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四十八年的坎坎坷坷、起起落落，陆游终于在四十八岁这年迎来了他一生事业的最**。这个最**，既是他作为战士事业的最**，也是他作为诗人事业的最**。可是我觉得，一个成功的男人，光有事业的最**还是不够的，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在个人情感方面，也应该有他的最**。一个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那么陆游有没有一个完整的人生呢？他有没有情感上的最**呢？如果有的话，这个最**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当然，要说到陆游的爱情，我们的镜头还得先离开南郑边疆，换到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像边疆战场那样艰苦、那样充满危险，而是一个风景秀丽、气候温和、生活较为富裕安宁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初恋发生的地方——山阴，也就是今天浙江的绍兴。绍兴有一处著名的名胜古迹，叫作沈园，沈园在绍兴城南禹迹寺的旁边。如果仅仅从风景的角度看的话，那沈园只是一个普通的园林而已。江南一带值得看的园林多的是，沈园还算不上什么很特别的名胜。但沈园的名气偏偏超过很多江南的园林，它每天接待的游人成千上万，这么多人难道都是专门跑来看园林建筑的吗？不是！这些游人其实都是冲着一个人来的。谁呢？陆游。那么，沈园和陆游到底有什么渊源呢？沈园，在陆游的爱情世界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为了揭开这个谜底，我们就不得不再把镜头回溯到绍兴二十五年，也就是1155年左右。那时候，陆游才刚过三十岁。我们镜头里的陆游，不是那个骑着战马，身披战袍，英气逼人的战士，而是一个温文尔雅，略微显得有些清瘦的江南才子。这天，陆游到老家附近的沈园去踏青，因为前不久他刚刚参加了第三次进士考试，并且第三次名落孙山，所以心情不大好，也是顺便去散散心。考试失败的原因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是因为得罪了秦桧，他心里的郁闷是可想而知的。好在沈园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陆游一边欣赏美景，一边酝酿着诗兴，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迎面来了一群人，一路有说有笑朝着陆游这个方向走了过来。这群人中间簇拥着一对青年男女，看样子像是夫妻。男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女的气质高雅，美丽温柔。这猛一照面，陆游一下子就呆住了！原来这正面走过来的女子，就是他的原配妻子，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唐琬。而她身边的男子，正是她的现任丈夫赵士程。

这一刹那，不但陆游惊呆了，唐琬一见陆游，也怔住了，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陆游分明还看到，唐琬的眼里已经开始有泪光在闪动。这个场面对三个人来说都有些尴尬，尤其对唐琬来说：一边是旧情未断的前夫，一边是温存体贴的现任丈夫。她一时间就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还是赵士程机灵，赶紧跟陆游行礼打招呼，首先打破了僵局。原来，陆游和赵士程也是早就认识的。三十来岁的陆游虽然还没有做官，但他早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了。而且赵士程和陆游还有点亲戚关系：陆游母亲的嫡亲姐妹，也就是他的姨妈瀛国夫人唐氏，嫁给了吴越王钱俶的后人钱忱，成了北宋宋仁宗第十个女儿秦鲁国大长公主的儿媳妇，而赵士程呢，正好是公主的侄孙。算起来，陆游和赵士程还是平辈。陆游十二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看望姨妈，当然也拜见了公主。两家人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又沾亲带故的，所以赵士程一见陆游就认出来了，他当然清楚唐琬和陆游以前是什么关系。这赵士程一开口，陆游和唐琬也马上反应过来，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赶紧客客气气地互相施礼问候，寒暄几句，说说“今天天气很好啊”，“沈园风景挺不错的”之类的客套话。然后赵士程就搀着唐琬，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唐琬走后，陆游半晌还站在原地发呆：分别七年了，唐琬还是那么漂亮，除了比以前显得稍微纤瘦些，那一点憔悴反而给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擦肩而过的时候，唐琬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香味，让陆游沉醉其中，半天还没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这样呆站了多久，忽然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相公！”

陆游没反应过来，那人只好又提高声音，再叫了一声：“相公！”

陆游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回头一看，是一个书童样的男孩，男孩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坛子酒。男孩说：“相公，我家相公让我给您送点酒菜来。”

