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8年,合纵大典盛大开幕,六国君主齐聚一堂。这一年,齐宣王和魏襄王都是刚即位不久,燕国国力相对较弱,韩国和赵国也比较低调,大典可说是楚怀王大出风头的良机。国宴上,楚国特产的珍馐美味、琼浆玉液让各国君主大饱口福;千娇百媚的楚地美女又让各路诸侯眼花缭乱,心神**漾。
不过,最让诸侯们震撼的,还是大典上隆重登场的楚国大型歌舞系列《九歌》,这也是屈原最为用心的一环。[50]
合纵大典的具体细节,史书上并没有很详细很完整的记载。但《九歌》本是楚国流传已久的一组祭祀乐歌,一般是由宫廷巫师迎请各路神灵下凡享受供奉;祭祀时演出的歌舞往往兼具娱乐的功能,因此《九歌》也常常在国家级的大型典礼仪式中出演,积累了丰富的演出经验。《九歌》歌词经过屈原的再创作后,歌词优美动人,已经成为楚国宫廷和老百姓耳熟能详的著名诗篇,也最能代表楚国独有的文化特色。学术界倾向于认为《九歌》是屈原早年的作品,因此,不妨大胆设想:屈原让《九歌》在合纵大典上炫丽登场,带领众诸侯国君认识了《九歌》的非凡魅力。
《九歌》沿袭了传统楚歌的名称,此时“九”已经成为泛指的多数。实际上,这组大型乐歌一共包含了十一个乐章,祭祀九位楚人心目中最重要的神灵,另外一篇《国殇》祭祀为国捐躯的楚国战士的灵魂,最后一个乐章《礼魂》为送神曲。
此时,舞台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装饰着楚地特有的各类花草植物,芳香扑鼻,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当然,所谓舞台,也是即将上场的巫师们表演的祭台。刹那间,钟鼓齐鸣,悠扬的箫、笛、瑟、竽等乐声随之响起,盛装华服的男女演员们鱼贯入场,一阵载歌载舞的热闹过后,一位装扮得如同天神一般的巫师端坐在华贵的宝座上,被演员们抬上舞台。只见他手持长剑,剑柄上系着美玉做成的坠饰,他身上佩戴的各类玉饰叮当作响,与优美的乐声相映成趣。
原来,这就是这一乐章的主祭对象——东皇太一了。
“东皇太一”是楚国风俗中地位最高的天神,是众神的主宰,其身份之尊贵大概可以和后代道教中的玉皇大帝相比,也大概可以和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相比。因此东皇太一理所当然成为《九歌》祭祀的第一位神灵。
“东皇太一”出场后,由巫师们扮演的“群众演员”欢声雷动,齐声高唱起了迎接天神的诗篇:“吉日兮良辰,穆将愉兮上皇……”真是美好的日子、吉祥的时刻啊,我们将要欢欣鼓舞、满怀崇敬地迎接我们的天神降临,希望我们能带给他快乐……[51]
在《东皇太一》这一乐章中,舞台上出现了各类象征美酒佳肴、玉器香草的道具,巫师们载歌载舞,竭尽所能地要取悦天神。而在舞台边观看演出的各路诸侯及外交大臣们,也同样看得目眩神迷,沉醉在五光十色的“异国”风情之中。
主祭天神之后,陆续登场的是腾云驾雾、光彩照人的云神“云中君”;湘水配偶神美丽动人的“湘夫人”和英俊潇洒的“湘君”;然后是掌管人类生死寿命长短的“大司命”,这大概有点类似于后来的阎王老爷了;接着亮相的是“少司命”,她主管的是人类的子嗣和孩子们的平安健康,这又有点类似于后世的送子观音了。
颇令观众们惊讶的是,这位“送子观音”不但温柔善良,秀丽可人,还是一位对爱情怀着无限期待的女神。当她缓缓降落在祭坛上时,等待和迎接她的男巫唱起了动人的歌谣:“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52]你看那舞台上妖娆多姿、漂亮妩媚的美女多的是,可你偏偏独独钟情于我,四目相对时,眼睛里满是深情啊!
