王还要奉上秦国美女为大王的侍妾,日夜为您洒扫宫苑,侍奉汤沐。秦、楚世世代代为婚姻兄弟之国,以抵御诸侯的侵犯。还请大王笑纳秦王的这一番好意啊!”
怀王哈哈大笑,说:“先生果然是寡人之股肱啊!”喜出望外的怀王不仅天天大摆酒宴,热情款待张仪,将张仪视为心腹。每次召见大臣的时候,怀王还喜形于色地对这个说:“寡人又收回我国的商於之地了。”对那个说:“吾复得吾商於之地。”……恨不能遍告天下。而子兰、靳尚、上官大夫等人也纷纷附和着怀王,向他道贺。
张仪三步走的战术再获全胜。也许此刻,他想起了当年在楚国遭受的侮辱,想到了自己曾经立下报仇的誓言。如今,他冷眼看着楚国君臣一个个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冷笑。
怀王的得意忘形,屈原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太了解张仪、也太了解秦国与楚国目前的形势了。秦国为了伐齐,想出这个计谋,只不过是缓兵之计,暂且先稳住楚国罢了。以秦国之强悍,怎么可能轻易就将苦心经营的军事要塞武关、富庶辽阔的六百里商於之地拱手送还楚国呢?
可是此时的屈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怀王对之言听计从的左徒了。怀王正在兴头上,他说任何不合时宜的话,都只会让怀王厌烦。更何况,现在的他,连见上怀王一面都很不容易,更不用说澄清利害关系,撕破张仪的阴谋了。
可是,明知怀王可能上当受骗,却为了明哲保身而沉默不语,那不是屈原的性格。屈原对楚国的爱,就如同爱情一般的热烈和忠贞。这种情感的强烈程度,甚至到了无论爱人对待他的态度如何,他都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护着她。因此,无论怀王对屈原的态度有多冷淡,无论屈原对怀王有怎样的个人恩怨,他都不会对楚国的安危袖手旁观。
然而,在楚国朝中,亲齐派势力本就处于弱势,而亲秦派的子兰、靳尚等人一个个都是非富即贵,再加上郑袖不断地向怀王吹枕边风,吹得怀王神魂颠倒,要扳倒他们谈何容易!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正是屈原的性格。这不是政治家的韬光养晦,而是对爱人般执着热烈的情感,驱使着屈原做出决定。
而屈原此时能做的,只有在亲齐派的同仁中寻找出路。可是,当时他受怀王重用时和他关系亲密的那些大臣们,如今一个个见风使舵,大多数都倒向了子兰、靳尚那一边,他连几个值得信任的朋友都没有。
苦思冥想之际,屈原终于想到了一个人——楚国客卿陈轸。
陈轸是何许人物?屈原又为何会想到他呢?
原来,陈轸也是战国时候有名的一位纵横家,和张仪一样,是靠游说诸侯、为诸侯出谋划策来谋取功名的。这陈轸不但有非同寻常的智慧,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和张仪还有私仇。
原来,陈轸曾和张仪一道在秦惠王朝中为臣,秦惠王对他俩都比较信任,也都委以重任,可两人私下里并不和睦,经常在秦惠王面前争宠。有一次,张仪在惠王面前中伤陈轸说:“陈轸是大王您的臣子,可是,他常常将秦国的情报偷偷地输送给楚国。我不能跟这样不忠不信的人共事,希望大王赶他走;如果他还要去楚国,那就请大王杀掉他。”
惠王说:“陈轸怎么敢去楚国呀!”于是惠王召来陈轸,对他说:“你如果想离开秦国,我会尊重你的意见,并且为你准备好车子。”
陈轸故意回答:“我想去楚国。”
惠王说:“张仪认为你要去楚国,我现在又亲耳听你说要去楚国,那么你不去楚国还能去哪里呢?”