陆游有点儿纳闷，问他：“是哪位相公让你送来的呀？”

男孩回答：“就是我家赵相公啊！”

陆游这才明白，酒菜是赵士程和唐琬送过来的。他忙说：“请回去替我谢谢你家相公！”

对陆游来说，这简直像在做梦一样。他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唐琬了，没想到会在沈园再碰到她，更没想到他们的重逢会是这样尴尬的一个场景。

面前的菜肴一看就是唐琬的手艺，那是他曾经的最爱啊！用今天的话来说，那唐琬就是一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完美妻子。要是以前，只要是唐琬亲自下厨做的菜，陆游肯定是胃口大开，一定会要唐琬陪在身边，一边温一壶绍兴最著名的花雕酒，一边享受着妻子的手艺，和妻子聊聊天甚至是诗词唱和一番，那是神仙都羡慕的日子啊！可是现在，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手艺还是以前的手艺，可陆游哪里吃得下！刚温过的酒冷了，菜也凉了，陆游还没动过筷子，他的心里，翻江倒海真不是个滋味。

过了好久，陆游才好像从梦里醒过来，长叹一声，满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挥笔就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词，这首词，就是我们都非常熟悉的《钗头凤》[51]：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钗头凤》一开始就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特写镜头——一双“红酥手”，这里显然是描写唐琬的手：软软的，润润的，白皙细腻的皮肤透出健康红润的光泽。当然，这个特写镜头只是陆游回忆中的镜头。因为这次沈园的重逢，陆游肯定是没机会再去细细品味唐琬的“红酥手”的。他是看到眼前唐琬送来的酒菜，情不自禁联想起他俩当年卿卿我我的夫妻生活了。陆游在这里没有正面描写唐琬的容貌，只是截取了“红酥手”这样一个特写镜头，但我们马上就可以通过这个特写，联想到一个有着这样一双“红酥手”的女子，一定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至少，在陆游的眼里，她就是一位绝代佳人。

“黄縢酒”，是宋代官府酿造的一种名酒，酒坛的封口上用黄纸封住。可以想象：由这样一双美丽的“红酥手”，轻轻开启一坛用黄色纸封口的绍兴花雕，亲自给青年才子陆游斟上，那才真是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

可惜现在，美人已经不在身边了，陆游只能对着满城春色、满园柳树独自一个人回忆：酒还是一样的酒，菜还是一样的菜，人却不再是以前的人了，真是物是人非啊！所以接下来，陆游忍不住长叹一声：“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可能有人会觉得有点奇怪：“东风恶”这一句来得有点突然——前面还是“满城春色”，怎么又突然说“东风恶”了呢？我们一般都认为东风是春天的使者啊！其实这里的“东风恶”并不是实指春天刮的东风，而是有它的喻义在里面。什么喻义呢？我们都知道，东风既可以唤醒春天，但是也可以吹走春天。一阵风刮来，可能就会把弱不禁风的柳絮吹得到处飞扬，不知道会散落到什么地方去，也会把春天盛开的鲜花都吹落了。在这首词里，陆游是在埋怨这不解风情的“东风”，硬是拆散了他和唐琬的美满婚姻，吹落了他们爱情的春天，让他们各自飘零、枯萎。

那么，这个拆散他们爱情的“东风”到底是什么呢？陆游是个连死都不怕的战场英雄，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东风”呢？到底还有什么“东风”是他抗拒不了、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敢抗拒的呢？