然而,神的恋爱也像人一样,有很多无奈之处。少司命降临了祭台,很快又要乘风归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心上人说上几句知心话。失望的男巫情不自禁发出了哀伤的咏叹:“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一见钟情、互为知己的感情是多么令人快乐,可是深爱的人儿不得不离别又是多么令人悲痛!
男巫凝望着女神飘然而去的背影,那充满忧伤的歌声在祭坛上久久萦回缭绕。台下观看的诸侯、大臣们也沉浸在这凄美的爱情中,心醉神迷。
然而,这还不是演出的**部分,“少司命”退场后,闪亮登场的还有日神“东君”、河神“河伯”等各路神灵。当象征着滚滚波涛的华丽布景撤下之后,舞台上突然一片寂静,钟鼓琴瑟都停止了奏乐。
已经被吊足了胃口的观众正在诧异,下一个上场的该是何方神圣呢?在满场翘首期待的目光中,只见舞台深处飘来缕缕烟雾,转眼间祭坛上已经云遮雾绕,营造出一片如梦如幻的氛围。此时,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缕柔美的歌声,那是女声清唱,歌喉仿佛天籁般婉转,侧耳细听之下,柔美中又好似带着些许充满期待的**: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伴随着悦耳的歌声,在山谷的曲径通幽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位女子。“若有人兮山之阿”,“山之阿”也就是山谷的曲折幽深处,一个“若”字,就渲染出女主角似人又似神的身份特征,那种若隐若现的感觉极具魔幻色彩。
等到她在烟雾凄迷中登上舞台时,人们才蓦然发觉:这是一个何等令人惊艳的女子!她打扮得那么艳丽妩媚:“被薜荔兮带女萝”,她身上披着一种叫“薜荔”的香草,腰上束着“女萝”的腰带,色泽绚烂耀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那幽淡的花香。
这位女子的出场也是那么不平凡,连她的车夫、侍从都与众不同:“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为她拉车的是一匹红色带黑条纹的豹子,她的随从是五彩斑斓、身手敏捷的狸猫;她的座驾则是一辆辛夷香木做成的车子,桂枝做的旗帜在风中轻舞飞扬。“被石兰兮带杜衡”,她的车上还缀满了鲜艳的石兰、杜衡等名贵的兰草香花……
这位女子打扮得这么艳丽,车队又这么隆重,她是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呢?
“折芳馨兮遗所思。”“折芳馨”也就是一路摘下各种鲜花香草。原来啊,她如此盛装打扮、闪亮登场的原因,是要去赴一个她渴望了很久的约会——“遗所思”,她采了那么多美丽的花草,是想当作爱情的信物,赠给她日夜思念的恋人。
这位既艳冠群芳、却又携带着山野质朴气息的女子,就是这一场主祭的山神。“山鬼”是楚国人对山神的特有称呼。正因为女主角是神而不是人,因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她的出场“若有人兮山之阿”,会具备如此浓郁的魔幻色彩了。
有学者认为,这位山鬼即巫山神女。巫山是楚国的名山,在今天重庆与湖北交界处,历来都有不少诗篇吟咏巫山神女的传说。就我个人的喜好而言,在屈原的所有作品中,最美的是《九歌》,而《九歌》中,最美的又是《山鬼》这一篇。《山鬼》所表现的女性虽然是神,但神的形象从来都代表着人的愿望,我个人觉得,山鬼这样的女神,很能代表屈原心目中对美的一种理解和向往。
那么,山鬼的美和一般女子的美有什么不同呢?换句话说,楚国文化中对女性美的理解,和中原女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前所述,中原文化和楚国文化的重大差别之一是中原以“和”为美,以中庸为美,而楚地则是以“炫”为美,也就是以出众、耀眼为美。山鬼的美就挺能代表这种炫目的美。