陈轸没有正面回答惠王的问题,而是绕着弯儿,给秦惠王讲了一个寓言故事:“我要是被迫离开秦国,一定只能去楚国,来顺从大王您与张仪的意思,从而表明我究竟是否愿意去楚国。我跟大王说一个故事吧,楚国有个人有两个妻子,有人勾引他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妻子,那个妻子愤怒地骂他;然后那个人又去勾引年纪轻一点的妻子,年轻的妻子答应了他。不久以后,那个人死了。有个客人对那个勾引别人妻子的人说:‘现在人家丈夫死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两个妻子了。那你是愿意娶年纪大的呢,还是愿意娶年轻的呢。’这个勾引的人说:‘我当然要娶那个年纪大的。’客人说:‘年纪大的骂过你,年轻的顺从了你。你为什么还要娶年纪大的为妻呢?’他回答说:‘她丈夫还没死时,我想她答应我,可是她对丈夫很忠诚,所以骂了我。她要是成了我的妻子,也会对我忠诚,去骂那些企图勾引她的人的。’”
“现在楚王确实是个英明的君主,又有昭阳这样的贤相。我陈轸作为秦国的臣子,如果真的常常把秦国的情报传送给楚王,楚王就知道我不是一个忠臣,那他怎么还敢收留我呢?昭阳也不会与我这样的贰臣共事的。我说这个故事,您可以知道我是不是要去楚国了吧?”
从这段掌故,既可以看出陈轸的能言善辩,也可看出张仪与陈轸的私人恩怨由来已久。在秦国的时候,张仪不止一次想办法说服秦王驱逐陈轸,后来,惠王任用张仪为相,陈轸不堪张仪的不断中伤,终于还是投奔了楚国。不过楚怀王对陈轸并不太重视,只是以客卿之礼待他。
屈原未必与陈轸有什么私交,以屈原的性格,本就不会与朝中大臣私结党羽,然而,在绝境之中,屈原也未必不会想到这个陈轸。至少,楚怀王虽然没有委任陈轸什么要职,但对这位客卿还算尊重和客气。屈原是否为此专程拜访了陈轸,或者与陈轸共同商议如何应对张仪,史料并无确凿记载。但《战国策》记载了这样一段历史:在张仪成功说服怀王绝齐和秦之后,朝臣共贺,一片颂歌声中唯独响起了客卿陈轸的“不和谐音”。或许,陈轸这次冒天下之大不韪挺身而出,劝谏怀王,就有屈原的推动因素。
陈轸是最后一个去求见怀王的朝臣,而且他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连声称贺,而是一见面就说:“臣听闻大王许诺张仪,绝齐亲秦,群臣称贺,臣却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以臣看来,此事宜吊不宜贺啊!”
怀王很不高兴,觉得这个陈轸也太不合时宜了:“寡人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回了六百里的商於之地,寡人自以为明智无比!你看所有的大臣都认为此事值得庆贺,为什么独独你不肯道贺呢?”
陈轸对曰:“大王您真的认为张仪值得信任吗?”
怀王笑了:“为什么张仪就不可信呢?”
陈轸回答:“以微臣所见,大王您不但得不到张仪许诺的商於之地,反而还会为楚国招来灾难,因此微臣为大王考虑,不敢妄自称贺。”
怀王听到这里,很不耐烦,但还是按捺着脾气问:“那说说你的理由看。”
陈轸说:“秦国之所以看重楚国,正是因为楚国有齐国的援助。现在商於之地您还没有拿到手,就先与齐国绝交,这将陷楚国于孤立的境地。秦国又何必在乎一个孤立的楚国,而双手奉上六百里商於之地呢?这明显是张仪的诡计啊!”
“再说了,如果先奉送土地再与齐国绝交,那秦国的计策必定失算,他们绝不会这么干。如果楚国先和齐国绝交,然后再向秦国索要土地的话,那一定会被张仪欺骗。被张仪欺骗了,大王一定会对他产生怨恨。那么,大王您东边得罪了齐国,西边又得罪了秦国,是两头不讨好。恐怕倒是秦国、齐国都要一起来讨伐楚国了。所以臣认为此事宜吊不宜贺啊!”
怀王正被自己的如意算盘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陈轸的逆耳忠言。他没好气撂给陈轸一句话:“我已经决定了,你还是闭上你的嘴巴,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
陈轸还想最后争取一下:“大王,如果您实在不愿意改变绝齐的主意,那请您听臣一句话:先派人跟着张仪到秦国接受商於之地,土地纳入楚国之后,您再与齐国绝交也不迟啊!”