这个“东风”其实就是束缚他的封建礼教！再说具体一点，就是压在他头上的父母之命！古代的文人，不管他有多勇敢，但是有两座“大山”是他们不能、也不敢推翻的。这两座“大山”，一是“忠”，对国家、对皇帝的忠。另外就是“孝”，对家族，尤其是对父母的孝。古代的文人可以有自己的个性，可以有自己的追求，但是这种个性一旦跟“忠”“孝”发生矛盾，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个性，选择忠孝；要么放弃忠孝，成为万人唾骂的千古罪人！陆游敢于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因为那正是在实现他的“忠”，在这一点上，他的个性和“忠”的原则是没有冲突的。如果死在战场，他还可以赢得忠君爱国的美名。但是，爱情恰恰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追求，如果爱情跟“忠孝”发生了矛盾，那么作为一个“正常人”，他只能选择忠孝，而放弃个人的爱情。当然，确实也有宁可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也要追求爱情至上的人，但那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举个我们熟悉的例子——《孔雀东南飞》。这首长诗里面的女主人公刘兰芝温柔贤惠，勤劳孝顺，美丽多情，可是她偏偏碰上了一个难缠的婆婆。婆婆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对这个儿媳妇是横竖都不满意，逼着儿子焦仲卿非要休掉她。焦仲卿、刘兰芝两口子感情好得如胶似漆，虽然不敢违抗母亲的旨意，但是两人私下里立下了山盟海誓，一定要同生共死。刘兰芝被休回家后，因为娘家兄弟容不下她，非要将她改嫁，她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好在上花轿的那一天，投水自尽。焦仲卿听说刘兰芝自尽，也跟着上吊殉情了。像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例子还不少，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是双双殉情而死；再比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因为活活被人拆散，一个伤心而死，一个出家当了和尚……当然这些都是文学作品中的例子，跟现实的情况还有些区别。那现实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中国的历史上，其实很少有这样勇敢的人，能够不顾一切地追求个人的爱情，而宁愿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中国的男人，其他方面都可以很勇敢，唯独在爱情方面，即便是光明正大的爱情，也总是表现得羞羞答答，讳莫如深。

很遗憾，陆游也是这样一个懦弱的男人。他和唐琬的婚姻，本来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据说还是亲上加亲：陆游的母亲也姓唐，所以有人就说唐琬是他舅舅的女儿。如果唐琬真是他舅舅的女儿，那他俩就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了。不过，就算他们不是亲上加亲的青梅竹马，也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爱情甜蜜：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多情公子，一个是善解人意的美貌才女，两人又年龄相当，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新婚宴尔，那真是恩恩爱爱，一刻都分不开。古时候的婚姻一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的只是门当户对，所以很少有什么婚前的自由恋爱，夫妻间能产生真正爱情的很少。但陆游和唐琬确实很幸运，他们的婚姻虽然也是父母包办，但小两口很快就堕入爱河，爱得昏天黑地了。

按道理，这样的婚姻应该是很完美的了。但是，偏偏，陆游的母亲对这个儿媳妇就是越看越不顺眼，开始还只是言语中流露出来不满，后来甚至直接给唐琬脸色看，有时候还公开批评唐琬。到最后，矛盾终于彻底激化了，婆婆死活逼着陆游一定要休掉唐琬。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唐琬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婆婆。按理说，她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对长辈恭敬孝顺，对丈夫又温柔体贴，这样的媳妇是没什么毛病可挑剔的。所以，关于陆游母亲逼着儿子休妻的原因，历来就有很多猜测，我觉得，这些个猜测里面，有三种原因最可信。

第一，唐琬和陆游都没犯什么错，错就错在他们关系太亲密了。古时候的大家族，小两口关系再好，在长辈或者外人面前，那也是要注意分寸的。可不能像现在一样，大庭广众之下，恋人们就可以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偏偏陆游和唐琬新婚宴尔，两人又都是有点个性的才子佳人，有些小节可能就没注意到。小两口忍不住当着人的面亲昵一下啊，撒个娇啊，交换一个眼神啊，那都是有可能的。更何况，两个人躲在房间里亲密倒也算了，可陆游居然还把他们私密的情事写成了诗。比如说，他写过一首《**枕》，就是说小两口采集**，用来缝制枕头的事情。这首诗因为写得挺**挺风雅的，当时很快就传开了。要是按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不但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反而还觉得是挺浪漫挺诗意的事儿。可那个时候，在老的封建思想看来，这就很不庄重了。陆游的母亲出自名门，受的是传统教育，看着儿媳妇言行举止这样“轻浮”，儿子又这样“没出息”，难免心里就有点不高兴。有人说吧，这婆婆和儿媳妇天生就是“情敌”，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没几天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私有财产”，潜意识里可能就排斥甚至嫉妒。