你看,那山鬼一登场就如此与众不同!在中原人的眼里,女性无论如何应该带点儿羞涩,懂得点儿礼义廉耻吧?比如说《诗经》里头的美女就挺含蓄的。《诗经》里有一首《野有蔓草》,写一位男性邂逅了一位美女,诗中对美女形象的描述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意思是:那位姑娘多漂亮啊,眉清眼秀的样子挺妩媚的。至于那位美女漂亮到什么程度,是什么样的穿着打扮,有什么样的个性,诗中都没有表现。
《诗经》里面出现的美女形象很多,不过大多数都像《野有蔓草》这样,对美女的外貌特征描写都比较简略。略微详细的像《硕人》篇描写的美女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美女的手像初生的白茅的嫩芽儿,皮肤像凝固的油脂,脖子像天牛的幼虫细长洁白,牙齿像葫芦子儿整齐洁白,额头像螓这种昆虫一样宽阔,眉毛像蚕蛾的触须一样弯弯细细,笑起来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转动的时候黑白分明,美丽动人。我们看这样的描述确实很具体,但也只是旁观者对美女容貌的一种客观描写,美女自然是天生丽质,可是美女对自己的美貌持何种态度,他人不得而知。
此外,《诗经》里绝大多数的美女个性特点都不明显,一般以端庄含蓄的居多,或者略微含羞带怨,大致符合中原文化平和的审美特点。可看看山鬼,她就没有一点儿羞羞答答的小家碧玉相。她一亮相就让人震惊于她的美貌,她不但刻意地盛装打扮自己,尤其让人过目不忘地还是她对自己美貌的极端自信和炫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含睇,是微微睁开眼睛,目光迷离却又顾盼生辉的样子[53]。她的性格是活泼的、开朗的,瞧她笑起来那么好看,谁能抵挡住她如此明媚的笑靥呢?此刻的她心情当然是快乐的,因为她离开居住的幽幽山谷,来到这里,是为了去见她日思夜想的恋人。更何况,她如此美貌,她很自信恋人一定会像她爱他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子慕予兮善窈窕”,你一定会如此爱慕着我这青春如花的容颜啊!
山鬼完全没有那种贵族女子矫揉造作之态,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大方,她敢于展现自己的美丽,也自信这种美丽的出类拔萃;她丝毫没有羞答答娇滴滴的小家子气,她渴望爱情,也会将这种渴望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这样敢于表现自己的个性,就算是放到21世纪的女性身上,恐怕也还算是大胆的吧!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幽篁”是山峰里幽深的竹林,也是山鬼平时的居所。她从那不见天日的竹林里赶来,唯恐因为山路崎岖难走,而错过了约会的时间。于是,她一边开心地想着恋人,一边快马加鞭地赶路,生怕迟到了让她的恋人久等。
虽然山鬼是神不是人,可是毕竟山鬼这个形象是屈原塑造的,他将自己对美的理解附着在山鬼身上。神的形象其实都代表着人的愿望,山鬼其实就是屈原笔下一个充分人格化了的女神,所以完全可以从人的角度去理解此时山鬼的心情。
想象一下,如果是放到现在,女孩子要去约会了,那程序也是相当麻烦的。首先,像山鬼一样精心打扮一番自然是必不可少,因为恋爱中的女孩,都是一心想给恋人留下最美好的印象的。不过,现在的女孩子赴约,虽然心里很急迫,但可能常常要故意表现得满不在乎,甚至还故意要迟到一会儿,不能让男孩子看出她的迫不及待。山鬼可不会这么做作,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表现出来的就是什么样子,她是如此大方、率性、天真自然。
《山鬼》的这第一部分,描写的其实就是女孩子赴约的第一个阶段:精心打扮,闪亮登场,准备好一亮相就让恋人为她的美丽而神魂颠倒。
接下来就该是约会的第二个阶段了:到达约会地点。那么,在山鬼紧赶慢赶、绕过曲曲折折的山路,终于到达约会地点之后,又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呢?
此时,云雾渐渐散去,阳光灿烂得就像山鬼明媚的心情。
山鬼来到了祭坛(也就是舞台)中央。可是,她左顾右盼却没有见到她期待中的恋人。咦,这是怎么回事呢?