怀王不等陈轸说话,恼怒地拂袖而去。
怀王虽然一口否定了陈轸的建议,但陈轸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还是让怀王心里产生了一丝迟疑。因为细想之下,陈轸说的确实不无道理。回到后宫,怀王陷入了沉思:到底是该相信张仪,还是该像陈轸所说,先派人去秦国接受土地再与齐绝交呢?
正在怀王难以决断的时候,郑袖悄然来到他身边,见怀王愁眉苦脸的样子,便说:“恭贺大王喜得六百里商於之地,举国同庆,臣妾也为大王高兴呢。可大王为何还是愁眉不展呢?”
怀王便将陈轸的一番话告诉了郑袖。郑袖假装思索了一下,又娇滴滴地说:“妾不通国事,本不敢妄加议论。不过妾听说那陈轸本在秦国与张仪共事,可秦王重用张仪排斥陈轸,可见这人没什么真本事,而且还对张仪挟有私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忠心为大王您分忧呢?秦乃大国,您该不会为了陈轸一人之言,而宁可得罪秦国吧?再说了,听说陈轸来楚国后与屈平过从甚密,焉知他此番进言不是屈平背后怂恿所致?那屈平是个什么样的人,大王您还不清楚吗?臣妾的委屈一直藏在心里,至今还不好受呢!”
郑袖一边说,一边挤出了几滴眼泪。怀王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马上软了:“爱妃莫要委屈,寡人定不会让屈平、陈轸这等人得逞!”
陈轸的劝谏最终没有效果,屈原很是失望。无奈之下,屈原只好冒着被怀王更加憎厌的危险,亲自求见怀王。可是怀王此时已经不会像以往那样密室召见屈原,和他促膝商量国家大计了,屈原只好在上朝时启奏。一见屈原出列,怀王自然知道屈原想说的是什么,他不等屈原开口便说:“屈卿不必多言,寡人已有决断。”万般无奈之下,屈原冒死高喊了一句:“大王,陈轸说得对,我们千万不能和齐国绝交啊!张仪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您千万不能相信他啊!”
见情况不妙,靳尚也赶紧出列,拱手奏道:“大王圣明,若不先与齐国绝交,秦国怎么可能还给我们土地呢?”
上官大夫也赶紧出列,继续往火上加了一把油:“大王,若不与齐国断交,我们如何能向秦国显示诚意呢?大王,您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怀王点头:“对呀,张仪绝对不会辜负寡人的一片心意的。陈轸、屈平,你们都给我闭嘴,且看寡人如何接受商於之地!”
这应该算是屈原与张仪的第二轮政治对抗了。第一轮角逐,张仪胜在暗处;而这一轮则是明刀实枪的正面交战。亲齐派势单力薄,屈原再一次惨败。
下得朝来,屈原不由得泪流满面:“我楚国为何如此多灾多难啊!”
忠臣被黜,奸人当道,这就是楚国政局的现状。屈原曾在《离骚》中对天感叹:“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啊,他们贪图享乐,苟且偷安,眼看着在他们的摆布下,楚国的前途越来越幽昧不明,国家将走入危险狭隘的穷途。我虽然一再冒死进谏,可是君王却听不进我的逆耳忠言。“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皇舆,本来是指君王乘坐的车辇,这里自然是代指国家了。屈原感叹的是:我这样痛苦的原因,并不是我自己害怕遭遇灾祸啊,我是唯恐我深爱的楚国会走入穷途末路。国家倾覆,才是我最深的恐惧啊!
党人偷乐,是当时楚国朝政的现状;道路幽昧险隘,这将是楚国未来的命运。屈原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然而,楚怀王却沉浸在收复失地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怀王不仅授相印与张仪,还赐他黄金无数,良马数匹,一面派人跟随张仪去秦国接受商於之地,一面派人与齐国绝交,并且明令边关守将此后不得交通齐使。
那么,楚国使臣此番入秦接受土地结果如何呢?楚国若果真与齐国绝交,将会发生怎样的惊险故事?这一系列政局的动**,又会对屈原的人生与文学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