如果说这第一个原因还纯粹是想当然的猜测，那第二个原因就是有“真凭实据”的了。唐琬自己没犯过什么错，可是命运偏偏给她安排了一个天大的错，而且这个错，唐琬是没有能力改变的。什么错呢？宋代法律规定，丈夫休妻有七条正当理由，也就是所谓的“七出”。做妻子的只要有这七条毛病中的任何一条，丈夫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她休掉！哪七条？“一无子，二**逸，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不生儿子，放浪****，不好好伺候公公婆婆，喜欢搬弄是非，小偷小摸，妒忌丈夫三妻四妾，得了不治之症：这些都是当妻子的不是，是要被赶出家门的。我们看这“七出”里面，很有些条款是极端歧视女性的。比如说“恶疾”这一条吧，生病本来是人力没办法抗拒的。我们心目中理想的婚姻，应该是夫妻双方不论贫穷富贵、不论健康疾病，都彼此不离不弃才对，怎么能因为配偶生了病就嫌弃她，把她扫地出门呢？

除了“恶疾”这一条之外，这“七出”中的第一条，也是最严重的一条，那就是“无子”，这也是有性别歧视的。夫妻之间，不管是谁的问题，反正只要是没生儿子，就是做妻子最大的罪过。就说陆游和唐琬吧，他们婚后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按道理，生孩子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唐琬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做婆婆的心里就着急啊：哦，你们小两口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了，我还等着抱孙子呢，不能光打雷不下雨啊！在做婆婆的眼里，儿子儿媳之间，有没有爱情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不能传宗接代，延续陆家的香火。如果唐琬能生下个一男半女，估计婆婆就算看不惯她，看在孙子分上也就忍了算了。那样的话，陆游和唐琬的婚姻说不定还能保得住。

唐琬被休掉以后，在父母的安排下，陆游很快就续娶了新夫人王氏，这位新夫人也确实很争气，第二年就给陆家添了男丁，几年后又陆陆续续生了好几个儿子。这样看来，婆婆的决定还真是“明智”的。

不过我个人觉得，“无子”其实也不算什么致命的罪过。为什么呢？嫡妻不生儿子，还可以纳妾啊！凭陆家在当地的名望，陆游完全可以用娶妾的办法来为自己延续香火，犯不着一定要把深爱的妻子休掉啊。李清照和赵明诚结婚几十年也没生孩子，赵明诚据说也纳了妾。而且陆游后来确实也纳了妾，妾也给他生了孩子……那时候的男人，三妻四妾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我以为，“无子”可能是唐琬被休的理由之一，但并不是唯一理由。她被陆家赶出去，可能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这个更重要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这个原因啊，就涉及陆游的功名前途。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唐琬又不能代替他去考进士，陆游的功名前途跟唐琬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因是这样的。陆游娶唐琬大约是在绍兴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144年的秋天，这年陆游刚满十九岁，虚岁二十。就在这一年的春天，陆游刚刚到杭州去考过进士，结果没有考上。这已经是陆游第二次考场失利了。陆游出身书香门第，陆氏家族从他的高祖陆轸算起，进士及第的达到16人，父亲陆宰更是著名的藏书家，家里藏书数万卷，被誉为浙中三大藏书家之一。在北宋末年的时候，朝廷下诏鼓励民间献书，陆宰一下子就献出一万三千多卷图书，是宋代私人献书之冠。生活在这样的家族，再加上陆游从小也聪明好学，早有“神童”之称，所以父母对他寄予的希望就特别大，管教特别严，望子成龙啊。本来连续两次考试失败，父母就有些失望，当然还指望他继续刻苦攻读，下一次能一举考中。偏偏年轻的陆游娶了唐琬后，一头沉浸在爱情中，少年夫妻嘛，老是腻在一起，难免就谈情说爱的时间多了点，读书用功的时间就少了点。母亲看在眼里，气在心上：陆游一直是刻苦的好孩子啊，在娶亲前，他是出了名的“书痴”，怎么一娶了亲就变成“情痴”了呢？这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老话“红颜祸水”吗？这还了得，是功名重要，还是谈情说爱重要？这一琢磨，老母亲再看唐琬，就怎么看怎么都像“祸水”，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了。据前人记载，唐琬、陆游小两口“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遣妇”[52]，说的就是公公婆婆看不惯小夫妻的耳鬓厮磨，为此经常指责唐琬，批评她不该让陆游荒废了学业，想把她休掉。这可能就是新婚夫妻和母亲之间的主要矛盾了。因为这个记载是陆游的学生传出来的，学生对陆游的家事应该比较了解，所以可信程度很高。