伴随着淡淡哀伤的乐声响起,舞台布景也渐渐转换:刚刚还是云破日出、阳光灿烂,一会儿却变得阴云密布,微风裹挟着小雨飘然落下。山鬼脸上明媚的笑靥不见了,她的神情也变得像天气一样黯然。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这就是约会的第二阶段了:到达约会地点,却没有见到应该正在等着她的恋人。
女孩子去赴约会,迫不及待赶到约定地点之后,却没有见到意料之中的男朋友。按道理,男朋友应该早早地就提前等在“老地方”了啊,怎么敢比女孩子到得还迟呢!如果男孩子迟到,女孩子的心情一般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生气,生气男孩子这么不重视约会,是不是太不在乎女朋友了?他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一种是担心,男朋友从不迟到的,今天却迟迟不见人影,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不会路上出了车祸吧?……
如果是现在,女孩子可以发个短信或者微信,打个电话,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也用不着那么纠结了。可是在通讯方式不发达的古代,一切都只是个谜,见不到人就不可能知道谜底是什么。
山鬼就是这样,见不到苦苦思念的恋人,她的心情夹杂着担心和忧郁,她久久地徘徊在祭坛上,伴随着凄美的音乐,她悠悠地唱出了心中的哀怨:“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表,是突出的样子。[54]“独立”二字,说明山鬼没有等来她的恋人,她只能独自站在高高的山峰之上,脚下行云流动,仿佛是波澜起伏,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漂浮不定。“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本来是大白天,可“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仿佛也读懂了山鬼幽怨的心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东风飘拂而过,雨神也降下了霏霏细雨。
这几句歌词虽然唱的是天气的变化,可实际上,这正是山鬼此时心情的写照。她因为赶到约会地点却没有见到恋人,阳光明媚的心情骤然起了变化。诗歌句句写景,可句句感叹的都是情。这正是屈原艺术技巧的高明之处:情景交融才格外具备打动人的力量。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灵修,是指山鬼的恋人。[55]憺,安乐、安心。岁既晏,年岁已晚。“孰华予”中的“华”和“花”同义,是开花的意思。因此,这两句歌词应该如此理解:我想留住我的恋人灵修啊,希望他和我在一起能够安心地感受着爱情的幸福,乐而忘返。但我又担心随着年华逝去,我不再拥有青春美貌,年老色衰的我会不会让灵修感到厌倦呢?谁能让我重新变得年轻美貌、永葆青春呢?
通常情况下,女孩儿没有见到约会的恋人,主要是埋怨对方失约。可山鬼呢,她首先不是埋怨,而是坦率地流露出自己想要留住爱人的强烈愿望,希望能将自己最美丽的容颜奉献给对方。不但没有埋怨,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她还想着要采集象征爱情的信物,等恋人来到时送给他:“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56]三秀即灵芝草,因为灵芝一年开三次花,所以称为“三秀”。是不是她也希望自己的青春美貌就像灵芝一样,也能常年开放呢?她在乱石堆积、葛藤蔓延的山岗上寻找着灵芝,准备送给“灵修”,可“灵修”仍然迟迟不见踪影。
山鬼到底还是个恋爱中的女孩儿啊,她终于忍不住也要埋怨了:“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她怅然若失,忘记了回去的时间,心中不免开始埋怨起“公子”了。但山鬼的埋怨仍然是充满善意的,她甚至还会设身处地为公子找一个迟到的理由,为公子开脱,同时也安慰自己:“君思我兮不得闲。”公子你还是爱我的,是想着我的,你迟到只是因为你现在很忙没有空闲是吗?
这一段文字主要是描述约会的第二个阶段: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久等恋人不至,山鬼一边采集爱情的信物,一边满怀忧伤地低吟浅唱。如果说从赴约之前的准备过程,可以看到一个非常漂亮、非常率真的恋爱中的女孩,她对爱情充满了渴望;那么这漫长的等待,又展现了一个善良纯洁痴心多情的女子形象。她满腹幽怨,却还不忍心责备迟到的恋人,仍然在痴痴地守望。
接下来,即将进入约会的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最后一个阶段。山鬼苦苦等待的恋人到底来了没有呢?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有一个美好的结果呢?