老母亲逼着儿子休妻，儿子能怎么办呢？一边是深爱的娇妻，一边是严厉的母亲，陆游是左右为难啊！他想来想去，绞尽脑汁，最后还真想出来一招。什么招儿呢？也是绝了。他当面答应母亲休妻，背地里却另外买了一套房子，偷偷地把唐琬藏了起来，隔三岔五就找个借口去看唐琬。本来唐琬也是堂堂的大家闺秀，陆家这样对她已经够委屈的了——她是陆游明媒正娶的妻子啊，可现在她竟然成了见不得阳光的“地下情人”，这让唐琬情何以堪呢？可就是这样的委屈，唐琬也忍下来了！她为什么能忍受这么大的委屈呢？原因只有一个——因为爱！她爱陆游，为了陆游，为了他们的爱情，无论多大的委屈她也忍了，只要爱人还在她身边！

但是事与愿违，连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也没能过多久，不知道是谁又嚼舌头，到他母亲那里去告了一状。老母亲这回真是气昏了，拄着拐杖就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幸亏陆游先得了消息，让唐琬先逃走了，这才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战争”虽然没打起来，老婆是肯定保不住了。就这样，屈于家庭的压力，陆游居然老老实实把才貌双全的妻子给休了。

因此，唐琬最终被休掉，很可能是“数罪并罚”，几个原因加起来，导致了婆婆对她的不满迅速升级，直到最后的总爆发。

不久以后，陆游再娶，唐琬也再嫁，两个人就这样彻底决裂了。这段婚姻竟然只持续了两年左右。按我们今天的说法，简直可以说是“闪婚闪离”了。

不过我这里要为唐琬抱个不平。说是为了爱情荒废学业，这个理由着实有点荒谬。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这个理由不能成立：那就是陆游休了唐琬以后，并没有马上就考中进士。十年以后，二十九岁的陆游再次参加科考，还是名落孙山。他三次科考的失败，都跟唐琬没有一点关系。

这段婚姻的破裂，对陆游造成的伤害很大，这种伤害甚至影响了他的一生。陆游虽然是个大孝子，性格中的懦弱成分让他不敢为自己的爱情跟母亲正面对抗，但是并不说明他内心里对母亲就没有一点怨言。他对母亲的干涉是不满的，这种不满也在他自己的诗词里流露出来了。我举两个例子来说明一下他的这种不满情绪。

第一个例子，就是我们刚刚说到的这首词《钗头凤》，其中有一句“东风恶，欢情薄”，其实这股吹散他和唐琬的“欢情”的东风，就是父母之命。他和唐琬迫于母亲的压力，不得不面对“几年离索”的痛苦，当年浓烈的爱情，只剩下后来咫尺天涯的相思愁绪。所以陆游沉痛地一连喊出三个“错，错，错！”到底是谁错了呢？是母亲的威力？还是他自己的懦弱？他不敢明说，就像他只敢说“东风恶”一样，他有一肚子的愤怒和怨恨，但是都只能含蓄地藏在词句里。

另外还有一个证据，也是来自陆游自己写的一首诗——《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53]，在这首诗里，他把水鸟的鸣叫声当成是一位女性在倾诉自己的冤屈。诗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这几句诗是用女性的口吻来写的：意思是说婆婆眼巴巴地等着我给她生孙子呢，可是偏偏我肚子不争气，一等就是好几年。本来我就够可怜的了，哪里还经得起再有人在婆婆那里嚼舌根，“薄命来谗言”，这样一来，婆婆就更加嫌弃我了啊！

这样的诗句，是不是有点像陆游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呢？这分明是在有感而发。作为儿子，他当然不敢怨恨自己的母亲。可是这首诗的描写，故事原型分明就是他和唐琬的爱情悲剧了。所以在很多年后，他在船上偶然听到水鸟的鸣叫声，竟然会觉得听起来很像“姑恶姑恶”的声音，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古代称公公婆婆为“舅姑”，“姑”就是指婆婆了，“姑恶姑恶”就是“婆婆好凶啊”“婆婆好凶啊”的意思。这样一联系起来看，“姑恶姑恶”正好可以用来解释《钗头凤》里的“东风恶”了。“东风恶”也好，“姑恶”也好，暗含的都是“婆婆凶”的意思。这就说明母亲与唐琬之间的矛盾给陆游带来的伤害有多深了，否则一个大男人，听到几声鸟叫，怎么可能会突然产生“姑恶姑恶”的联想呢？

不过，话说回来，婚姻的破裂并不代表爱情的消失，爱情是不能跟婚姻画等号的。爱情是一种很纯粹的感情，婚姻却是很多现实条件的组合。唐琬和陆游虽然被迫离异，但他们的爱情有很深的基础，是不可能说断就断的。他们被迫离异后，一个改嫁进了名门望族，一个另娶了大家闺秀，互相就不能再见面了。可是越是不能见面，心里的牵挂却是越强烈。我前面说到的沈园重逢，包括陆游写下的这首发自肺腑的《钗头凤》，就是这种牵挂的集中爆发。我们接下来看这首词的下阕。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如果说上阕是在回忆他和唐琬过去的甜蜜生活，那下阕就转到对现在的悲叹了。沈园的春天还和以前一样，草长莺飞，阳光明媚，可是风景是一样的风景，人却不是一样的人了。“人空瘦”——他心上的人憔悴了。三十来岁的少妇，应该正是丰润的时候，可是唐琬却瘦了很多。心上人这么消瘦的原因，陆游心里当然很清楚。“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将心比心，唐琬和他一样，都是因为“东风恶”才会被折磨得这么憔悴啊！都是因为刻骨的相思才会变得这么清瘦的啊！沈园的意外重逢，不但不可能缓解他们的相思，反而是在他们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泪痕红浥鲛绡透”，这一句是陆游在揣测分别后唐琬的样子了：回去以后唐琬一定又是伤心得以泪洗面，她的手绢儿一定被泪水浸透了吧？想到这里，陆游既难过，又觉得有一丝安慰。难过的是，他和唐琬再也不可能复合了；安慰的是，虽然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但他们的心是永远在一起的！

唐琬跟赵士程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陆游，对着沈园的风景独自感伤。因为唐琬的离开，连风景似乎都突然变得萧条了：“桃花落，闲池阁”，强劲的东风刮过以后，象征着春天的桃花凋零了，他们爱情的春天也凋零了，沈园只剩下凄凉的池塘楼阁。他和唐琬的爱情誓言好像还在耳边回响，但是如今，两人已经咫尺天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即使有满腔的山盟海誓，自己对唐琬的爱就像石头一样坚贞，可是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音信的往来，又有什么办法能让对方收到自己的这一番心意呢？想到这里，陆游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连下了三个“莫，莫，莫！”。唉，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我们还这么伤心、这么痛苦，又能改变什么呢？“莫，莫，莫！”的感叹，让我们再一次体会到了陆游的无奈，和他面对爱情悲剧时的懦弱。

前面我们说过，陆游一生事业的最**是在南郑；那么，为什么我说在沈园和唐琬的重逢才是他爱情的最**呢？为什么他们爱情的最**不是在新婚宴尔的时候呢？这里有我个人的一点主观理解。我们常说，失去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当两人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时候，我们都在忙着享受幸福，未必能真正体会到这种幸福到底对自己有多重要。可是直到失去以后，我们才终于发现，最可贵的东西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失而复得了。我以为，很可能是在唐琬离开以后，陆游才真正意识到唐琬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沈园的重逢，就是为这种意识的集中爆发提供了一个机会。所以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个假设：假设人都有先见之明，假设陆游能够预见到唐琬将会是自己生命当中唯一真正爱的女人，那么他还会不会那么懦弱，会不会甘心屈服于某些外在的压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远去呢？

当然，历史不能假设。但是，我相信：陆游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只有唐琬。沈园重逢是他们爱情发展的**，但并不是爱情的结束。那么离婚七年后，他们在沈园的重逢，会对他们以后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呢？重逢以后又再次分别，他们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呢？沈园，在这场刻骨铭心的爱情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地位呢？这段爱情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