正当观众们也满脑子疑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的时候,舞台上的场景也迅速发生了变化:刚刚还只是阴云缭绕,微风细雨,音乐也飘扬着淡淡的哀愁。刹那间,乌云滚滚而来,雷声隆隆响起,这是狂风暴雨即将到来的前奏。山鬼的独唱也由舒缓的咏叹陡然变得高亢悲痛起来: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灵修终于没有出现,山鬼的心情也濒临绝望,爱情的天空一片阴霾。
可能有人也有过恋人失约的经历,男孩子不但爽约,而且还没办法给女孩子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女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呢?可能有的女孩子要牢骚满腹,要怒气冲天,要嚷嚷着“分手”了。山鬼既是一位美丽多情的女神,可同时也只是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子,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山鬼的反应非常特别。如果说在满怀希望地等待时,她还忍不住产生了一点埋怨,可当她明白恋人不会来了的时候,她却不再埋怨灵修的失约,而是首先检讨起自己来。是不是我不够美不够好,才让灵修失望了呢?可检讨来检讨去,思前想后,山鬼仍然坚信自己是美丽的、高洁的、坚贞的:“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她自称“山中人”,她一直幽居山中,就像杜若香草那样一尘不染,芬芳脱俗,她喝的是山里清洁的泉水,住的地方是松柏搭建的居所,她的品性就像山泉水、杜若香草那样美好纯洁,她对灵修的爱情就像松柏那样坚贞,千年无转移。这样美丽高洁的女子,一定是配得上灵修的爱情的。可是灵修,你为什么要让我失望呢?“君思我兮然疑作”,公子啊,你一定是爱我的,我也是值得你爱的,可你为什么要怀疑我,要怀疑我对你的爱情呢?
在夹杂着极度失望、痛苦、忧虑、思念等种种复杂心情的状态下,山鬼终于不得不相信:爱人不会出现了,她也必须要离去了。“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雷声越来越密集,天色越来越昏暗,雨下得越来越疯狂,飒飒的大风刮过,落叶萧萧而下,远处甚至还传来猿猴们一阵又一阵的哀号声。在悲凉凄怆的歌声中,山鬼带着无尽的眷恋渐渐隐没于舞台之后:“思公子兮徒离忧”,满怀着失意的忧伤,从今往后,她又将陷入无穷无尽的离别相思之苦……
扮演山鬼的女巫离开了舞台,然而那悲伤的爱情歌声仍然余音袅袅。来自中原的诸侯、大臣们何曾见识过如此**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如醉如痴的寂静之后,完全被演出吸引了的观众们一个个唏嘘感慨,有人眼里甚至还闪出了泪花。
后人曾经评价《九歌》“绮靡以伤情”[57],意思是说《九歌》中的诗篇华美艳丽,擅长于表现忧伤哀怨的情感。大概,《山鬼》正是“绮靡伤情”的完美体现吧。
中原的诗歌里面爱情篇章也很多,但很少有哪位女子能像《山鬼》这样以如此华丽的方式高调炫耀自己的美丽,又是如此自信而执着地追求着属于她的爱情,大胆敞开她充满爱和忧伤的心扉。
《诗经》中也有类似主题的诗篇,如有名的《子衿》一诗。诗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衿,衣领。子衿,就是你的衣领的意思,这里是代指女子所思恋的情人,他穿着青色衣领的衣裳,也牵系着女子的绵绵相思。
《子衿》和《山鬼》的主题是相似的,都是讲一位女子和恋人约会,然而恋人没有如期而至。两首诗都是以女子情感独白的形式,来表达对恋人的期待和失望的幽怨之情,而且男主人公都没有出场。《子衿》这首诗也写得很美,但这种含蓄温婉的美与《山鬼》炫目耀眼的美是不同的。
《子衿》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女子的具体信息。她长得漂亮吗?她是什么身份的女孩?她的性格是活泼的还是文静的?而山鬼一出场就极为炫目,屈原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她的穿戴、车骑以及她的音容笑貌,盛装打扮,她穿戴着薜荔、女萝等做成的漂亮服饰,坐着各类香花芳草装饰的花车,赤豹为她驾车,文狸充当她的侍从。如此炫丽的铺张,突出了山鬼的惊人美貌,也渲染出她的自信和对约会的重视,甚至还强调她克服山路崎岖遥远等诸多困难,只为了如期赴约,赶去见恋人一面。
而《子衿》中的女子在恋爱中显然是比较被动的,恋人没有如期赴约,女子只是悠悠地唱出她的哀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嗣音,是寄与音讯的意思。你的衣领青青,我的相思悠悠,即便我不去看你,怎么你就不愿意给我捎来一点音讯呢?你的佩带青青,我的相思悠悠,即使我不去看你,难道你就不能主动来看我吗?
由此可见,这位女子只是对恋人寄予了强烈的希望,她渴望男孩子主动写信给她,主动来看她,而女子自己则是处于被动等待的位置。这和山鬼那种主动追求爱情,敢爱敢恨的性格可谓大异其趣。
再者,《子衿》从头至尾几乎完全是女子的心情独白,没有场景的描述和变幻,只有女子单纯的等待:“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挑、达,来回徘徊等待、期望之意。[58]城阙,是指古代城门两边的望楼。诗的最后一章意思可以这样来表达:我在约会的地点——城门边的望楼久久徘徊等待着、向远方眺望着,却始终不见恋人的身影。这时女子发出了悠长的感叹:我和你才一天不相见,就好像已经有三个月那么漫长了啊!
《山鬼》则不同,这首诗将女神心情的变化和天气、景物的变化完全交织在一起。快乐的时候,阳光灿烂,鲜花开得又娇艳又妩媚;忧郁的时候阴云缭绕,细雨蒙蒙;痛苦绝望的时候雷雨交加,猿声哀鸣。情景交融,景物的变化为心情的变化推波助澜,心情的变化又因景物的变化而更强烈。
此外,《子衿》中的女子对恋人寄予了厚望,希望他频繁地给自己寄送消息,希望他常常来看望自己,然而自己在恋爱中的表现如何在诗中却看不出来,是“薄责己而厚望于人”[59]。当希望落空时,女子便对恋人产生了淡淡的幽怨。
《山鬼》中的女子则一方面对恋人充满疑虑,但更重要的却是在检讨自己,是否值得恋人始终如一的爱,她强调的是自己在爱情中的美好与坚贞。
从全诗来看,《子衿》中的女子表达感情总体是含蓄的,而山鬼则大胆直白,表达感情淋漓尽致。当然这也与诗歌的篇幅长短有关:《子衿》篇幅较短,相应地也要求情感抒发凝练含蓄,余味深长;《山鬼》篇幅较长,给诗人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尽情展示,因此能够将景物和情感描绘得有声有色,变幻多端。
也许可以这么说,《山鬼》表现得更像是理想中的浪漫爱情,山鬼的出场是轰轰烈烈的,被鲜花香草、珍奇怪兽簇拥着;她的退场同样是轰轰烈烈的,雷电交加,风雨如晦,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山鬼所渴望的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吧。
《子衿》中表现的则更接近现实中许许多多平凡的爱情故事中的一个,因此读《子衿》时仿佛是看到了邻家女孩在谈恋爱,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这也是《诗经》中爱情诗的整体特色:表达现实生活中朴素真切的情感,读来让人感觉如临其境,自然有味。
因为《九歌》的表现方式极为丰富,演员们不仅载歌载舞,而且还有独白,有合唱、有对唱,有舞台背景的转换、故事情节的推进以及人物情感的细腻描绘,所以,在文学史上它不仅作为优美的诗歌传世,甚至还被视为中国戏曲表演的滥觞。
演出至《山鬼》,各路诸侯感觉大开眼界,尤其感受到了楚国人爱情的浪漫不羁和想象力的诡谲丰富,完全颠覆了中原人含蓄温厚的审美习惯。原来神仙鬼怪并不是面目狰狞,凶狠恐怖,而是如此美丽多情,纯洁善良的。他们也从山鬼的高调炫目中领略到了诗人屈原的浪漫风采:楚地的女神个性如此张扬,楚地的诗人当然更不会逊色于她。后来甚至还有人这么认为:也许山鬼就是屈原自身形象的寄托,“灵修”就象征楚王,这也是屈原惯用的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他将自己对于美的追求、对爱情的向往、对自身美好高洁品质的信心、对现实的疑虑忧伤,都寄托在山鬼这位美丽动人的女神身上,因此,山鬼的表现才会如此惊艳全场。
现存的史料中没有关于屈原爱情婚姻经历的详细记载,可是这并不等于说屈原就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山鬼那细腻多情、千回百转的心路历程,诗人如果不是感同身受,又如何能表达得如此完美呢?
当然,不要就此以为楚国人只会谈恋爱唱情歌,就不懂别的了。当观众们还在为山鬼的美丽与忧伤唏嘘不已的时候,华丽浪漫的舞台装饰已经被迅速撤下,随即换上了苍茫辽阔的原野布景。笛、瑟、琴等管弦乐安静下来,代之而起的是战鼓隆隆之声。随着鼓点鲜明的节奏,舞台上出现了身披铠甲、头戴面具,手持弓箭、盾牌或者戈矛等各类兵器的武士。武士们簇拥着一辆战车,战车上巍然挺立着一位手握鼓槌、咚咚咚咚擂响战鼓的大将军。
原来,这就是《九歌》祭祀的最后一部分——《国殇》了。和此前的祭祀不同,《国殇》祭祀的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楚国将士们,祭祀的不是神而是鬼魂。殇者,伤也。据前人解释,男女未及成年而夭折者称为“殇”;死在家乡以外的地方,也谓之“殇”。国殇,意即为国捐躯。
作为《九歌》祭祀的压轴大戏,《国殇》场面之隆重自不必赘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国殇》充分显示了楚国人的尚武精神:战争极其惨烈,但我方将士仍然冲锋陷阵、冒死杀敌,经历了严酷的胶着肉搏战之后,最后的结局是勇士们全部阵亡。“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那些佩带长剑、携着秦弓的战士们,明知此去很可能会身首异处,仍然无所畏惧。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们即使战死沙场,变成了鬼魂,那也一定是鬼魂中的雄杰:“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英雄死后,他们的魂魄还会显灵,震慑敌人;他们变成了鬼,魂魄也还是刚强勇猛、所向无敌的。
《国殇》视死如归的尚武精神,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对后代的诗人、诗歌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著名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明显就是受到了屈原《国殇》的影响。
诸侯们看到这里,都深为震撼,楚怀王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对屈原的苦心安排感到非常满意。五国诸侯不约而同站起身来,高举手中的酒杯,齐齐向楚怀王祝酒:“愿与楚王一起,同心勠力,抵抗秦国大敌!”怀王则慷慨激昂地举杯回敬:“愿与诸王一道,共御强敌,保家卫国!”
此时,楚国大臣与将士们也共同举杯,宣誓般地齐声诵起《国殇》中的句子:“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我们的将士实在是既勇敢又威武啊,始终是刚强不屈不可侵犯。英雄即便战死,也要大显神灵,魂魄依然威武不屈,实为鬼之雄杰。)
当合纵大典在《国殇》庄严隆重的气氛中推向**之时,舞台上已经在上演收尾的送神曲《礼魂》,也就是将之前迎来享受祭祀的各路神灵和鬼魂再送归原处。而观看演出的各诸侯此时仍然激动万分,他们不仅感受到了楚国人浪漫不羁的个性风采,更深深体会到了楚人不怕死的尚武精神,由此也对这次合纵充满了信心。
当然,《九歌》的惊艳亮相,也让屈原在“国际”上名声大噪。后人评价屈原的才华时用了这样四个字:“惊采绝艳”。[60]辞藻华美,文采飞扬,情感激**,令人惊艳,古往今来,能当得起“惊采绝艳”这四个字的文人,除了屈原,还能有几个呢?
但是,在文学上取得的巨大成就,并没有让屈原飘飘然忘乎所以。作为一名年轻有为的政治家,他清醒地知道,不能仅仅沉溺于诗歌的成功。因为他明白,合纵大典的结束,意味着真正残酷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大典一结束,诸侯返回各国之后,马上要着手筹备的就是六国联军对秦开战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